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逃亡几近一年。
那是一个叫昌乐镇的地方。据说夏烈终于循线索找到了自己儿子,看到了已经怀有身孕将要生产的谢秋霜,一时心软没有杀了两人,却以剑抵在谢秋霜颈上逼迫儿子回长门。无奈之下夏楚跟夏烈离开昌乐镇,并想办法通知了自己师兄萧西风,让萧西风去保护临产的谢秋霜。
后面的事情就没有人清楚的知道了,可是传闻却有很多。
有人说萧西风与谢秋霜一起死了,有人说孩子也死了,而且是被同一柄剑刺穿母子两人身体害死的,也有人说萧西风救下了孩子。
唯一确定的消息是谢秋霜死了。
夏楚听闻这个消息之后,提剑逃出老父要挟,一路赶去甘肃,亲手扒开谢秋霜坟茔,并将其改葬在两人定情的甘肃青坪山脚下,然后在四川寻到诸门派追杀谢秋霜之人,一天之内诛杀江湖上数十名成名的高手,最终因力竭遭戮。
红莲案之后,长门因此与红莲教解下不解之仇,加上中原与西北江湖与官府之间诸多争端夹杂在内,终于几年之后,红莲教血洗长门剑派。失去了两名最得意的弟子,兼之夏烈自夏楚死后便一病不起,与红莲教的对阵中,长门上下竟无一人幸免。
江庭柏端起已经冷了的茶水喝一口,叹道:“据说二十年后的今天,仍有当年见过夏楚风采的京城妇人,怀恋不舍的感叹说,想不到那样温润如玉俊美寡言的夏楚,也是个那样血性的男子,难怪谢秋霜能豁出性命随他私奔。也有人曾叹息猜测,那个值得夏楚如此的女子谢秋霜,又当是何样的女子呢……”
慨叹过后,江庭柏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当时见到谢秋霜时候,他不过七八岁,只记得那个女子温柔安静,看向身边的俊雅男子时,眼里是缠绵的不舍与绝望的宁静。事隔近二十年,可是江庭柏却始终忘不了,霜平居外面莲花池旁边,那两个在记忆里已经面目模糊的人相互对望的时候,映着一池翠盖半池红莲,两人脸上氤氲的那种惊心动魄的美。
叶长春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江兄,不论是夏染霜也好,还是马猫儿也好,我今日是一定要见她的。”
江庭柏站起身来:“叶兄弟,虽然霜儿的父母与我父母俱已不在了,可是亲事是两家父母在世时定下的,我与霜儿都觉得应该遵从父母之命,以慰其在天之灵。猫儿更是自小便一直期望见到父母双亲,如今遵从父母亲遗志,这样亦不为过吧?叶兄弟还是不要再多纠缠了。”
叶长春扬起眉,目光冷冷看向厅外:“便是你们说定了,我也要听她亲口对我说。契约为证,罚马猫儿在叶家做仆役一年,至今尚未期满,叶家亦并非等闲门户,岂容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我还你银子便罢。”
马猫儿明显底气不足的声音从堂后传来。
叶长春身子一僵,默了片刻,还是缓缓回过头,看到马猫儿带着五分犹豫五分决绝站在堂后屏风旁边。
江庭柏也看到了,他顿时觉得,此时眼前的马猫儿,脸上的神情真是像极了当年自己年幼的记忆中那个住在自家霜平居小院里的女子。
叶长春唇角勾起冷笑,看定了马猫儿:“你说什么?”
马猫儿不敢看他,却咬紧了唇看向江庭柏:“我,我要江大哥帮我还清银子还不行么……江大哥,可以吧……”
江庭柏一脸温和的看着马猫儿点点头:“霜儿,你说怎样就怎样。”
顾不上江庭柏在场,叶长春一步跨步到马猫儿跟前,握起她的手臂,额角跳起青筋,眼里迸出森冷的怒火:“你还得清银子!那你,你还得清!……”
你还得清从秀水镇到杭州到京城再到甘肃,自己的一路的小心翼翼的忧心如焚与心口不一的讳莫如深,还得清自己暗中写信回杭州让李伯订的婚装与女儿红,甚至在院里为赖皮和癞猫儿安置新居的期待,还得清自己为她身上的蚀心散辗转反侧暗自焦灼的日日夜夜吗……
叶长春的脸色由怒气转为哀伤,最终还是平静了下来。
他终于还是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只是缓缓的松开手指别过脸去。
中毒的事情,到底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江庭柏依然挑眉夺步过来,将马猫儿挡到身后:“叶兄弟,你逾矩了。今日我府上还有事情,不方便相陪,改日再叙吧。”
话音刚落,周全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鬼影一样忽然冒出来,恭敬的在叶长春面前站住:“叶公子,请吧。”
叶长春看了看垂脸站在江庭柏身后的马猫儿,提步转身往外走去。周全目送着叶家家主出了院门,便放下心来去后院了,不想刚出了院门,叶长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回走。门房觑着叶长春的脸色,不敢阻拦,只能跟在他后面小声嘀咕:“求叶公子您回去吧,就当是可怜小的了……”
叶长春脚步不停,只是回头看门房一眼,冷冷的回一句:“我可怜你作甚。”
门房顿时浑身一激灵。
可是到了厅前,叶长春还是顿住了脚步。
客厅里屏风前,马猫儿正伏在江庭柏怀里哭成一团,江庭柏背对着自己,一手轻拍着她的背一手轻抚着她方才被自己抓着的手臂,嘴里轻轻哄着:“不要哭了,猫儿,再哭眼睛可要哭肿了……”
仿佛有一根细细长长的针,缓缓刺进心里去,一寸深一寸狠。叶长春慢慢转了身,想起西北无名小镇上自己将马猫儿揽在怀里的情景。当时自己贴在她耳边跟她说的是,要跟她再回秀水镇。可是当时嘴边还有一句没说出来的,他其实还想问她,完了这趟外出,回杭州两个人就成亲,然后再去秀水镇好不好?
