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谁家的公子?身上的衣服,看去好像是江南‘衣氏’的水云绫……”
萧西风前面走着,此时回头瞄夏楚一眼,只是映着晨光,只看到夏楚脸上一片朦胧的雾霭,隐隐杀气慑人,遮住了原本清俊温润的眸光。
萧西风不由自主的缩缩脖子。
这是师弟发怒的前兆,外人看不出也不了解底细,可是他清楚,夏楚轻易不会发怒,即使发怒也不外露,顶多笑意有点那么“不温和”。关键是,夏楚的“温和”,是比旁人要更温和的;同样的,“不温和”也比旁人更加的“不温和”。
于是萧西风小心放慢了脚步,站到夏楚身边,替他遮去了一半打量的目光,笑嘻嘻拍拍他的肩膀:
“阿楚,不要生气,这不是你的错啊。”
夏楚抬抬眉,没有答话。
“出来这么久,你大概也该习惯了,姑娘家的都是那样,多看你两眼而已,有什么关系?说来说去还是要怪师娘,为什么要把你生的这么好看……”
“大师兄。”夏楚凉凉的叫一声,眸中雾气更盛,“要不是一路上,我的平常布衣和那块赤铜面罩都被你当了,她们做什么会这么看着我?”
萧西风话一顿,复又笑着拉拉夏楚衣袖顾左右而言他:
“这衣服也不错啊,好看又结实。你看我们昨晚在城隍庙里窝了一宿,连个褶子都没有。下次让师娘也给我做一件来穿穿。”
“要穿跟你换好了。”
“我才不稀罕这衣裳,只是师娘偏心……”
夏楚按按额头跳起的青筋:
“师兄,你的那件好像是被三师兄养的狗撕了吧。”
“好了好了,阿楚,难得出来一次,别提那些扫兴的话了。快走快走,看这些京城女子,就像没见过男人似的。”
萧西风敛起悦色举目往路边一瞪,吓退几许目光,复又揽住夏楚肩膀:
“走啦走啦,先去福祥楼吃早点,那里的锅贴和煎饺可是天下一绝!”
福祥楼清早的早点向来是门口现做现卖,当炉的是一色十七八的小姑娘,红衣绿裙,白皙的手揉面抹油贴锅,如行云流水。萧西风在人群中张望了一眼,回手扯住夏楚往前挤两步,刻意衬托出夏楚一张白皙俊美的脸:
“姑娘姑娘,我跟我的师弟,每人一份!”
围着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了那张脸两眼。
只抬头望了一眼,揭着锅贴的小姑娘红了脸,手下不停包好两扎,递给夏楚时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公子,你们的……锅贴……”
夏楚接过来,掏出钱袋:
“麻烦姑娘了,多少银子?”
“是啊是啊,我们初来京城,老早就听说你们这里的东西好吃了,”萧西风笑眯眯插一句,“而且价钱公道。”
那姑娘抬头又看了夏楚一眼,忽然摆摆手一笑:
“公子初来京城,是头回来尝我家的东西?那这两份算是赠的吧,觉得好,再来吃就是了……”
“那多谢姑娘了!”
夏楚未及回话,早已被萧西风扯住袖子拖出人群走远。
害人者,人恒害之。
中午客栈里,萧西风开始对着师弟抓狂。
夏楚仿佛丝毫没有看见自己大师兄来回踱步时意欲撞墙的表情,浅笑着啜着小二刚送来的茶,半天才慢悠悠放下茶碗:
“池小姐的信鸽,我确实看见了。”
“那现在在哪?”
夏楚抬眼复又垂下,手指点点萧西风肚子。
萧西风迟疑片刻,一张脸黑下去:
“你是说,刚才我喝的鸡汤……”
“嗯。”夏楚愉悦的点点头,又啜口茶,“不老不嫩,肉也劲道,比师兄你抓的野鸡味道好多了。”
萧西风的脸此时已经完全黑了:
“……阿楚,你……那信呢?”
“不给。什么时候你把我的面罩赎回来,我就给你。”
“阿楚,你知道那姓池的丫头不好惹……”
夏楚看着萧西风,神色更见轻松:
“我就是知道池小姐不好惹,所以才吃了信鸽呢。”
“你不怕她找你麻烦?”
夏楚起身,凉凉回道:
“她才不相信会是我干的。她只会以为,大师兄你不耐烦回她的信吧?”
