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书僮名声不好,从前带着一帮子小混混在街头打架斗殴,小偷小摸、鸡鸣狗盗的事儿没少干,啥时候就混去了公子珏身边当书僮了,一准就是有猫腻。
“吼吼吼——”人群中爆发了几声嘶吼,有几个人大声嚷叫开来,“小混混又怎么着!小偷小摸打架斗殴就他妈的就会杀人放火谋财害命?妈的这是什么屁话!欠揍不是!谁再他妈胡说八道,就过来给你龟三爷我垫屁股!”
“对!对啊!我们阿财早就从良了!谁说小混混不能当书僮!屁话那是!”
阿财跪在堂中扭头望向后边院子里的人,一座巨塔站在人群中,竟然是往日的死对头龟三爷,带着以前的兄弟们给他壮声势来了,胖兜和傻锅也在,胖兜是急得直抹汗,傻锅一脸茫然,龟三爷左推右攘,闹得热乎。
“肃静!肃静!再行喧闹者轰出大院!”堂上那大理寺卿皱眉发话了,院子里这才安静了下来。
阿财照着小皇子拓跋蕤麟教他的说法,加油添醋, 描述他们主仆二人在船上欣赏河光三色,公子珏弹琴吟诗,惬意自在。阿财口若悬河,哀婉细致的描述,直让周遭的人如同身临其境。抒情完了开始说吃点心饮茶,然后不知不觉就被迷倒了,再醒来就是挣扎在河水中……
越说越悲伤,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公堂之上嚎啕大哭。那围观的百姓群众也有的禁不住某人博同情的催泪弹,跟着抹眼泪了,这就像是个效应,一个哭了,就有两个,哭声渐渐漫延,仿佛每个人都感同身受小书僮当时的焦急惊慌和见到公子珏尸身时的巨大悲恸……
一侧,公堂竹帘后有人旁听,边听边翻白眼,气他胡闹。让他博取主审官同情也不至于表情这么夸张做作。
看到后边某人声泪俱下地卖力表演,亦禁不住低下头,肩膀抖动。抬起脸时,潋滟凤目里满是温柔笑意。
如同小皇子推断的结果一样,阿财前来庭审乃是作为重要证人,不会有人为难他。且堂上仵作提交了贺兰珏的验尸报告,胃腹中确然含有致人昏迷的药物;阿昌伯亦前来作供,言道是公子珏从不离身的家传玉璧丢失。
至此案件表面上的前因后果就清晰了然了,大理寺断此案为船夫谋财害命,交由府衙官差缉拿那船夫归案。
阿财走出府衙的时候,龟三爷、胖兜、傻锅等从前的兄弟们立马就围了上来,硬拖着阿财去喝酒吃肉,说是去去霉气……
那龟三爷还真是个逗趣的人,从前和阿财对着干,打架打了不少。可阿财不干小混混的时候,东大街说不要就不要,丢给他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他龟三爷得意了一阵子后倒是不适应了,偶尔还特想这个力大无穷的臭小子,怎么说也是一块打架打到大的,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可记一辈子的,粗人就是容易忘记不愉快的事。
这不,一听说阿财出事,立马就带上兄弟们挺他来了。
大块头龟三爷这大半年不见,越发的魁梧壮实,摸样儿彪悍,十七八生得跟二十七八似的,粗眉大眼,阔鼻厚唇,头发也是直愣愣地竖着。
跟个巨人似的,那身高快赶上颐王拓跋元邺了。阿财连拍人肩膀也得把手抬老高……
大伙儿乐呵呵找了家小馆子暴饮暴食,龟三爷用那把粗噶嗓子吼叫,“老子很久没喝这么痛快了!阿财兄弟,咱们今儿可说好了,不醉不归!”
“行啊!不醉不归!就冲你这么照顾东街兄弟的份上,我阿财今儿陪你喝个够!”
“爽快!来!干了!”大坛子,大罐子酒都搬台面上来了。
一大口肉,满嘴流油;一大口酒,咕嘟嘟灌下肚肠,畅快淋漓。
抽个空隙,阿财将胖兜傻锅逮到边上,问阿娘的情况。他可是偷偷溜回家看过她好几回,阿娘看起来安详恬静,补衣裳做细活,没什么异常,可是阿财一现身她就砸东西……
如今再回去,只敢在远处偷偷张望。满心指望着阿娘能痊愈,不再赶他走。
胖兜说是大夫也看不出什么异样,阿娘现在吃的下,就是夜里睡得不安稳,时常喊叫着娃娃醒来,然后就呆坐着掉眼泪,一夜到天明。
阿财闷头愁眉,只得叮嘱胖兜好生照顾阿娘,自己得空再回去看望……
这晚,阿财喝的酩酊大醉。心里头有太多不痛快的事情,憋着窝着难受得紧,跌跌撞撞回到城北郊的梅林,也不进屋,就着月光来到公子珏坟前,呆坐了许久,沾了一身的露水。
阿昌伯出来见着了,把他拽回了家。
厨房里,塞了碗给他留的面条,在火炉边坐下,示意阿财也坐下。
阿昌伯叹了口气,说道:“阿财,二公子不在了,这屋子里就没了主心骨,我就拿这个主意吧。你的卖身契我给你,另某个出路吧。”
一听此言,阿财手中的碗筷差点就没握住,抬起头愣愣地望住阿昌伯。
阿昌伯从兜里掏出碎银子,往阿财怀里塞,“我还有些钱,拿着,当阿昌伯一点心意。”
阿财搁下饭碗,唬就站起身来!把碎银塞回给阿昌伯,大声说道:“阿昌伯,你,你要带大公子离开这里?”
