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屋子里一片安静。
没有人回话,众人同时拿起茶杯低头喝茶,只有叶长春,目光淡淡扫过马猫儿,面无表情的将手里的茶碗放到桌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啪嗒”一声。
只是厅里一时太过安静,这样细微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刺耳。
尤其是听在马猫儿耳中。
她的手倏然一抖。那轻微的啪嗒一声,像是敲在了她心上。她一时有些搞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怕叶长春了呢?
还是因为,此时叶长春没有表情的脸,更胜过平日的冰霜一片……
叶长春倒也没说什么,放下手里茶碗,只是微微笑着看着连玉榭:
“玉榭,几天不见,你倒是喜欢说笑话了。”
“说笑话?”长着一身粗犷神经的连玉榭,已经感觉到叶长春脸色不对,但是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只是看着满屋子里的人俱是安静,只好看着叶长春,心里敲着小鼓接着说道,“我一直都是个很正经的人啊,叶大哥,哪里会说什么笑话……”
“是吗,”叶长春漫不经心的用手指点着茶碗碗盖,忽然抬起眼来,“我还真不知道你一直是这么正经的人。这么说来,那时候在杭州我在怡红院找人的时候,看到你在那里听小曲,也不是为了好玩了?你这么正经的人,当然不可能为了好玩去怡红院了。”
连玉榭的脸刷的变白,慌慌张张看向对面猛然竖起眉的连玉轩,过了片刻才抖抖索索小心解释着:
“大哥,不是,不是,我当时只是,只是好奇……”
“这倒是真的,”叶长春看看连玉轩,轻轻掀着茶碗的盖,低头下去抿着茶,一脸安抚神色,“连大哥倒不必太难为玉榭。虽然我知道,连伯伯一向最恨轻浮子弟斗鸡遛马沾花惹柳,不过当日我去的时候,玉榭确实只是喝了两杯酒,在听两个姑娘唱曲而已,并没有什么逾矩的事情发生……”
“连玉榭!”连玉轩低喝一声,脸上已经是三分怒色,“你竟然做出这样不顾连家颜面的事情来!”
“大哥!”连玉榭几乎要哭出来了,“我真的只是为了好玩……”
“好玩?”连玉轩冷笑一声,冰冷的目光笼罩着连家二少,“就算是再好玩,也不能跑到怡红院去玩,你眼里还有没有一点规矩?等我回去告诉爹爹知道,你以后尽管随便玩好了!”
好好的一场聚会,变成了对连玉榭的三堂会审,好在在座的都是世交情谊,不会见外。坐在一旁的江庭柏抬头看看一脸悠然品茶的叶长春,忍不住露出苦笑。若论整人手段,连玉榭跟叶长春绝对差了十万八千里,今日撞在枪口上,也只能算他倒霉了。
不过分明是叶长春,自己,和猫儿之间的纠葛,如果要连玉榭来背黑锅,未免太可怜。于是江庭柏转头对江竹心示意,江竹心立刻站起来拉住连玉榭:
“对了二表哥,你跟大表哥带来的那些杭州土产还没有拿出来吧,趁着堂哥在这里,我同你去拿过来让他们带回去吧。”
连玉榭求之不得的起身跟江竹心溜出去。厅里剩下四个人,连玉轩和叶长春坐在一侧喝着茶,马猫儿与江庭柏坐在另一侧,四个人默然无声坐了片刻,马猫儿悄悄伸手扯扯江庭柏的衣袖:
“江大哥,我们回去吧?”
江庭柏还未回话,叶长春却先一步站起来:
“连大哥,江大哥,商号里还有些事情,我要回去处理一下,今日先告辞了。”
马猫儿转脸看了他一眼,正好遇到叶长春似漫不经心瞥过来的目光。四目相接,两人俱是一愣,静默了半天,叶长春轻轻迈一步,垂首看着马猫儿:
“恭喜。”
马猫儿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手指紧紧拳起,指甲一分一分掐进手心里,也不自知。
叶长春目光从马猫儿脸上移开,转向江庭柏,笑容如薄雾笼罩:
“江大哥,前几天你们定亲,我也因身体抱恙未到,一并在此道喜,顺便告个罪。今日,就先告辞了。”
江庭柏禁不住在心里苦笑摇头。
就在两个人定亲前一天半夜,眼前的叶家家主还闯进他家里去跟马猫儿借酒发疯,现在却明目张胆的装病,还假惺惺说什么“恭喜”,这个人说瞎话的本事真是一流,实在是够虚伪,够会装。
不过此刻他顾不上认真跟叶长春计较,只是伸出身,隔着衣袖缓缓握住马猫儿的手,不动声色掰着她僵硬的手指,眼睛看着叶长春:
“不客气。等成亲的时候再来喝一杯喜酒,也是一样的。”
叶长春的目光不着痕迹的落在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上,僵硬的一笑,点头转身的一瞬,眸子里洒出了寒意。江庭柏静静看他走出去,招手喊过周全吩咐道:
“去告诉阿福一声,让他看紧他家主子,别让叶大少爷又跑去喝酒。”
北方的深秋仿佛是格外寂寞的,瓦蓝的天空不沾一丝云彩,偶尔有排排的雁儿经过,像是贴在丝滑蓝绸上的剪影,苍凉又壮阔。叶长春与阿福步行回去,快到叶家别院的时候却忽然站住脚,转过身去:
“我去附近走走。”
阿福可怜巴巴的跟上去。
叶长春回头看看阿福:
“你去做什么?”