萧西风仰天无声叹息。
他现在确实很想把夏楚那张俊脸揍成三个大,但是他却不敢。要知道未来许多天的白食,还要靠这张脸才能实现。
更何况若要认真动起手来,夏楚可未必吃亏。外人都以为长门“公子剑”夏楚的名声是靠那张脸得来,殊不知,长门中大弟子萧西风的一套“长门追鸿剑”虽然潇洒犀利,若要七弟子夏楚使起来,却更见细腻周密。别的不说,就说有一次课堂上,萧西风悄悄把一套春宫图夹到经史中陷害夏楚;彼时未完全被萧西风带坏,尚有着一颗纯洁心灵的夏楚发现后恼羞成怒,竟然不动声色用剑挑起那套春宫图连劈了九九八十一剑,且剑剑不同招,最后那薄薄的几页册子竟然化成漫天的雪花片,几乎铺了一整个院子。
萧西风自问做不到这样,何况,那都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是以此时,他更不敢随便跟夏楚动手。
郁闷的萧西风决定出去散散心。人人都以为夏楚那张脸和气度倾国倾城,殊不知他要整起人来,也是可以“倾国倾城”的。
所以夏楚睡了长长一个午觉起来时,已经看不见萧西风的人影了。他在桌边呆坐了片刻,随手理理头发,决定起身叫小二送壶茶来。
刚起身还未出门,就听见有人敲门:
“长门萧公子和夏公子是在这里吗?”
随着清脆的女声,门上映出一个细弱的身影。夏楚迟疑了一下,拉开门,看到门口站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白衫翠裙,鬓角发丝飘忽,水杏眼眼角微挑似两瓣桃花,耳上两只垂得低低的珍珠坠子摇来摇去,肩上站一只小巧白鸽,不时低头梳理羽毛。
五月之望,午后已然有些醺然的热气,只是此刻,门口处仿佛有一阵凉风袭来,撩起夏楚额前一缕发丝。
他愣了片刻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起身,衣衫有些不整,于是神色顿时有些狼狈。略整袍衫还没有开口,那少女眼睛往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笑盈盈仰面看向夏楚:
“你就是萧西风?我是池小娇的小师妹,叫谢秋霜。”
夏楚虽然样貌绝佳,却向来不擅与女子对话,此时少女说完话,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便一瞬不瞬盯着他,他想到自己形容未整,一时更是狼狈,可是那少女却仿佛丝毫不觉,未待他答话便迈步走进房间,绕着夏楚转了一圈:
“是这样的人吗,比想象总要年轻些……我还以为大师姐会喜欢更阳刚些的男子呢。哎对了萧大哥,你知道京城的布庄子在哪里吗,师姐特意要我替她买匹布带回去呢,可是我一直没有找着地方,好像是叫什么……呃,‘衣氏布坊’?”
尚未搞清楚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夏楚已经下意识的点点头,然后就跟着少女走了出去。他已经在心里想了很久,自己到底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的?
不然为何看起来这样眼熟?
直到选完布,抱着水红布匹的少女转过身笑着扬眉示意他:
“选好了,大师姐喜欢红色。你要不要付账?”
夏楚点点头,就付了帐,然后顿了顿,看着少女又拿起一卷湖碧色缎子在身上比了比,犹豫了一下,自言自语道:
“买还是不买呢,已经有一件这样颜色的了……”
压根就没想过那可能是他与萧西风余下一个月的盘缠,夏楚已经又递了一锭银子给布庄老板,指指少女手中的缎子:
“这个也拿了。”
谢秋霜讶异的看看他:
“萧大哥,师姐还说你小气喜欢耍赖呢!这匹布,我都还没决定要买呢!”
夏楚这时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接过谢秋霜手中的两匹缎子,拘谨的笑笑:
“我不是萧西风,我是夏楚。这个颜色好看,……呃,你拿着吧。”
“夏楚……是那个长门‘公子剑’,夏楚!?”
看着谢秋霜脸上的讶异与惊奇,夏楚的脸上迅速扬起绯红。
有谁可以想到,被誉为武林第一美男子的长门门主之子夏楚,闻名遐迩的公子剑,其实是个面对女孩子很容易紧张的男子?
至少整个下午,被谢秋霜拉着在大街上徜徉时,夏楚表现的是这样的,甚至当谢秋霜不经意的碰触到他的衣袖,或者仰脸对她一笑时,他都会觉得心跳加速。明明一路从西北到京城,是被人看惯了的,他对别人的目光已经不以为意,可是此刻跟在谢秋霜身后,他不由自主开始关注她的目光,是否曾掠过自己身上……
除了一路自动充当挑夫,“公子剑”还在一条小巷里,顺便赤手空拳打飞一只把他当成小白脸,对谢秋霜口吐脏话的小混混,几乎把人家砸扁;掏空了钱袋把任何貌似谢秋霜喜欢的小玩意儿拿到手;自动在人群中开路以防那个小巧的女孩子被人家挤到,虽然那些挤上来的人群几乎都是因为他那张十恶不赦的脸……
可是,太过风度翩翩也有坏处,尤其是,夏楚把这一切做的太理所当然。
以至于最后到客栈前谢秋霜向夏楚道别时,也忍不住多看了那张脸,然后笑嘻嘻的问一句:
“你都是这么讨好女孩子的吗?”
夏楚愣了一下。
“替我转告萧西风,如果再不回我师姐的信,可有他好看了——嗯,顺便问一句,萧西风是不是个比你多很多阳刚之气的大侠啊?”