“不是这样,我们不走了!如今不需要走了,人都没了,还要走去哪?”阿昌伯说得黯然,眼中却愈加冷清,闪着某种阿财看不懂的精芒。
“你们不走,那为何要我走,我要留下来继续照顾大公子,我不走!”阿财那酒气忽然就上涌,脑子一热,声音就拔高了。
“阿财……不是阿昌伯赶你,如今二公子不在了,我也不打算再要他贺兰家一个铜板,你若留下,我非但给不了你工钱,还得挨苦日子,何必呢。”
“工钱……工钱我不要!挨苦日子又如何,咱苦日子过惯了,只要有口饭吃就成,二公子对我好,阿昌伯你也对我好,这个时候我拍拍屁股离开那我就不是人了!二公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公子,你就留下我照顾他,我可以上山上砍柴,可以下河里摸鱼,我能干着呢。阿昌伯,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你就不要赶我走嘛!”阿财字字句句吼得激昂,真不知明早儿酒醒了会不会就后悔了,没工钱呀,说不定还得倒贴,他可是把这财字看得比什么都大的小财迷……
可是,小财迷为了个义字也能什么都放弃!
得到了阿昌伯的答允,阿财方放下心来。
一身酒气,也不去洗洗,晃晃悠悠就去了大公子的房中,瞧着天人之姿的大公子,念及公子珏,不禁悲从中来,捏着大公子削瘦的手,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地说了半宿。
他那身恶臭酒气掩盖了屋里的清幽梅香,自个也不觉,没瞧见美人大公子英挺的眉梢动了动,眉间拧了个若隐若现的皱褶。
啰里巴嗦也不知道究竟在说的什么,直至累了乏了,趴倒在床榻边酣然睡去。
“阿财——”
“阿财——阿财——”幽幽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唤着阿财的名字,空洞、迷茫。
他吧唧着嘴,唇角边淌着一丝晶亮的津液,咕哝了一声,又吧唧着嘴翻个身不理会,梦里可是小皇子请他去宫里赴宴,那珍馐美味琳琅满目,正吃得香呢,这会是九匹大马也决计不能将他从食案边拖开。
可那声音不依不饶,“阿财——”尾音拖的悠长,兀自振颤。
就这么又远又近地在耳边叫唤了许久,某人在梦中终于吃饱喝足了,这才舔了舔嘴唇,手背一抹淌下的口水,眼睛仍没睁开,嘀咕了句,“谁啊,大半夜的。”从床榻上翻滚起来,眯缝着眼就摸到门边,推开门,张望了下……
没人啊。
那声音又传来,“阿财——阿财——”幽怨凄凉,隐约含着一丝哭腔。
夜正深,浓秋的夜里冷风游弋,从脖子里一丝丝钻了进去,冰冷地爬满了全身。他打了个哆嗦,想退回屋去,可那声音,极其蛊惑似的,让人不由自主地就遂着寻去。
推开大门,声音清晰了许多,是谁大半夜的在外边鬼叫鬼叫的没个消停。
进了梅林,乌云蔽月,死寂的安静,空气中浓重的腥湿气息,踩了一滩水,阿财这才留意到自己没穿鞋。
那一小滩水倒影着亮光,竟一路延伸向前,他疑惑,梅林里哪来这样的水迹?顺着跟去,声音忽然就停下来了,水迹的前方站立了一个人,黑蒙蒙的也看不清。
他幽幽地说:“阿财——你来了,跟我一道走吧——”
他背对着阿财,浑身湿漉漉地不住淌着水,脚下很快就聚了一滩水迹……在夜里泛着寒光。
乌云撕开了一角,露出些微月光,那人身影清晰了。
那是……那是湿漉漉的青白长袍,阿财认得的,青白长袍……
披头散发,滴滴答答落下的水珠……
蓦然一个回头,亮光骤然落到他脸上,惨白无色。
“啊!”阿财惊叫一声,跌坐在水滩上,可是目光却怎么也离不开那人——公子珏。
惨白的脸微微浮肿,嘴唇跟那脸一样煞白,他望住阿财,焦距却涣散。
“阿财——阿财,我死得好惨——”声音从他身上发出来,可是嘴却没有动。“你跟我走吧,我一个人,很寂寞,下面,很寂寞……”
阿财只晓得尖叫,可那叫声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他拼命大张着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睛也闭不上,看着湿漉漉的公子珏慢慢走近。
月影斑驳,照着他诡异的身影,鬼魅的面容凄楚哀凉,“阿财,你怕我?不要怕,我是你的公子啊……你怎么能把我丢下,我又怎么能把你丢下,你是要跟着我的啊。”