只是,从开始到现在,马猫儿何曾像这样,在自己怀里哭过。
钝钝的疼从心底深处缓缓氤氲开来,蔓延到了整个胸口。叶长春失神的往回走着,唇边勾起一抹苦笑:当时自己还以为,她所能倚靠的,不过只有自己一个人呢……
阿福一脸愁苦坐在院子里。
自打清早主子从江府回来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命自己将下面商号新送进来的账本子都搁到书房里书桌上。借着送茶水的时候,阿福不声不响溜进书房好几趟,每次都看见同一册账簿的同一页晾在那里,而自家主子似乎是在专心致志的凝神看着那同一页账纸……
阿福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是该责令京城商号的掌柜,以后不要再把让人看不懂的糊涂账册送过来,还是应该跑进书房,扑到自己主子脚下抱着他的腿哀求他,别再这么难为自己了。而此刻,他只能狠狠的从赖皮脖子上揪下几根长长的黄毛,低低的埋怨一声:“都是你那好主子!”
等阿福第十三趟进屋子里加水的时候,见自家主子站在窗前,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问着:
“阿福,倘若是老爷夫人留下遗愿,要我娶江家小姐,纵使我不情愿,只怕也会答应的吧?”
阿福提着茶水壶一愣,抬眼看见自家主子唇边一抹苦笑:“何况,江庭柏那样的人,她也未必是不情愿的呢……”
阿福心里摇摇头。在他心里,江家少爷怎能跟自家主子相比呢,两个人的差别根本就是癞猫儿和赖皮的差别好不好。他有些心疼的看着叶长春,张了张口道:“其实……”
叶长春头也不回看着账本了,神情淡淡的:“其实什么?”
“其实依小的看来,马猫儿对主子这样……”阿福看看叶长春的脸色,迟疑了一下,“对主子来说未必不是好的。马猫儿身上毒尚未解,依小的看,长痛,长痛不如短痛……”
叶长春看着窗口飘过的一两片黄叶,沉默半天淡淡道:“我倒是宁愿长痛呢。”
实在是怕看见自家主子那样的脸色,阿福不再往屋子里跑了。他失魂落魄的坐在院门里一张马扎子上,一手掐着赖皮的脖子,一手拿一根木棍在地上来来回回戳着。院门口有人敲门,门房打开了门。阿福起身过去看,不小心踩住了赖皮的毛尾巴,赖皮哀叫一声跑开。
可怜赖皮自打它的主子马猫儿走了,还没见过一天好脸色……
临近中午十分,叶长春在书房里唤:
“阿福。”
阿福心底惴惴的跑进书房,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样:“主子有吩咐?”
叶长春将桌上一笺折起的素纸封进一只信封里:“将这纸账单送到江府里去,亲手交给江家公子。速去速回,不要耽搁。”
“是,小的记住了。”阿福恭顺的拿过桌上的纸页塞进怀里,迟疑片刻又掏出一封信递上前:“主子,是李伯从杭州寄来的书信,刚送来的。”
苍黄信封以大红字条贴了名鉴,大概是李伯知道叶长春好事将近,所以才用了这样喜庆的名鉴条子。信里能说什么呢,无非是喜服婚装已经备好,上好的陈年女儿红已经抬回府里了,还有李伯乐开怀的一些絮絮叨叨的贺词和打趣的玩笑……
叶长春随手将信封丢到案头,又翻开那页已经快被看穿了的账册:“知道了,你去吧。”
阿福溜出书房出了院门径直往城东去。走到半路上,他脚步慢下来,迟疑了半天之后,终于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抽出里面的纸页打开来,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住。
半页是账单子,上面记着马猫儿欠的一千七百零一两银子;另半页是个药方子,正是平日里马猫儿喝的汤药,最后还附上了马猫儿所中之毒以及蚀心散的渊源,还有她上次服药的时间,并注明七日一服决不可间断,折起的纸笺中间是秀水镇上县官给马猫儿的判书。
字字如磬。
阿福更为自家主子心疼了。愣了半天,他抹了眼角的水痕,将纸笺塞到怀里去,自言自语道:“其实这样也好,若是等到最后生离死别,岂不是更伤心吗……”
定亲的日子仿佛是明天,阿福揣了一千七百两银子从江府里出来,心情颇有些怅然。
主子心里的人要嫁人了,夫君却不是自己主子。
阿福鼻头一酸,想起方才江家少爷看完了信,吩咐周全带自己去支银子时候哭笑不得的表情,心里颇为自家主子不值。
银子算什么,一千七百两银子在叶家也不过是点小钱,主子哪里会在乎这点银子。可是主子那一颗真心是已经捧给马猫儿了,这银子能换的来主子的真心,换来主子以后不伤心吗?
