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猫儿手抖的几乎要将烛火晃灭。她将烛台放到地上,手照着大腿狠狠掐一把,哽咽道:
“不许哭了!再哭叶拐子就完了!赶紧想个主意!”
就这样连掐了几把之后,她终于镇静下来,将叶长春翻过身来,撕开他的衣服露出背上的伤口,小心擦拭干净。
伤口周围已经变了颜色,隐隐带着乌青,明显是中毒了。苍野本就杀人的组织,自然定会在刀剑上煨毒。马猫儿愣了一下,毫不犹豫的伏身下去,一口一口吸出伤口处脏污的血,最后从供桌上抓了一把香灰撒到伤口上,又将自己的衣裙撕成布条给叶长春包扎好,止住流血。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几乎虚脱,紧喘了几口气,来不及歇上片刻便将那件血衫盖到叶长春身上,手脚并用的帮叶长春侧身过来,然后满头大汗靠着他坐下。
还没等她喘匀气,就听叶长春低声闷哼:
“……你手脚不能轻些吗?”
马猫儿一惊,顾不上回嘴一脸惊喜的拿过油灯看着叶长春:
“你醒了?”
叶长春轻轻抬抬眼皮哼了一声,声音虚弱:
“再不醒,你就要把我扒皮拆骨了吧。”
马猫儿松一口气,靠着供桌缓缓坐下去:
“醒了就好。我还担心……担心……”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担心什么?”
“担心……担心以后赖皮没人管了呢……”
叶长春眉头一挑,修长的眼微睁,半天才想起话头:
“……你怎么跑来了?”
“我听到阿福说了,怕……”马猫儿顿顿,“……怕萧二锅有事,所以跑来看看。从东城门出去怕被江大哥发现,所以想从南门绕过去,结果天黑漆漆的,走岔路了……就看到你们了。”
叶长春轻哼一声:
“笨。”
“你……”马猫儿没来及反击,声音已经先软了,“你随便怎么说了。我不跟你这个病猫一般见识。”
“剑是哪里的?”
“是我的。一直藏在我那个挂算命幌子的竹竿里,没有旁人知道,是先前萧二锅给我藏进去的。”
叶长春沉默片刻,想要坐起身来。马猫儿想拦住他,又怕伤了他,只能扶着他坐起来。不过一个简单的动作,叶长春靠在供桌上已经喘息连连,却又轻轻推开马猫儿:
“把剑给我拿过来。”
马猫儿迟疑了一下,顺从的将一旁的剑递给他。叶长春接过剑,看看庙门外,又看看马猫儿被撕的稀烂的衣裙,将身上的衣服挑给马猫儿,指指庙门:
“穿上我的外衫,现在进城。”
马猫儿愣了一下,摇摇头:
“城门早就关了。”
“那就到西边的庄子里去,带着剑,悄悄的,找个地方躲起来,天亮进城。”
“不去。”
叶长春挑起眉来:
“你想看我死在这里?”
马猫儿咬咬唇:
“你想支开我是不是?”
“我为何要支开你?我不过想快来人救我而已。”
“你骗人!村子里能有什么大夫?你是怕那伙人追来!”
叶长春满脸疲惫的睁开眼:
“我为何要骗你。”
“你想让我先跑!”
“我又不傻,做什么要一个人等在这里吃亏?”
“因为你……你……”马猫儿支吾了几声,“叶拐子!反正你休想让我走,要死,俩人也死一块!”
叶长春又哼了一声,用剑支地就想要站起来:
“谁要跟你一起死,跟你死一起,下辈子投胎都不定会变什么。”
“叶拐子!”马猫儿气的双唇颤抖,将手里的衣服向着叶长春头上狠狠掷过去,“你别想再激我!我是不会上你当的!今天说什么我也不会离开这里一步的。何况还有萧二锅,我要等,等等去那边看他有没有——”
“萧二锅不会有事的,用不了多久,江庭柏就会带人去那里。”
不过,恐怕在那之前萧西风就已经死了。对于一心求死的人,眼看叶长春和马猫儿已经逃掉,他只怕也撑不了多久。
叶长春半闭着眼,对马猫儿撒谎,心里知道眼前这个小傻瓜向来好骗。
不过眼下叶长春也只能这样告诉马猫儿,不然,她是决计不会离开的。
马猫儿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叶长春点点头,“所以你不用担心别人,自己赶快……”
“那就好了,”马猫儿松口气,“那我只要在这里看着你就行了。”
叶长春接过衣服,叹了口气,声音低下去:
“猫儿,听我这一次,你先回去。万一他们真的追来,我没法应对他们。”
马猫儿轻轻哼一声:“那就一起死。”
叶长春静默片刻,秀长的眸看进马猫儿眼里,仿佛又是那晚醉酒时的目光,:
“可是我不想让你死。”
马猫儿看着叶长春的眼,微微愣了一下,眼睫毛颤了几颤,撇撇嘴角,腔调里带了几分委屈:
“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中毒的事,我都知道了,那么厉害的蚀心散,就算逃回去又能活几天……”
马猫儿的声音很低,听到叶长春耳里却让他震惊无比,他看了马猫儿许久,才定定看着她,问了一句:
“你……早就知道?”
