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翡青歪著头,瞪著屠霁延。
他摸了摸鼻子,“瞧翡青这表情,像是在说:没将这起祸事解决了,休想再踏进三千阁……是吗?”
她笑得装模作样,“二爷真是聪慧可人,玲珑心肠,不过这么一眼,便将翡青的心思说出了八分。”
屠霁延的嘴角抽了下,“只八分?那余下的两分是?”
“流宿受此重创,翡青也无法分神,还请二爷三个月内莫再踏进三千阁。”她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的说:“苏鸩那孩子是不错的,可惜脸上这么几道口子几乎要破相,又伤得这样,不妨就留在三千阁里将养著吧!二爷三个月后再来领回?”
他的脸上黑气缭绕,简直是怨恨丛生,偏偏又发作不得,嘴里一阵咯吱,险些咬碎一口钢牙。
“二爷不允吗?”她这话问得娇娇弱弱。
然而只是脸上柔婉,她眼里却是锐利施压,屠霁延吃了这记闷亏,恼恨得想要将温家派出来的杀手绞成七段、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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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鸩一提起是在贾大夫那里遭遇到杀手,他心里就有底了,又听见苏鸩转达的口讯,更是落实他的猜想。
现在被竹翡青借故发作,他这里理亏,没有耍赖的可能,只能忍了。
“三个月内不得踏进三千阁……翡青,这不是明摆著要我禁欲吗?”他一脸委屈,试著探她口风。
“就是让你禁欲,省得你当真死在我的肚皮上。”竹翡青倒很干脆,让他做个明白鬼。
屠霁延听了,当下眼前发黑。
他决定了,就这三个月,他要将温家连锅端了!
提起温家,江湖道上略有见识的人,脸上都先是一凛,张了嘴之后,又变得迟疑,戒备的神色慢慢的消退,转变成一种欲言又止的困扰表情。
温家第一代家长,不仅是难得的长命,也是少数能够一手完成委托人的要求,一手又能挡住委托人翻脸不认人的杀招的老资历杀手,这人赚够了钱财,又赚够了名声,想想可以收手了,于是选了一个好日子金盆洗手。
之后便收留几个孤儿弱女,本来是想养在身边,以后能给他送终,时日一久,他又觉得教这些孩子一些护身的武术也没有什么不好,于是就慢慢的教起来了,没想到其中的一男一女天资不错,这老杀手惜才,干脆把一身武艺都教给他们。
这一男一女长大了,也出去闯荡一番,回来时,两人不仅互许终身,连孩子都生了,等孩子长到十岁,刚好给老杀手送终。
老杀手临终之际,将温家下一代的棒子交给这对夫妇。
于是温家在这对夫妇手里慢慢的壮大,凭著老杀手以前的名声,以及夫妇自己闯荡出来的声名,也接了不少案子,做出一点成绩。
可惜当年给老杀手送终的长子没有活过十五,夫妇两人痛惜许久,对于后来再生下来的两男一女,更是小心翼翼的养著。
溺爱娇养之下,这成为温家第三代的三个孩子,先是没有什么练武的天赋,又吃不了苦,偏偏有家产可以挥霍,底下又有不少武功极好的下人可以使唤,长得越大,越是跋扈。
第二代的夫妇没有活到老杀手的年纪,早早便去了,次子继承温家第三代家长,更是和底下的一双弟妹胡闹得无法无天,温家不再是人人敬畏的一门杀手,而成为一个让人头疼,有著不错的武力来支援他们花天酒地的富家公子、富家小姐的麻烦。
至于离人泪镖局是怎么样招惹到这麻烦的温家的呢?