“我……我不怕,公子,我怎么会怕你呢?可……可是,可是……可是我怕,我怕鬼啊!!!”他的声音发不出来,只能咽在肚子里。
“你怕鬼?我是鬼么?我是你的公子,我死的好惨啊——我死的好惨啊——你跟我去吧。”他,他,他能听到阿财肚子里说的话……
“我死得好惨啊!”公子珏不停的说不停的说,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凄厉。他哗一下拉开湿透的青白长袍,那水哗啦啦溅了阿财一身一脸。
他露出了煞白的身子,颈脖子上乌黑的指印清晰无比。身子……身子被利器剖开,又粗粗地缝上,有黄色液体不断渗出。
“很脏,很脏……谁剖开我的身体,是谁,好脏。”他看着自己的身子幽幽说,“你跟我走吧,去帮我洗干净,很脏——”
“我不去,我不能去啊公子!我还有阿娘,我……我还有兄弟,我还要帮你照顾大公子不是么?公子,我还要找出杀害你的凶手,你,你不要死不瞑目啊……”几乎是哭着说。
公子珏猛然就瞪大了双眼,阿财看见他眼瞳乌黑幽深,瞳孔大得出奇,一下就凑到了阿财眼前,那放大诡异苍白的脸,伸手一把就掐住了阿财的颈脖子,冷得像冬天里把手浸在雪堆里半个时辰似的寒冻,接触的一霎那就冻进了骨髓脉络中。
“凶手!凶手!是谁杀死我?谁是凶手?是你么……是你么!”冰冷的手骨节分明,渐渐收紧。
阿财被捏住了喉咙,嘴越张越大,那血气似乎被抓紧勒在脑门停住了,涨得就要从皮肤爆裂开来一般,心里狂叫着:“不是我,不是我啊公子,是船夫!是船夫!公子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想死!阿娘啊——四公子——师傅殿下——救命!!”
冷风带着腥湿灌入口腔里,却落不入咽喉,他四肢无法动弹,只觉得血脉突突在皮下剧烈跳动,意识和力气一丝一丝被抽离,抽得身子空虚无比,血在冷,身子在僵硬,眼珠子翻了上去,张大嘴吐不出气,也吸不入气,像被丢弃在岸上濒临死亡的鱼。
阿娘,阿娘,胖兜、傻锅——
四公子,嗣——
小皇子,师傅——
还有,遥远,很遥远湖边草坡上的小屋,那神仙夫妻,你们是谁,是谁……
22。幽魂牵梦魅
被小蓝的翅膀拍打着脸颊醒来……
睁开眼睛便是一惊。
一整夜,竟然趴在公子珏冰冷的白玉石墓碑前。刚想说话就一阵剧烈地喘咳,咽喉火烧缭绕,刺痛难当。
这是怎么回事?阿财揉了揉颈脖子,触手隐痛。
呼吸一抽,猛地想到昨夜,浑身湿透的鬼魂——公子珏。
四下张望,梅林,自己果真在梅林深处,旁边就是公子珏的坟墓。
捏了捏额头,莫非昨夜是夜游了,梦魇了?可是咽喉为何疼痛得厉害,念起那冰寒的手指头捏紧喉咙的窒息感,不禁浑身哆嗦,寒得起了一身鸡皮。
打了个喷嚏,全身被清晨的露水浸透,赶紧一路小跑回屋,洗了个热水澡。
擦亮了铜镜对着颈脖子一看,不禁悚然。白白的颈项上赫然惊见乌黑指印,就如公子珏颈上的一般无二,甚至还见细微的破皮伤口。
瘫倒在榻上,仔细回忆昨夜那诡异的一幕。闭目喘息许久,当下确定,自己是夜游了,这些日子精神过于紧张,心情悲恸,又日日想着公子珏的事儿,于是便梦魇了。
至于这瘀痕,有可能是夜游之时自个掐出来的,自己力气大,一不小心就掐成这样了,幸好没真的把自己掐死了去。
这事实在匪夷所思,也丢脸的紧,他就谁都没告诉。
砍柴干活,仔细给大公子擦身按摩活动筋骨。
阿昌伯在前厅里给公子珏设了个灵位,每日里来吊唁的人真不少,坟头上也日日堆满了鲜花。慢慢的人就少了。
听梅居又恢复了往常,清幽、宁静。
贺兰家太尉府派了个执事的来,丢了些银子,然后便不闻不问了。阿昌伯决意不再跟贺兰家有什么牵扯,把银子退了回去,也没提把贺兰珏葬在贺兰氏祖坟的事,依旧留在了梅林深处。
阿财觉得这样倒好,每日里也能去看看,打扫打扫。
那夜的梦魇之后,阿财再仔细琢磨,便不害怕了,即便是真的有鬼,那鬼也是公子珏,又不是什么别的孤魂厉鬼,他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也真够可怜的,放不下尘世也是理所当然,害怕孤独寂寞也是鬼之常情,平日里没事多去陪他说说话便是了。
可阿财精神越来越差,隔三岔五就会梦见公子珏,不过倒是没有再夜游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