马猫儿点点头:“早就知道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笨……”
那是离开京城去甘肃之前,她无意间听到的叶长春与阿福的对话。书房里阿福边收拾着东西边不无担忧的问着自己的主子,既然从秀水镇跑到杭州没有用,那是不是到了甘肃就一定能找到马猫儿身上解“蚀心散”的解药?倘若那萧二锅真的跟红莲教大有渊源,又该怎么办呢?
蚀心散与红莲教。
马猫儿在外面混吃混喝两年多,没有江湖人的本事好歹也沾了江湖人的风水,对这两个说法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听到这些话她不能不心惊。可是叶长春沉默片刻之后淡淡两句话,让她觉得更加不知所措:
“不管走多远,都要试一试。”
17
到了此刻,马猫儿终于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叶长春忽然觉得,自己悬了许多时疼了许多日的心,就在这一刻缓缓归位了,他隐约猜到了马猫儿当日偷偷从杭州跑来京城,又急忙忙与江庭柏定亲的原因。
只不过,叶家家主这样精明的角色,是不打无把握之仗的。他垂垂眼睑,又抬眼看向马猫儿时唇角已经勾出一抹忍不住的笑意:
“过来。”
马猫儿往叶长春身边蹭了蹭,却又在距离一尺的地方停下,迟疑道:
“干什么?”
叶长春指指搭在身上的衣服:
“帮我披好衣服。”
马猫儿放了心,走过去捡起衣服,小心的帮叶长春披好,却被叶长春捉住手臂轻轻一带,拉到身侧坐下。屁股还没着地,她已经开始龇牙咧嘴的叫唤:
“哎呀!疼~疼!”
叶长春皱皱眉:
“装?还没碰着地就疼了?”
马猫儿嘟囔了几声:
“不是屁股……是腿……”
是大腿上她自己掐的那里,恐怕已经青青紫紫一大片了,一动就疼得厉害……
叶长春不理会她,径自将脑袋搁到她肩上:
“等我歇会,只一会就好,一会你叫我起来,我们一起走。”
还没等马猫儿反应过来,叶长春沉重的头已经压上了她的肩,那件长衫也不着痕迹的裹上了马猫儿单薄的肩。马猫儿轻轻偏过脸,却见叶长春闭着眼,右手手指轻轻伸过来,抹过她的唇角和脸颊:
“脏东西,弄得满嘴是血,也不知道擦干净,是想扮鬼吓死活人吗……”
马猫儿没有回嘴,因为叶长春帮她擦脸的手异常温柔,令她来不及想好反驳的话,已经先红了脸。
罢了罢了,她自我安慰着。
叶拐子这人,也就嘴上逞强,其实背地里就是个病猫,比赖皮还好打发呢,自己暂且让他这一回好了……
庙门外月色清朗,深秋的风冰凉肃杀。不知道过了多久,马猫儿听到庙门处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她心里略有些慌了,于是轻轻耸肩,摇醒了叶长春:
“叶拐子!叶拐子!”
叶长春慢慢抬起头来,看看外面深湛的夜:
“怎么了?”
“外面,”马猫儿不由自主的拉住了他里衫的衣袖,“外面好像有人来了。”
叶长春脸色一凛,也嗅到了那股淡淡的血腥。他双目一沉,伸手一推马猫儿,压低了声音:
“躲到供桌后面去,不论什么时候也不许出来!”
