这人,没心没肺的,从前入定练功的时候便饱受他的折磨,还时不时上下其手,这笔账暂且记着。可醒过来以后,他竟然也不知道收敛一些,似乎摸他摸习惯了似的。不过,既然那是一个小厮该做的本分,那也算了。
莲瑨也觉纳闷,不知道是为何,对于阿财的触碰,一点儿也不觉得反感,兴许真是有习惯这种事情。
可这少年,还动不动就搂搂抱抱的,每一次,都让他心底那根弦崩得紧紧的,却又不忍推开他。
或许,是因为他跟少年时期的珏有某些相似之处。珏小时候,也喜欢赖在他怀里,可是,珏绝对没有哭得这么难看的时候,还把鼻涕眼泪都糊到了他的衣裳上,这种脏兮兮的小孩,莲瑨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
这家伙哭得没完没了,冻得像冰块,谁给他这么大委屈了。噢,是不是他娘又将他赶出家门了?莲瑨记得以前阿财没事就爱跟他这个活死人闲磕诉苦,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着实教人不厌其烦。
可这娘是怎么当的,大过年的把这么个单薄的孩子赶出家门……
莲瑨站得跟木桩子似的,让他哭吧,可也太久了吧,就算如今全身筋脉已打通了,可脚还是会麻的,身子借给他当抱枕也就算了,他干嘛双手都搂上了脖子,整个人就挂住了。
阿财像只树熊一般将全身重量吊挂在莲瑨脖子上……
尚好,这小子身子轻得不像话,若不然,再重一点,就把他丢回雪堆里。这架势也太得寸进尺了。
不知过了多久,嚎啕大哭便成了抽噎,间隔还听见一两声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
阿财不知怎么就挂在人家脖子上,脚悬了老高的空,他就凑在人家脖子边抽泣,那人干脆也搂紧他的腰,在雪地上走起来,朝听梅居走去。
其实阿财扑进那个怀里的时候就知道是大公子,他身上有很独特的梅香,阿财对他的身体多熟悉啊,连最清淡的味道都记得。
这情形就像是大公子捡到一个被阿娘抛弃的孩子,抱了回家似的。不仅如此,还抱进了火房,将他搁置在火灶边取暖,还像变戏法一般,做了一案子丰盛的菜肴……
这是阿财的除夕年夜饭,是一贯冷冰冰的大公子亲自做的,他指着饭菜,让阿财赶紧吃,却颦着眉,好像多不乐意这大好的除夕夜被某人打乱了似的。
瞧见阿财吃得狼吞虎咽,还边吃边抹眼泪,他的眉间的褶子就更深了,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牛嚼牡丹。
今儿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还给这脏兮兮的笨蛋做饭,就当作,是一点补偿吧。
莲瑨很快就释怀了……
大年初一,有人一大早就在林子里散步,头顶上飞着两只金光耀眼的小雕,好不拉风。
眼神飘啊飘,目光在梅林间搜寻。
“嗖嗖——”有不明物体从树上飞射下来,暗器未到,人已旋身躲开,颦眉抬头。
大树杈上坐着少年,小小的脸蛋,厚厚的棉袄,裹得跟粽子似的,双足吊在树杈边摇晃,手里握着个弹弓,他想张口说话,却忍不住打了个阿嚏,咕哝道:“让我打一下又不会少块肉,阿嚏——”又打了个喷嚏。
拓跋蕤麟哼叱一声,足尖轻点,飞身上树,挨着阿财坐下,头一歪,整张脸就放大在阿财的眼皮子底下……
“你又想干嘛!”伸出手掌就要拍他的脸。
攥住阿财的手,“嘁——”小皇子脸微微红了,可是分明不愿意再提那天的糗事,于是哼哼两声,过了会说道:“你又跟谁打架来着,脸都抓花了……”
阿财捂住那道伤痕,“昨夜……昨夜不小心弄的。”
“你怎么出来了,解禁了?”阿财问,“我写的信你收到了是吧,也不知道给人回个信,真不够意思。”
“你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没看懂。”
怎么跟韩子翊一个德行,算了,阿财不计较,打了个阿嚏,拢紧棉袄,昨夜里那么一折腾,就伤风了,阿昌伯还让他今天就好好歇息,在榻上躺着,可在屋里就是闷得慌,呆不住。
小金雕许久不见阿财,看样子也是想念得紧,这会子如小孩儿见着娘了似的,黏着他上串下跳,逗得阿财暂时也忘了昨夜的愁云惨雾。
玩闹了半晌,阿财方觉得小皇子今日情绪恹恹,不甚开口说话,偶尔望天发呆,大多时静静看着自己和小金雕嬉戏。
“大金小金还你。”他说。
阿财愕然,虽然曾经也有过讨回大金小金的想法,可是由小皇子说出来,总觉得哪不对劲了。
“啪”脑门上挨了一记巴掌,“别想得太美,我不过是要出远门一阵子,等回来了,它们还是得归我养。”
愕然猛地就变成了愤愤不平,这怎么就说成了大金小金是寄养在阿财这儿似的。
“要出远门?去哪?”