“小的……呃……”阿福支吾了一声,巴结的笑着仰起脸来,“小的好久没跟爷一起走走了,跟着你想多看看主子……”
叶长春皱皱眉,微微一笑:
“阿福,你在担心什么?”
阿福敛起笑低下头:
“小的……怕主子喝酒……”
叶长春扬起眉:
“我不是去喝酒。你回去吧。”
阿福只好诺诺往院子里去。叶长春未走几步,又听到身后阿福追上来,手里拖着一件薄黑丝绒披风:
“主子,这是前几天李伯打发人送来的。今日日头虽好,却不暖和,您穿上吧。”
叶长春默默将衣服披上,信步往外面街上踱去。
天凉好个秋啊。
京城长街上人仍是来来往往。叶长春一个人慢慢的沿着路边走过去,忽然想起许久以前跟马猫儿与阿福在街头上闲逛的情景,那个口袋里只有四文钱,连一只面人儿也买不起,因为一只面人儿能郁闷得跌跤的笨猫,如今却已快嫁做他人妇了。
他停下脚步,唇角忍不住勾出一抹苦笑。
那天醉酒时,他并非真的人事不省,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十分里总也还记得一两分。马猫儿倔强的神情与无声垂落的眼泪,以及自己在那盘如云鬓发边的低语,仍然在记忆中留着模糊的影子。自己之前没有明白说出来的心迹,那晚借着醉意也说了个一清二楚。
可是她仍然没有回心转意,仍然执意要嫁江庭柏,她的心意如此坚持,他又能说什么?若是别的事情还好,可是事关她父母的遗命,这件事上头若是留下了遗憾,可能就是一辈子的意难平。
他知道。
何苦难为她。
“这位少爷在想什么呢?不如买一只面人回去哄孩子?”
身边传来爽朗的声音,叶长春转头,看到那个已经不认识自己的面人老头,笑眯眯的举着一只面人殷勤相问,不由得摇摇头:
“我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买一只回去哄媳妇也行啊。”那老汉不肯放弃,仍然试图引诱叶长春买一只,苍老的脸上全是笑意。
叶长春笑了笑,低头看看摊上摆的一溜儿形态各异的面人,慢慢问道:
“有没有猫妖的面人?”
“猫妖?”那老头愣了一下,收回手去换了一只面人笑着,“没听说过啊。不过有小蛤蟆精的样儿,你要不要?”
叶长春笑笑,接过那只酷似癞猫儿的面人,低头从荷包里摸了半天,再抬头时,脸上已经多了些窘色,将五文钱递给老汉:
“……只有五文零钱了。”
那老汉愣愣,抬头干笑着:
“……您就别作弄我了,这面人卖给小孩子也是十文钱一只呢……”
叶长春心里一动,话已经出了口:
“那只给我面人儿吧,把竹签抽了可否?”
话刚出口,他神色更添了几分窘迫。
堂堂叶家家主,身家百万,竟然在街头难为一位坐在寒风里讨生活的老人,这事传出去,只怕会震惊四方呢……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老汉只迟疑了片刻,就接过了五文铜钱,笑呵呵将面人儿递给了他:
“算了算了,你买我卖,都是图个开心,看你也不像是会计较几文钱的人,拿着吧。”
这下倒轮到叶长春楞了,身不由己的接过那只蛤蟆精的面人,听那个老汉又乐呵呵絮叨着:
“不过小伙子,刚才我说说也就算了,你可真不要拿着这蛤蟆去给媳妇看啊!女人家哪有喜欢这种东西的,再俏皮也带着三分稚气,倒不如拿珠花发簪什么的,就像我家里那个老婆子,一把年纪了……哎?小伙子!你这是……”
叶长春将一个银锞子放到面人摊上,举着面人笑了笑,径自转身去,剩了那个老人看着那个银锞子直了眼:
“呀,今天是撞上财神爷了……”
不过说实话,那样一个玉树临风温文雅致的年轻人,举了一只面人在街上晃,让人看着多少也有点不搭啊……面人老汉收起银锞子,看着叶长春的背影摇摇头:
“这么俊俏的一个小伙子,不会是脑筋不好吧?”