马猫儿想争辩,可是抬头碰到叶长春冷冽的目光,便不敢再开口,顺着他的目光躲到供桌后面。
只见叶长春撑着长剑缓缓起身,左手吃力的整好身上的长衫,往前跨一步,在庙堂中间站定。
庙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手臂带伤的黑衣人跌跌撞撞冲进来。抬头看了一眼,随即递出右手的剑。叶长春的剑却是更快,还未等黑衣人的剑光闪过,已经跃身抬剑扑将上去,硬生生格上黑衣人的剑。叮当一声,剑身相击,震得供桌后面的马猫儿忍不住颤了一颤闭起眼睛。等她再睁开眼时,两个踉踉跄跄缠斗的身影已经撞出庙门,只有兵刃相见的声音随风飘到庙里。马猫儿犹豫了一下,霍然起身,从供桌上拿起那柄犀利沉重的长门剑往庙门外面冲出去。
刚冲出门,她就看到叶长春白色的身影滞在原地,左背上赫然透出半截剑身。她惊呼一声冲过去,随即看到那个黑衣人就倒在前面不远处,手里举着一把两尺长的匕首,正费力的往这边爬着。
不过五步之远。
马猫儿举起手里的剑往黑衣人走去,下一刻手臂被拉住。她转身,看到叶长春惨白的脸,唇角一缕鲜血缓缓滴下。
“别动,”叶长春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把剑给我。”
“你放开!我去杀了他!”马猫儿颤抖的手臂挣扎了两下,却发现叶长春死死握住她的手臂不放。
黑衣人已经近在咫尺,闪着寒光的匕首几乎就要插到叶长春的腿上。马猫儿闭起眼睛举起手里的剑要往下砍,手臂挥到一半却抬不动,她睁开眼睛,发现那柄匕首已经没入叶长春的小腿,叶长春的手截住了她手里的剑,同时嘴里喷出一口血来。
马猫儿愣愣看着叶长春吃力的瞪开秀长的双目,夺过她手里的剑,猛然往前弯腰,将剑送进黑衣人的左背,然后目不转睛的低声说道:
“我答应了萧二锅……不会让你手上……沾着一星半点的血……”
马猫儿顿时失声,眼里倏然涌上一层水膜,两行泪水沿着脸颊滑落。
就这样顿了片刻,叶长春松开手中的剑,缓缓吐出一口气,往前扑到在黑衣人的身上。
过了好久马猫儿才找回声音,猛地跪倒在地,拉着叶长春的手臂怆然出声:“叶拐子!叶拐子你睁开眼啊!你看看我!你这是怎么了!”
……
整整三天,马猫儿已经没说过一句话了。
自打被救回来,叶长春便一直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大夫替他诊了脉,摇着头说,本来他身中三剑,加上剑上都煨了毒,所以若能醒过来就是万幸了。而且,苍野本就是塞外蛮族人控制的组织,用的毒也是塞外之物,就算叶家家主醒过来,只怕伤口一时半会也不会愈合,说不定就要在身上长一辈子。
江庭柏看着坐在叶长春床榻一旁发呆的马猫儿,也只能默默的叹口气转身走开。阿福站在门口看着马猫儿神形憔悴,忍不住跟着江庭柏念叨两句:
“江少爷,您去劝劝马猫儿吧,再这样下去,主子还没醒过来,她就先倒下了。”
江庭柏摇摇头:
“阿福,若说劝马猫儿,这里谁都劝得,惟独我,是不好劝她的。”
阿福愣愣,点点头又摇摇头:“那怎么话说的呢,您可是她……”
江庭柏苦笑一声:
“正因为我是她未来的夫君,所以才不能说什么。你家主子几乎连命都搭上,这一手未免太毒了,我就算想再争些什么,也不好再下手了。”
阿福站在门口,看着江庭柏修长的身影带着些落寞,忍不住叨咕两句:
“这江家少爷说起话来,怎么倒像是我家主子前一阵子神神叨叨的样儿了呢……”
叶长春是在第四天的傍晚醒来的,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伏在床头的一个身影,看上去眼熟的紧,他想了片刻才想起来这是谁,于是想抬手碰碰她,可是手却怎么也抬不动。他心里一惊,以为自己是不是胳膊被砍掉了,片刻之后随即意识到,根本是胳膊被睡得不省人事的某人给压住了,所以才抬不起来。
他忍不住轻声哼了一声,随即忍不住,唇角扯出一抹笑意。
这个无赖混混,最终还是在这里守着他了。他还以为,将解药送给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什么机会整她欺负她算计她了,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这个笨蛋莽撞的冲去找他,反而让自己知道了实情……
叶长春顿时感觉心情很爽,于是开始动心思算计,该怎么让这个笨蛋自己开口主动说清楚,这样自己才能有机会一辈子逗她玩儿……
那这一辈子,岂不是会很有意思?
他越想越开心,弯着的唇角几乎翘起来。想的正开心的时候,就觉得一只小手缓缓贴到他脑门上,然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耳边问道:
“头疼吗?觉得热吗?”
叶长春愣了楞,垂下眼,看到马猫儿一脸疲惫的憔悴,还有一脸温柔的怜惜,拉着他的被角,用难听无比的声音倾诉着衷肠:
“……叶拐子,没关系,就算是你变成傻子,我也不会欺负你的……”
叶长春顿时觉得有点头疼。
难道大夫说他会变成傻子吗?
他忍不住哼了一声:
“你胡说什么呢?”
声音又干又哑,他咳了几声,马猫儿愣了一下,连忙跳起来端过一杯水递到他唇边。等到叶长春下几口水,她才又惊又喜的问道:
“叶拐子……你真的醒了?!”
叶长春看她一眼,动动嘴唇。马猫儿连忙替他掖好被角说道:
“你不用说话,先歇着,我这就叫大夫来瞧瞧!”
眼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奔出门口,还差点被门槛绊倒,叶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