不过此时除了为自家主子伤心,阿福已经不太恨江庭柏了。知道马猫儿身中奇毒之后脸色如常,而且看上去也没有退亲的打算,他甚至觉得江家公子其实也挺可怜的,说不定成亲三两月,马猫儿就毒发了。
其实说来说去,最可怜的人,还是马猫儿碍……
回到叶府,阿福向叶长春复了命,就见叶长春从书桌上站起身来:“阿福,收拾一下行礼吧,明日一早我们上路。”
阿福点着头:“小的知道了,不过……咱们是去哪里呢?”
“回杭……”叶长春边说着便停住,默了片刻抬脚往外走,“等我先想想,回来再说罢。”
阿福诺诺应着,看着主子出了院子,眼里涌上一抹忧虑。
感觉上,自家主子又变成原来那个凡事淡淡的沉稳样子了……
直到日头偏西,阿福还没有见着自家主子回来。他搓着手嘴里念念叨叨在院门口来来回回转悠了几十圈,仍是没见着街头上有叶长春的身影。虽然知道自家主子行事一向稳妥且不喜欢别人过问他的事,不过阿福还是决定去找一找。京城之大,万一出了点什么岔子,自己可怎么担待得起呢,到时候就算李伯不掐死他,他自己也能悔的找根绳子自挂东南枝去。
沿着路一个人一个人打听着,仍是没有消息。阿福愈加忧心,却也只能按捺着性子跟大街上一个个晒完太阳都准备提溜着马扎子回家的老头老太太打听过去,直到华灯初上繁星满天,他才终于寻到了一星半点儿的蛛丝马迹,知道自己主子是向着京城南街那条酒巷里去了。
好在自家主子相貌出色气度出类拔萃,问起来人家也能记着。等阿福问清楚了,找到酒巷巷尾的一家干净的小酒馆儿的时候,酒馆差不多都快打烊了。酒店老板正指挥着小二抹桌子收拾桌椅,看见阿福进来于是笑嘻嘻的招呼道:
“客官,真是不好意思,小店今日就要打烊了,不如改日来吧。”
“不不,”阿福摆摆手回一个笑脸,“我是来跟您打听一个人的,一个个儿高高模样出众的年轻公子……”
“哦,知道知道,那位年轻少爷啊,”店老板立马热情的接起话茬,“今晚在这里呆了一下午呢,日落时分走的吧?哎呀,这年头这样出众的人物却没有骄气傲气,难得啊!”
阿福听完了老板对自家主子的表扬,顿时觉得乐的一时忘记了重点:“那是那是!我家主子那可是……啊?你说他在这里喝了一晚上酒?!”
店老板随手拍拍手边一只不小的酒坛子:“真是好酒量,一坛陈年花雕喝了大半坛子呢……”
“什么!大半坛子!”阿福瞪大了眼睛看看桌上那个酒坛子,嘴慢慢的张大。
虽然做叶长春跟班十几年了,可是头十年,直到叶长春十七岁之前,他从来没见叶长春喝过酒,三年前叶长春从外面回来之后,阿福也从未见过他喝酒,当然不知道叶长春酒量怎么样。只是第一次见主子喝酒就是大半坛陈年花雕,阿福也不得不震撼了一下,“老板……他喝醉了没有……”
那个老板笑眯眯的:“我开酒店开了几十年,还没见过酒量这么好的年轻人呢,大半坛花雕下去,脸不红心不跳,出去时走起路来比进来时还稳当……”
阿福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虚惊一场的拍拍胸口:“那就好,乍听您说可吓死我了。谢您了,我先回去了。”
店老板在他身后喊一声:“我看你家主子有千杯不醉的酒量,你不用担心!”
阿福一边沿着巷子一边往回走,自己对自己嘀咕着:“千杯不醉……喝不醉有什么好的?心里难受了,想借着酒劲糊涂会儿都不能够……”
嘴里嘀咕着,他到底还是不能放心,一溜烟的沿着街道往城东江家跑去。刚刚入夜,江家已经闭门,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