首先是掌权的次子来镖局拜访,对于帘子后头的女老板满怀兴趣,本来是打著联姻吞并的主意,却在一阵风过之后,意外见到帘子后头女子的姣好面容,立刻见猎心喜,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的要追求大老板了。
再来是身为幼女的温家小姐对屠霁延一见钟情,想方设法的要嫁给他,他却满脸厌恶的闪避得老远。
倒是温家三子有点运气,留意到离人泪镖局有些不寻常的动静,派出人去跟踪,那追踪的人颇有些门道,没有被直奔边关的大部队所迷惑,而是跟踪中途离队,孤身一人往西境而去的屠霁延。那人没有追得太深入,一察觉屠霁延往琉月一族的据点而去,便立刻折返回来,向温家三子报告。
这两男一女凑在一起,讨论半天,得出的结论是,搞不好大老板决定要派屠霁延去和西境琉月一族联姻,以壮大离人泪镖局,又能让屠霁延摆脱温家幼女的纠缠。
这结论一出来,立刻让温家沸腾起来。
三番两次派出来的杀手,本意是要绑架屠霁延的,打著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将屠二爷捏在手心里的话,就不怕幕后的大老板不就范。谁知道屠霁延屡下狠手,根本近不了身。
后来,只好将主意打到苏鸩身上。
温家幼女见苏鸩漂亮得不得了,又妒又恨,想要将苏鸩抓到手里,一方面折辱她,一方面又能逼屠霁延低头,没想到苏鸩的身手极好不说,连陪同她而来的锦衣少年都是练家子,温家派出的人灰头土脸的回来,双手空空,只告诉温家幼女,说他们放了话,又施了毒,包准屠霁延气急败坏的来温家求解药。
温家幼女勉勉强强的接受这番说词,没有扣那票人的薪饷。
之后,她每天都格外用心的装扮,等著屠霁延来敲温家的门。
但是等过了一天两天,一周两周,十天半个月都过了,她却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来敲门。
她很困惑,而上头的两个哥哥则比她更加困惑。
温家从外围而起,据点被一个一个连根拔掉。
他们登门求助于与父母交好的长辈们,却又得到长辈们摇头叹息的拒绝,他们还摸不著头绪,怨恨起怎么长辈们都不帮忙,但在他们还在想法子,要给拒绝帮忙的长辈们使绊子的时候,剿灭温家的双手大刀已经砍到了温家门口。
犹在状况外的温家幼女心花怒放,笑得娇羞可人。
“屠郎,你来了呀!可让人家好等了……”
叩叩……
正将长发松松的绾起来的竹翡青转头,就见开了一扇门板的内房门口,三千阁阁主慵懒的倚在那儿,苍白的脸色显出三分脆弱。
“阁主,您怎么亲自来了?”她赶紧迎上去,将人请进门里,安到了宽椅上,又将放在热水里保温的养生茶倒上满满一杯,送到阁主的手上。“让个雏儿来喊我过去就好了呀……”
阁主一闻那味道,不禁蹙起眉头,“老是让我喝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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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翡青好气又好笑,“阁主的身子养不起来,自然都让您喝这个了。”
“这破败身子要养什么?”阁主厌了,只啜个两口,便将养生茶随手搁在桌上,“翡青,你说你安了个女娃娃在房里,人呢?我怎么总没看到?”
“阁主每天都忙著,翡青怎么好拿这样小事去烦您呢?”竹翡青好声好气的哄著阁主再喝两口茶,“您今天来翡青的房里,是来看苏鸩的?”
“嗯,是叫苏鸩。”阁主想起来了似的点点头,“听说是个国色天香的女娃娃?这样的美玉,居然跟著一群大男人走镖啊!”
“挺危险的,不是吗?”竹翡青低声一笑,“女娃娃可悍得很,我房里的流宿都让苏鸩吃得死死的,那女娃娃只要一吊眉,流宿立刻低头认错。”
阁主被逗笑了,脸色添上一分的红,然后蹙著眉喝掉半杯养生茶,眼尾扫向竹翡青,“我还听说,你心里有人了?”
被问得措手不及,竹翡青愣了愣,脸上倒是极为诚实的先红一半,嗓音低弱的开口,“您这是哪儿听来的话呢?”
“止翠儿哭哭啼啼的来问我的。”阁主马上说出源头,“那孩子天真得很,三天两头想来找你玩,疏楼大抵是为了吓阻她,才说你房里藏了男人,不方便让她出出入入……”
竹翡青的脸庞先是白了,又红了,跟著就黑了。
阁主低声一笑,“止翠儿傻乎乎的,可是她那伺候人精明得很,会拿这样的话来吓阻她,怕是有三分的真实了。”
“阁主今日是来捉奸的啊……”竹翡青终于回过神来,这话说得既委屈又可怜,偏偏脸上绯红。
她脸一红,这三分的流言真实性,立刻增加到五分。
“怎么?你心里当真有人了?”阁主诧异的盯著她。
竹翡青一张小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半晌才微弱又犹疑的哼了一声,“……应当是有的……”
三千阁阁主真是太惊异了,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
“说来给我听听。”
阁主都发话了,竹翡青也只好乖乖的拉来几块软垫子,坐在阁主的腿边,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的讲一遍。
阁主对于她与流宿两人鬼鬼祟祟的将人拖去贾大夫那儿,明为卖掉换酒、实为掩护救助一事,显得特别有兴趣。
“贾大夫没把你们主仆供出来?”
“贾大夫可是翡青的半个师父,哪有出卖徒儿的道理?”
“他是怕你不带酒给他喝吧!”阁主哼哼一笑,“得了你挑刺刮肉的恩情,那屠霁延便有理由三天两头的上你的房里来了?”