被认为脑筋不好的叶家家主举着面人儿,不由自主就走到了城南门。秋风萧瑟,城外衰草连天。叶长春背手走出城门,刚走了不几步,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才是那个真正脑筋不好的正主,马猫儿,坐在城门东边不远处的城隍庙门石阶上,看着西斜的金色日头,失魂落魄的像只孤魂野鬼。面对着忽然进入视线的高挑身影,她像烧着屁股的猴子一样,一下蹦起来,揉揉眼睛看看眼前的人,半天才敢确认:
“……叶拐子?你……你怎么在这里?”
叶长春皱皱眉,没有答话,笼在阴影里的神情不甚清晰,看着马猫儿问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我,”马猫儿慢慢站起身来,有些无措的拍拍衣裙,“……我随便出来走走。”
原本只是在东城街上晃悠的,晃着晃着就走到了这里,顺便想起了,在这小路上滴滴答答响起的马蹄声,城隍庙里的火堆,被摔倒在地的门,还有披到自己身上的长衫……
还有今天在江家厅上,叶长春那一句“恭喜”。
一阵凉风吹过来,手足无措的马猫儿借着那凉风的劲儿,擦擦手臂,缩缩脖子,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打了个喷嚏。还没有回过神来,叶长春已经皱着眉走近,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到了她身上:
“天晚了,回去吧。”
马猫儿仰头去看,却只看到他单薄的背影,向着城门处走过去。她拉着披风的手紧了紧,亦步亦趋的跟上去,任凭西风吹得披风在身后徐徐扬起。
进了城门,江家在东城,要回去该往东拐,去叶府则该沿着大街往前走。在城门下站了许久,叶长春淡淡看着身边一直低着头的马猫儿:
“你要往哪边去?”
马猫儿愣了一下,咬咬嘴唇,伸手去解身上的披风。
叶长春的神色,迅速黯然下去,他慢慢转过眼去,看着已经人迹疏松的街上,往东边迈开步子:
“我顺便去东边走走,看看新开张的铺子。”
马猫儿重新跟上去。
这条街走起来似乎很长,两人的脚步也越来越慢,却没有一句话。已经到了东城,转过这条街就是江府。看着前面颀长逸然的身影,马猫儿揪着披风的手指,也越收越紧,终于鼓足了勇气低低喊了一声——
“……叶拐子。”
叶长春站住脚,许久才转过身来,看向马猫儿。
“阿福……还好吗?”
“好。”
“……那,赖皮呢?”
“也很好。”
“那……它有没有想我?”
“这个你该去问它。”
“我——只是有些想它了……它可按时吃饭了?”
“是阿福在照管它。”
“是阿福在照管啊……那……那,那,”马猫儿嗫嚅着,终于支吾出后面的话来,“……你怎么还瘦了这么多……”
叶长春眉端跳了一下,没有追究马猫儿为什么把他跟赖皮混淆在一起,只是重新转过身往前走:
“生意太忙了。”
马猫儿又低声支吾了一句:
“要好好吃饭。时候久了,就会全都忘下了……”
叶长春的脚步猛然一顿,马猫儿感觉到忽然笼罩在眼前的身影,蓦地一抬头,看到叶长春的脸色,连忙补上一句:
“我是说赖皮……”
叶长春不理会她,秀长的眸子看住马猫儿的眼:
“他哪里比我好?”
马猫儿吃了一惊,退了两步惶然仰起脸:
“狗……狗怎么能跟人比……”
“我说江庭柏。他哪里好过我?就只是因为你娘留下的那枚玉佩是吗?倘若没有那枚玉佩,你——”
马猫儿遽然低头,不敢再看他。叶长春无声的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前面已经到了,你自己回去吧。”
走了两步,他又转回来。呆站着的马猫儿连忙要动手解披风,却见叶长春伸手递给她一件面人儿:
“给癞猫儿的。披风穿着吧,算卖你的,一百银子明日送到叶府里,不用担心江庭柏会说什么。”
又转身的一瞬,马猫儿遽然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叶拐子……”
叶长春连身也没有转,语调还是淡淡的:
“什么?”
“我会好好照顾癞猫儿的。”
叶长春试着往前走,马猫儿却迟迟不松手,只是低着头。迟暮的日光照过来,将两个热的身影拉的修长,交叠在一起。叶长春缓缓抬起头,脸上神色已是淡漠:
“既是你自己选的,就该拿得起放得下,想得清楚忘得干净。不必在乎不相干的人。”
话说出口,心里已是痛楚。他和她,谁是谁不相干的人?
马猫儿松开手,低头转身。叶长春跟着回过头,已经瞥见对面街头修长的身形,隐在树影里背手而立。他向着那个身影,远远颔首,然后转身离去。
两日之后。
临近黄昏的时候,马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