言者无心,谢秋霜只不过是因为好奇随口问了这一句,却让纯情的夏楚整个晚上都在惴惴不安,莫名抑郁。
以至于当天晚上回去,萧西风被夏楚拉着打量一通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阿楚,怎么了?”
夏楚先是摇摇头,迟疑一下,看着啸西风低声问道:
“你觉得——我没有阳刚之气?”
萧西风疑惑的看看夏楚,慎重的把他从头打量到脚。
一样的修长身形,一样的宽肩窄腰,两人身高其实也差不多,只是夏楚略显瘦削,一身白衣胜雪加上气质温和,眉眼清俊些,所以比起狂放不羁的萧西风,便略显得有些文质。
关键是,夏楚向来不在乎自己的外貌气质,对他人评价夸赞更是不放在心上的。
思索良久之后,年长夏楚几岁且聪明绝顶的萧西风盯紧了夏楚那双秀长微扬的墨色眸子,慢慢笑出声来:
“你小子——从实招来!那女孩子叫什么哪里人长什么模样芳龄几何,能让你也这么傻兮兮的?”
夏楚怔了一怔,然后神色镇定的自动忽略萧西风脸上的□,慢慢转身掩饰脸上的一丝狼狈:
“大师兄,天晚了,我困了,要睡了,你该走了。对了,池小姐好像发火了。”
许久以后,他才跟萧西风坦白说,他也没觉得谢秋霜有多好看,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谢秋霜,自己就会有种眼晕的感觉……
萧西风听了,只能在心里暗叹:这小子果然是镜子照多了,众人公推的江北第一美人,在他看来,竟然只是“也没觉得有多好看”……
不过,虽然已经是二十岁的人,既然晕了,好歹也算是情窦初开了……
彼时夏楚二十岁,谢秋霜刚十七岁半。
没有人想到,“公子剑”夏楚此时偶然的眼晕与一时的情动,已为日后震惊江湖的“红莲案”埋下伏笔。
夏楚与萧西风番外:西北歌
西北昌乐镇外山下。
秋风渺渺,黄叶乍飞,桐叶漫漫飘落。
一袭白袍满面风霜的男子立在树下新坟前,修长手指握紧了腰间的三尺长剑,白皙的手背上慢慢凝起青筋。
日色昏冥,漫山的枯草弥漫成一片最后与远处天际相接;灰色的雁影像一串印记,飘然向南而去,偶尔射出一两声嘶鸣。
远处的萧西风一手抱着湖绿色锦缎的襁褓,另一手亦紧紧按着腰间的剑,默然望着夏楚独立的背影,无声无息。
许久之后,男子弯下腰去,半跪在地,伸出手,慢慢捧起一抔土。
新坟上的泥土只干了一层,再往下便有了湿腻的触觉。墨黑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眼,夏楚仿佛丝毫不觉,一把一把伸出手去,只是青白色的锐利下颌上渐渐汇起一滴滴的汗,然后垂入湿润的泥土。
萧西风手里抱着婴儿看了片刻,依然默不作声,最后慢慢转过身,不再看远处低伏在坟前,如弓一样屈曲的身影。
直到北斗星芒闪烁,新坟已经渐渐被攫平。璀璨清冷的月光之下,男子两只手上早已是鲜血淋漓,那张低伏的脸上却只剩了麻木,丝毫没有痛苦之色。
一夜寒气。
晨曦微露时,坟茔下的泥土中渐渐露出一具玄色木棺的一角。碰到木棺的一瞬,男子手指一凝,然后开始颤抖。当整具棺材终于露出来的时候,他手指缓缓抚过棺盖,在上面留下一抹殷红的指印。
一声低低的悲鸣滑过耳畔,萧西风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也忍不住动了动。起初他还以为是雁鸣,但是当身后被内力催动的漫天黄叶席卷而来的时候,他才下意识的用手臂挡住身前的婴孩转过身去。
夏楚怀里抱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正缓步走下山来。走近萧西风身边时,他甚至没有放下手上的僵硬的躯体,便直直跪下去,微一低头,然后起身转身迈步。
“阿楚。”
沉默了许久的萧西风终于出声。
萧西风怀中的婴孩此时如有所感觉一样,大声哭起来。
夏楚的脚步微微一顿。
“还有孩子。秋霜走了,还有这个孩子。你这一去,孩子,长门,……还有师父。你想过没有?”
良久,夏楚的声音似被绵密的风阻隔吹散:
“……是我负了她……是我,负了她……”
萧西风默然无声。
白色的身影终于还是远去。
安顿好了那个孩子,两天以后的黄昏,萧西风终于在四川川峡下悦来客栈寻到夏楚的踪迹,客栈的老板听到萧西风的名字便地上一封信,说是一位白袍的公子留下来的,信中并无其它,却是长门夏家的传家玉佩。
萧西风赶到客栈附近的翠密竹林时,只嗅到了风中浓浓的血腥。
他头一次见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