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眼忠厚的余庆当然猜不出和气文雅的叶长春叶公子逮蛤蟆是什么用,就连一向很诡的马猫儿得知这只癞蛤蟆的用途之后,也着实吃了一惊,心里生出了对叶公子无限的钦佩仰慕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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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猫儿在门口喝完一瓢凉水,就捧着铜盆直奔叶长春书房。进了书房他把铜盆往地上一放,做出满脸虚假的恭敬:“叶老板,您要的癞蛤蟆逮来了。”
叶长春身边阿福正端茶伺候着,听见马猫儿说,立刻端着一个锦盒子跑上前,把癞蛤蟆小心翼翼捧到锦盒里,又捧回书案前让叶长春看:“爷,您看。”
叶长春低下头,随手从书案笔架子摘下一支狼毫笔,用笔杆儿捅了那蛤蟆一下:“叫一声听听。”
盒子里的癞蛤蟆蹦了一声,嗓子发出“卡吧”一声,看的马猫儿捂住嘴想笑,还没笑出来,已经听见叶长春在那边又说了一句:“从今儿这蛤蟆就是我的宠物了,起名癞猫儿,谁也不许欺负,听见没?”
马猫儿一声没笑出来就呛住了气管,边咳嗽着便听到阿福恭恭敬敬应着:“爷仁爱普及蛤蟆,真令小的钦佩。
马猫儿黑着脸出了书房,心里想这鸟气绝对不能忍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是马猫儿毕竟是个聪明人,知道成事要从长计议。孔夫子还曾经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所以眼前这些事,要好好的想一想,盘算清楚先。
想到这里,马猫儿站在柴房门口,“哼哼”冷笑一声。门口趴着的癞长春,看清楚了自己主子的表情,立刻爬起来夹着尾巴溜远了。
马猫儿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狗跑走了,只是看着自己衣服上横七竖八的泥巴印子,觉到身上因为端水回府出的一身汗有些湿粘,他想着今天在秀水湖边上捉蛙的情景,心想,那倒也是个好地方,没有有什么人去。
秀水湖风景秀美,湖中有座凉亭,每到夏日满湖荷花绽放,十分清幽宜人。可是这湖地处却很偏僻,秀水镇本来就是个小镇,叶府本就在镇子西头,出了镇子二里,外面连着镇外的荒郊,也可算是荒凉了,加上不久以前,叶家将这秀水湖买了下来,镇上人皆知此湖已属叶家,所以更不会有什么人会来这里了。
临近傍晚,马猫儿连晚饭也没有吃,就悄悄的溜出府,又跑回秀水湖旁边。荷花还没到开的时候,湖心凉亭周围荷叶田田碧绿一片,湖边芦苇青青,蛙鸣阵阵,偶尔会有鱼跃出水面,拍打出拨剌剌的水纹。他打眼看看四周无人,便退去身上衣裳,进了湖里。热辣辣的太阳晒了一天,此时湖水尚且温热,用作盥洗正合适。马猫儿是天生的玩乐性子,水性也不错,在水里追了会子鲤鱼,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于是爬上岸,藏在芦苇后面穿好衣服。正要走的时候,听到湖心凉亭里似乎有动静。
此时天色已暗,月色初升暮霭朦胧,加上芦苇遮挡,湖心亭与湖边隔的又远,并不能看清那人是谁。马猫儿不敢声张,只是静静躲在芦苇后面,看湖心连着凉亭的长长竹桥上一个敏捷的人影,手里一把长剑映着月影寒光闪烁,一口气一吸一呼的功夫,那剑光已经连闪了十数招,招招精准,握剑的人身形飞闪,亦随剑光从竹桥一直跃到凉亭外的荷叶上。
好剑法,好轻功!马猫儿在心里喝了一声采,心想,没想到在这平凡小镇上,竟有这样的高手。自己那几下子功夫,幸亏只是骗着一个贪财如命的叶长春,如果自己撞到这人的手上,绝对就不只是给人家打杂那么简单了,说不定就立刻被人家见义勇为为民除害,一剑给砍死了。
想到这里,他摸摸自己的脖子,觉得有些凉嗖嗖,往湖心里看了一眼,提起一口气,悄悄地转身离开湖边,沿着来时的小路回到叶府。
二里路,虽然不远,马猫儿脚步也轻快,不过也要走那么两刻功夫。就这两刻钟功夫,吹着清凉的夜风,披着刚洗了还湿漉漉的头发,马猫儿已经算计好了对付叶长春的计划。这不过才两天的功夫,叶长春已经开始尽着法子欺压自己了,而且看上去还欺压的不亦乐乎的样子,剩下的一个月怎么办,他一想就开始觉得胆寒。所以为今之计,只能尽早从叶府里逃出去了。
要说逃,自己早想了万儿八千回了,叶家那点院墙,也根本不在话下。自己真正顾忌的,是叶长春给自己吃下去的那颗毒药丸子。马猫儿虽然曾经怀疑过它可能是假的,但这种事情,一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何况叶长春家里,开的就是药材铺子,配几丸毒药还不是小菜一碟?