小皇子眉梢扬起来,瞥了眼阿财,禁不住满脸得意,说:“自然是跟父皇去边关巡防,这一趟,没三两个月回不来。行军打仗知道不,没见过吧,跟你说,那可威风得不得了……”
“……数十万将士铮铮铁甲,齐声呐喊的阵势,可真谓惊天动地,飞沙走石。”
“……茫茫大漠无边无际,万马奔腾,那轰隆声状似地动山摇。”
小皇子说的绘声绘色,神采飞扬。阿财歪着脑袋听得入神向往,情不自禁就说:“四公子立于大军阵前,一定是气势无敌,威风凛凛。”
小皇子眼神稍微黯了下来,却提高了声音,“父皇自然是威风八面,我将来也会如此!说不定……说不定此番我便留在军中历练个三年五载的,你会……你会不会想……”想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去军中找你可好!”傻里吧唧的阿财一拍胸口,大声嚷嚷。
小皇子听闻阿财此言,眼眸顿然亮了,潋滟流溢,可又听他说:“待得我满十八,我便去投军,我也要做一个叱诧疆场的……”
话没说完,又给恶魔利爪拍了个正着。“你一个小姑娘的从什么军,没得给大漠上的饿狼给吃了!”
“嘁——”阿财第一次听人说他是小姑娘什么的,顿时就觉得别扭兼恼恨得紧,可也驳不了那话,于是狠狠地拍打一下小皇子的肩头,郑重大声说道:“木兰从军听过没!我要学那花木兰,待练出一身好武艺,为何就不能驰骋疆场,立下一番丰功伟绩!”越说越是兴奋,仿佛自己真成了边疆大将似的。
“笨蛋!你是瞎掰的故事听太多了,就别异想天开了,安安稳稳的呆这儿,少闯些祸就得了!”
“还有,韩子翊干的事你少跟着掺和,人家有丞相老爹保着,出不了什么大事,你就醒着点……”
“噢……”阿财乖巧地点头,可心里想的和表里做的又不是一回事,他可是在公子珏坟前立了重誓的,倘若不能为他报仇雪恨,他还不得半夜来掐脖子呀!
小皇子撇着眼瞪他,还真不信那笨蛋会安分似的。阿财却跳将起来,拽着小皇子去开阔坪地上,打一架……
他这一走,三两月,下一次再打架,该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
却又怎知这一别后,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少年人的快乐时光总是短暂得像捧在掌中的细沙,经不得命运摧折,稍纵——即逝。
28。真相与流言
有曲音浑厚雄壮,古朴大气,悠远而空灵,低沉地倾诉着乐者难以纾解的心怀,难言的心愿,一声声由山巅直落蜿蜒山涧……
这是一曲《穹殇》。
山下官道,大军西进,踏起烟尘百里。有军将闻声回顾,只见山巅有两只金雕盘桓翱翔,时不时和着曲音鸣唤数声。
身着赤青戎装的小皇子亦回首,只望见金雕盘在山顶云端,不见那吹埙少年的身姿,想是掩在青山绿水、重云缭绕之间。
鼻息重重哼了一声,怎么还不死心,还巴巴地跑来送行,父皇又岂会为这笨蛋回头看一眼。拓跋蕤麟看向前方高大凛然的帝王,那是一个令人仰望,难以超越的背影。
所以她的目光只会牢牢定格在这背影上,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人么?
小皇子想错了,帝王终是回过头来,眺望住青山之巅,嘴角噙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那悠长的曲音里,隐隐有了释然之情,她,果然是个豁达灵韵的孩子呢。
帝王不再回顾,策马疾驰,乌骑迎风逐尘,黑氅猎猎飞舞,渐渐消失在山顶少年的视线中。
少年却没有停下吹奏,定定遥望远处滚滚尘烟,泪盈满眶。
昨夜,阿财对四公子说,“我一直暗地里喜欢一个对我很好的人,想要告诉他。”
四公子凝望阿财,眼中的温暖依旧和煦,他告诉阿财,喜欢分很多种,表达感情并不羞耻,可是更应该分清楚,对他的喜欢是属于何种,莫要因为一时的迷惑而看不清自己的真正心意。
那种感觉有的时候是突如其来,有的时候却是不知不觉进入心里,终有一天会明白,感激不是爱情。
这是他的拒绝么,阿财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结果,可是说出来,竟然有长吐一口气的轻松。
阿财并不是白痴到无可救药。
四公子曾说过,“等你遇到那值得期待的人,便会知晓这种不愿将就的念头了。”
“人生何其漫长,十余年的光阴,可以忘记很多东西,可有些人、有些事,记住了,便是一生。”
“阿财,你并不笨啊,只是没有找对适合你的,你瞧,你学琴学的不好,可是埙吹奏的很不错。世间之事便是如此,如若不合适的,便莫要去勉强自己,扬长避短,照旧会有一番作为。”
“虽说凡事太执拗并无好处,一切随缘,坚持了,不达正果,不如暂且换个路子,不定便是豁然开朗了呢。”
他早已明白她的心思,且早已给出了答案,只有她在装傻而已……
这是一份飞蛾扑火的感情,一份永远不会有回应的感情。
难道,在他眼中,自己只是个情窦初开,尚看不清爱情的懵懂少年么?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昨夜,阿财转身奔下了独鹤楼……
清晨的山风吹得混沌的头脑也醒了几分,阿财开始后悔昨夜的鲁莽,最近的变故搅得他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她喜欢上了他的故事,喜欢上了他的爱情?因而心里有了他,那么,这究竟是不是爱?