竹翡青迟疑了一下。
方才的讲述里,西境琉月一族的事情,连同屠霁延手里的那件托镖物,她都略过不提,并不是存心想要隐瞒阁主,只是想避免阁主因为琉月一族的事而想起宫中之事。
阁主等不到她的回答,又见她显现犹疑的脸色,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摆了摆手,“好吧!那是你们的情趣。”说著,自己就笑了。
竹翡青看见阁主笑了,觉得自己这点情事能哄得阁主心喜,也露出了若有似无的微笑。
阁主瞧瞧她,又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那么,你也要准备出阁了吧?”
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竹翡青愣愣的问:“为什么?”
“你心里既然有人了,凭你这样刚烈的性子,又怎么熬得住青楼里送往迎来的日子?你那心上人,也不会允许吧?”
“这个……”竹翡青呆了片刻。
她还没有想过这件事,的确,她心里有著屠霁延,而屠霁延也绝对不会吞忍得下别人来碰她,他的醋坛子恐怕与她不相上下……但是,这都只是她与他之间的私事。
竹翡青还没有想到,她与屠霁延两情相悦,便是要离开三千阁了。
她紧紧抓著阁主的手腕,模模糊糊的惊异于阁主大病一场,竟然清减成这样……她心里混乱非常,指尖都僵住了。
阁主瞧著她不对劲,蹙起眉头,摸了摸她冰凉的额头,“怎么了?吓成这样……你要出阁,我不会不允啊,做什么这样如临大敌?”
“可是我……”她惶惶的抬头,“翡青没有想过要离开阁主……”
“你傻了呀!”阁主失笑,“等到十二金钗都嫁出去了,‘阁主’一位也能换人了。你们烦了我这么多年,还不放我逍遥吗?”
竹翡青知道阁主只是在开玩笑而已,但她就是恐惧。
“您要去哪里?”她嘶声问道。
您能够去哪里?这阁里是您最终的依归了,恐怕还是您的坟墓了,十二金钗一个个都嫁出去,卸下“阁主”之职的您,还有哪里可以去?
在这一瞬间,竹翡青突然明白了自己心里的念头。
她之所以从来没有想要出阁,正是为了阁主。
这个女人将她从垂死之地救了回来,给予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她很久以前就想好了,阁里几个资历深的姊妹也都私下约定好,将来无论是哪一位金钗承继阁主之职,她们都会好好的奉养卸职的阁主。
风摇蕊嫁了,梅晴予也嫁了,月映婙也……有过约定的姊妹们,都先后嫁了,只剩下她了。嫁出阁的金钗不可能继承阁主之职,那么,只有最后还未嫁的她可以……
“这里不是你的坟墓。”阁主的声音清冷而冰凉,寒彻她一身。“这‘三千阁之主’的位置,不是如今的你坐得起的,放弃吧!”
“那么,您怎么办?”竹翡青恍惚的问。
“总有法子的。”阁主低声的笑了,那声音漫漫的荡了开来,“三千阁传到我这一代,恐怕还不到结束之时……或许能结束在下一代呢……那一双刀剑,守护著这么一阁姊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入土,追随初代阁主而去。”她怜爱的拍了拍竹翡青的脑袋,“你呀,出阁去吧!”
流宿并不知道屠霁延被下了长达三个月的禁欲令,也不知道苏鸩被扣在三千阁里养著,他的解毒状况并没有非常顺利,这段期间时睡时醒,奇怪的是,他意识清醒时看见的,床头边站著的人,却一直都是疏楼。
流宿觉得很不明白,疏楼并不与他交好,为什么老是看到她面无表情的来探视他?
他怀抱著这个疑惑,却又不敢问疏楼,终于等到能下床了,疏楼漠然的瞥他一眼,伸手扶他到澡堂的隔间外头,便转身去帮他准备换洗衣物。
流宿胆战心惊的看著她走开,忍不住松口气,拉开木门,走进微有湿气的换衣间,先将衣服脱了,拿起一个干净的水瓢,再拉开里层的拉门,正要踏进单人的澡堂时,忽然看见一个人影。
池子里的水很热,整个澡堂弥漫著雾气,因此他看不太清楚泡在池子里的人是谁,却很惊讶。
他是三千阁里唯一一个男孩,这单人的澡堂只有他在使用,为什么这个时间却有另一个人在使用?
“是谁?”池子里的人发话了,嗓音高亢而清亮。
流宿觉得非常耳熟,心里一跳,“苏鸩?是你吗?”
池子里警戒著的人也立刻发现了来人是谁,“流宿!你可以下床了吗?”
哗啦一声响,苏鸩冲出池子,扑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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