万一是真的,自己就是找死了。
所以第一条对策,就是去偷解药。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马猫儿从柴房里偷偷摸出到前院时,没有遇到一个人。天上淡淡的一勾月影朦朦胧胧,微微的风吹动院角的一丛青竹,发出刷刷的响声。叶长春的书房跟卧房紧挨着,隔着一堵墙,根据马猫儿打听来的消息,叶长春白天几乎都是赖在书房里的,不过晚上掌灯之后,基本上就要休息了。马猫儿趴到书房门口,心想,叶长春你这也是活该,你不仁我也只好不义了。
等他推开门进去书房了,才觉得有些失策。
虽然说“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的说法是不假,但是前提是自己得能看清楚啊,何况自己不是来杀人放火的,是来偷东西的,更要看清楚才能拿了,可是自己竟然忘了带个火折子,只好根据今天在书房里看到的情况来动手了,墙边上多宝格木架子上应该放着几个小药瓶子。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偷出来再说,至于是不是解药,可以再慢慢打听。
这么想着,马猫儿已经摸到了墙根多宝格架子上。一溜小瓷瓶子摆在那里,他把第一个打开,摸到里面果然是有药丸子。顾不得多想,他挨个把瓶里的药丸子倒出一些分别塞到怀里,然后准备离开。
也许是顺利的有些太过,马猫儿有些得意忘形,一不小心碰了架上一个小盒子一下,差点把盒子碰下架子来,他慌忙回手扶住那盒子,重新摆好,正要往外走,就听见两声嘹亮清晰的蛙鸣:“呱~呱!”
往日再普通不过的蛤蟆叫,却叫出马猫儿一身冷汗,他一转身抱起那个盒子搂在怀里:“死癞蛤蟆你别叫!”
“呱!呱!呱!”
又是三声。
马猫儿觉得脊背上袭上一股凉意,他急中生智,顾不得脸皮,只好轻轻敲着盒子:“癞猫儿乖!癞猫儿乖!别叫了,过些日子老大我给你买糖吃。再说,要不是我,你能过上现在这种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吗?你可得有良心……”
蛤蟆不叫了,黑夜重新寂静下来。马猫儿慢慢把心放回肚子,把锦盒子放回架上,抹一把头上的冷汗,喘了口气定了定神,低声嘟囔道:“这死小子!真是玷污了‘猫儿’这么好听的名字!分明是癞蛤蟆,却起名叫猫,什么跟什么啊?真是不搭调!干这种事,也就是叶长春这种没见识没读书装学问的人!”
安静的屋子里忽然响起忍俊不禁的笑声,马猫儿一身冷汗还未消退,另一身冷汗已经随着一个激灵冒了出来。“啪”一声,屋子里烛光亮起来,烛光下笑得一脸狰狞与阴险的两人,正是叶家主人叶长春,及其忠实跟班阿福。
“……”马猫儿根本说不出话来,倒是阿福仍然是一张笑眯眯一本正经的脸:“马半仙,你可说错了哦,我们公子可是念过四书五经,背过诗词歌赋,学过仁智礼义,走过名山大川的大家公子,学问从小儿第一,见识也是一流,怎么能说是装学问呢?”
“我……我哪里说过谁装学问的话?”马猫儿本着厚着脸皮死不认账的原则,边说着心虚的往后退一步,“反正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就不是我说的……”
砰——哗啦啦!
“不,不是我打烂的……”
马猫儿顺嘴说了一句,低下头看看被自己碰落地的两个古董大花瓶儿,已经全都粉身碎骨了。再抬头,眼前叶长春本来笑的贼溜溜的一张脸上,已经是怒火升腾,长长的眉竖起来,一向装模作样温和含笑的眼里也迸出了金光闪闪的火星子。
第三身冷汗也淌出来了,今日黄昏洗的那澡算是白洗了。马猫儿正想着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蛤蟆叫:“呱~呱~呱~呱!”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肠子已经青了,私下里嘀咕一句:“今儿出来,真该先看看黄历的……”
可黄历上也不会写“今日宜入室行窃”这样的话呀……
一大清早,叶长春吃过早饭,就进了书房坐到书案上一堆账本子后面去了。阿福拎着扫帚和簸箕,猫在多宝格子下面空地上,扫昨晚未来的及清理的一堆碎瓷片子。
“唉,这摔得还真够碎的。”阿福偷偷抱怨一声,抬头翻着白眼,看看自己正趴在书案上逗蛤蟆的叶主子。
叶长春手里拈一支笔,正在用笔戳癞蛤蟆,说一句话,就在那癞蛤蟆身上戳一下。
“叫一声,癞猫儿。”
“呱!”
“再叫一声。”
“呱呱!”
“跳一个给我看看?”
“噗!”