阿财也迷糊了,她究竟是爱上了爱情的凄美,还是爱上了他?
夜里睡得不安稳,翻来覆去,掉个头,还是翻来覆去……
听着门外北风呜呜吹得没个消停。院子大门似乎没拴牢,砰砰开合发出撞击的声响,搅得阿财更没法合眼。
可能是阿昌伯临睡前忘了拴门,阿财披上外袍出去,门一开,风就呼啸着灌了进屋。风声呜呜悲泣,听起来像半夜里有人呜咽似的,渗得慌。
阿财顶着风绕过院子,去闩门。
咦,这分明是真有人大半夜哭泣的,声音忽远忽近,随着风刮了过来。
这梅林里也就听梅居这一户,大半夜的,外边哪来的人呢。反正也睡不着,阿财循声而去……
梅林深处,前方是公子珏的坟墓,呜咽的声音愈加清晰了,那是个女子的声音……风声,哭声,树条哗啦啦拍打的声音,和在一起无比诡异。
阿财拢了拢衣领,再走近一点,夜空黯淡无光,风太大,火折子燃不起来。只瞧见公子珏的坟前匍匐着一团白茫茫的身影,那呜咽声正是这团白影所发出。
这是谁?哪有大半夜来哭坟的,莫非继公子珏的鬼魂在梦中出现之后,又多个女鬼?
“你是谁?大半夜的来这里哭哭啼啼的作甚?”阿财大着胆子冲那白影吼了声,那哭声一下就收住了,转过头,腾腾腾地就坐在地上倒退着挪向墓碑后。
瞧见那东西害怕,阿财胆子就大了。走近了前去,一把拖出那团东西,捏着有骨头有肉,看来是人不是鬼,而且是个女的。
凑近一看……
“呀——”两人都倒抽了一口气,那女子的手指已经攀住了阿财的胳膊,“阿财——你是阿财,我认得你,你是珏的书僮——呜呜——”
即使光线黯淡,可那美貌清灵如仙子般的姑娘,分明就是他们找寻了许久的贺兰婉甄。
“贺兰小姐……你,你怎么会在这儿?还大半夜的……”
“阿财,阿财,你告诉我,这里面,这里面真的是珏吗?珏怎么会死了呢?他不会就这样离开我,他还好好的呀,怎么就走了?……呜呜……”贺兰婉甄拽着阿财的胳膊哭得剜心裂肺。
……
这是什么状况……看情形,贺兰婉甄是方才得知公子珏的死讯?
阿财搀着她去了背风处,问了半晌,她哭哭啼啼话儿也说不清楚,听了半天方明白了原委。
原来,贺兰婉甄这数月来,被贺兰太尉送去了太原郡的别庄里,且被看管了起来, 庄子里均是不认识的人,话也不跟她多说一句。对京城里发生的事情决然一无所知。
日前,夜里不知怎么就没了知觉,醒来方知道被人劫持了,那人蒙着面,问了她许多有关公子珏的事。贺兰婉甄自然知晓这些事哪能随便告诉别人,于是宁死不说。
适才,就被人装麻袋里丢到这儿了,结果她挣脱麻袋,一出来就瞧见一座坟墓,仔细一看,竟然是公子珏之墓,这一刺激下,便颓然崩溃了。
阿财寻思,假如贺兰婉甄说的是实话,那么约公子珏会面的便是冒了贺兰婉甄之名,另有其人。
然又是谁劫持了贺兰婉甄,还大半夜的把她给丢到这儿呢?那人应该是无大恶意,莫非是韩子翊找了什么武功高手所为?
这可如何是好,如今见到了贺兰婉甄,依旧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他阿财可不太擅长动脑子的事,若是韩子翊在就好了,可这小子要准备春试,让他老爹给关禁闭了,见一面都不行。
贺兰婉甄却忽然收了哭声,一个惊咋就捏得阿财的胳膊生痛,哆嗦着声音说道:“若是冒了我的名约见珏,他……他定是得知珏和我……不!不可能是他!不可能——”
阿财赶忙追问,“是谁!是谁!贺兰小姐,你可别这个时候打住,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