蛤蟆敏捷的跳起来,叶长春却飞快的一把合上锦盒的盖子,把跳起来的癞蛤蟆打压回盒子里,四脚朝天仰着,蹬蹬腿儿,翻过身来,转悠转悠鼓鼓的眼睛。
不知怎么,阿福看着自己主子乐在其中的样子,倒有些开心。他从小跟着叶长春长大,知道自己主子并不是爱玩爱乐的人,从十几岁开始掌管叶家生意,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一大半是埋头在帐本子里,别家公子们热衷的斗鸡走狗,叶家公子是从来没有感兴趣过的,当然也可能是根本没有时间玩。现在好不容易看也开始养这样的玩物,阿福是很开心的,觉得这样才像个年轻人的样。
虽然主子养的是一只上不了台面的癞蛤蟆,不过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嘛……
“这猫儿还挺有意思的,要不多花些心思陪他玩玩?”叶长春面带微笑的自言自语着,看着盒子里那蛤蟆似乎有些失神。阿福看了叶长春脸上十分熟悉的笑容,知道自己主子大概又在打什么整人的主意了。
不知道主子说的猫儿,是盒子里这只,还是后院捆着的那只呢?阿福有些捉摸不透的想着,不过要是主子把商场上对付对手的一套用起来,甭管是这只猫儿还是那只猫儿,肯定都倒霉定了。
“阿福,扫干净了没有?”叶长春回过神来,问自己的跟班。
“扫好了。爷还有什么吩咐?”
“马猫儿现在还捆在柴房里?”
“还捆着呢。连他那只癞皮狗,两个都被捆在柴房里了,现在正一块哼哼呢。”
叶长春抬起眼:
“怎么连那狗也捆了?”
“回主子的话,”阿福恭敬的一笑,“昨晚上有起夜的仆役,逮住那癞皮狗溜到厨房里偷吃肉骨头。”
叶长春顿时忍俊不禁起来,一向没什么波澜起伏的俊脸上一副阳光灿烂的样子:“还真是他说的,有其主必有其仆。”边说着,他冲阿福勾勾手指头,“你过来,给我算一笔帐。”
临近中午十分,在马猫儿和癞长春两相应和的哼哼声中,叶府里日理万机的叶大公子终于匀出了空,审理这起内贼事件。出席审理的除了叶长春,其跟班阿福,马猫儿,癞长春,以及抓住癞长春偷吃的仆役来旺,叶家老资格的管家,周伯,还有一个当地知县王大人。理直气壮旁观的当然没有,不过在周围探头探脑偷听的仆役丫鬟,自然也少不了。
前院正厅上,马猫儿身上的绳一被解下来,马猫儿就忙不迭的撩起衣袖揉搓着手腕子,只见半截白白净净的手臂上,赫然两道通红通红的捆绑印儿,他撇撇嘴,嘴里丝丝出着气儿,冲手臂上吹了两口气,然后拍了两下子。
那边阿福从叶长春身边走出来行个礼:“既然人证物证都有,马猫儿已经承认确实做过入室行窃的勾当,王大人也听说了经过,这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就直接进入主题,请王大人替我家主人做个旁证。”
王大人捋捋胡子,点点头:“说吧。”
“叶府临时仆役马猫儿昨夜入室行窃,因属家丑,不宜报官。且我家公子一向宽厚待人,对其行窃行为既往不咎,只将其造成损失清算如下:
前朝青瓷大花瓶儿一只,计五十两银子;前朝名窑白瓷瓶儿一只,计二百两银子;马猫儿所养癞皮狗误食厨房排骨,因被狗啃过,十斤排骨均已不能再吃,计一两银子。共计二百五十一两银子。马猫儿身无分文,两袖清风,因此今日请王大人为证,罚马猫儿做叶家仆役时间延长为一年,以抵其罪过。”
堂上叶长春,漫不经心捧着茶碗品茶,嘴边的带着笑容,看上去是一副很满意又很宽厚的样子。
听完这话,马猫儿已经惊得说不出话,一向轻盈婉转溜溜滑的两只黑眼珠子瞬间呆滞,他还没有醒过神来,那边王大人已经站起身来向叶长春抱拳:“一个仆役一年工钱不过十数两银子,叶公子竟然只让他做一年工抵消数百两银子的赔偿。叶公子一向宽容体恤,这次更是仁至义尽了,如此宽待这个惯犯。既如此,王某自然会作这个证。”
县官也这么说了,自己真的就要在叶府里被欺压一年那么长了?
虽然有了受罚的心理准备,马猫儿一时还是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一直等到被拖下前厅,他还有些呆呆楞楞的,面色如死灰一般,眼望着天,嘴里不断叨念:“六月天啊,老天爷来个旱天雷,下场雪吧……”
第二个打击是在午后来到的。马猫儿正坐在柴房里,捧着饭碗挑里面的肥肉末儿喂癞长春时,阿福慢慢悠悠走了进来,仍是那张讨打的招牌笑脸:“马半仙啊,主子叫我告诉你一声,昨晚上你藏的那些药丸子,都不是解药。那么重要的东西,主子怎么会随便放在书房里呢?他让我劝你一句,还是老老实实,死了偷解药的心,安心在叶家做事吧。到时一年期满,主子一定会放你走的,到时候你再出去招摇撞骗也不晚。”
从容说完,阿福笑着离开。
绝望万分的马猫儿咬着牙从怀里掏出一把药丸子,狠狠的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