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猫儿愤然的抬起手臂抽出手,毫不犹豫的冲着叶长春道:“你才是傻子呢!大傻子!”
11
马车一路急赶过去,很快已经进了甘肃境。西北的秋来的格外快,等到他们渐渐行着,入眼的景物已现出萧瑟的秋状。从京城到甘肃,几天的时间仿佛是走过了两个季节。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马猫儿犯起了愁,鸟笼子里的癞猫儿,日渐显出颓废相,是越来越没有精神了,无奈之下,马猫儿只好拉下脸半求半告的找叶长春:
“叶大少,你家的癞猫儿一直病怏怏的,你若不管,死了可别怨我。”
叶长春从账本子里抬起头,揉揉眉心:“医得病医不了命,蛤蟆也不过是一两年的寿命,秋天冷了自然是要没精神了,不如把它放到河里去算了。”
马猫儿瞪起了眼:“看它老就把它放到河里,这是什么道理?跟萧二锅一样,”她翻着白眼提着笼子转了身,十分不满的念念叨叨,“难道对狗儿猫儿就没有情意了吗,癞蛤蟆也是蛤蟆它娘亲生的碍……”
莫名其妙就背上了无情无义骂名的叶长春,耐心来向马猫儿解释:“蛤蟆本来就是河里的东西,将它囚在笼子里,短时尚可,时候长了自然也是不行的,不如将它放归故园,省的到时候有个三长两短,对着它岂不要伤心?”
马猫儿愣了愣,半天黯然垂头:“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循着李伯手下送来的消息,马车最后进了一个甘肃西北一个无名的小镇子上。猎猎秋风扬起漫天尘沙,笼着镇外沟壑纵横的荒凉原野。站在镇子边缘西北边陲看去,除了天空湛蓝如洗的干净,便只剩了举目四望的萧瑟荒凉。
无名镇虽然不大,纵横不过四五条街,但酒铺子却不少,由东往西穿过镇子中央的街上,放眼望去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白底镶黑边的酒幌子迎风招摇,来来往往的酒客亦有不少着长衫戴斗笠的江湖客。在客栈安顿好之后已经过午,叶长春吩咐阿福去为马猫儿煎药,并命道定要看着马猫儿喝下药去才可,然后一个人出了客栈,往酒街上逛过去。
一路走过去,街上酒家竟然有十数家之多。叶长春并没有多加流连,径直望着街尾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去,进去径直在里面一张正对门口的桌前坐下,看着小二殷勤的走上前来:
“客官,要什么?”
“两碟小菜,一壶酒。”
“客官要什么小菜?”
“随便。”
“小店有麻辣豆腐,辣子花生,酸辣土豆子……”
“前两样。”
“好嘞~”那小二高喊一声正要往回转,笑着的脸却僵下去:“……不好意思,客官,前两样……是哪两样来着……”
叶长春无奈的叹口气:“麻辣豆腐,辣子花生。”
“好嘞,那客官要什么酒?”
“随……”叶长春顿了顿,“一壶二锅头。”
店子里四壁冷清,除了叶长春并无其他客人。小二将酒菜备齐,看着这位长眉秀目气宇轩昂的外乡客坐在桌前却不动筷子,不由得上前殷勤相问:“客官怎么不动筷子?若是嫌酒菜不好,小的即刻就去换了新的来。”
叶长春含笑温和的摇头:“不是,这酒是着实香,只是我想等朋友来了一起喝。”
小二听见这话顿时眉开眼笑:“客官是识酒的人,我们店虽小,酒却是最好的!只不过现在多少人看门面不看货色,都跑到里面那些大店面去喝酒,我们这里就冷清了。说起来现在识酒的人倒真不多,除了客官你,也就是那个天天来的大醉汉了!”
“大醉汉?”
“是啊,”那小二见叶长春似乎是感兴趣,索性将毛巾搭上肩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兴致勃勃说起来,“说起来也是个怪人,近一个月来那醉汉常来这里,每次来之前就已经酩酊大醉了,然后在我们店里喝几碗酒,就摇摇晃晃的走出去。听说他每次来这里,都把街上的酒馆子挨个喝个遍才算罢。”
叶长春漫不经心道道:“有这样人?”
“可不是,”小二边说着便起身往柜台那边去,“客官要待的久,说不定今天就能看见那醉汉呢。”
酒已经冷了三遍又热了三遍,叶长春却始终没有动一滴。直到日头西斜,街头铺满金黄的余晖,门口才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小二忙忙的跑到门口去看让这位客官久等的是何等人物,却皱着眉头迎进一个浑身酒气的精悍汉子来。
看不出那人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只见他蓬草般的长发草草束在脑后,额前的长发掩住了目光,一件旧且脏的浅蓝长袍外套了一条缁色长衫,踏进酒馆的时候,叶长春看到他腰间别的一根天青色玉箫。
叶长春最后将目光落到他的手上。
那双手手指匀长有力,虽然现在提了一只皮酒囊,可是叶长春却一眼认出那是一双握剑的手,而且断定那双手的手掌上必然跟自己的手一样长着一层茧皮,那是握剑时留下的痕迹。
缓缓起他身,迎着那个醉的几乎站不稳的中年人走过去:“萧先生?这边坐吧,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一起喝一杯。”
接着他看到一双带着醺然醉意的眸子,萧二锅看了叶长春一眼,笑着坐到那张桌的对面。小二带着些不解将一只酒碗放到萧二锅面前,叶长春将酒壶里的酒缓缓倾进去,待到萧二锅将酒饮下,才笑着开口问道:“是萧先生吧?”
第二碗酒满上,叶长春倒酒的时候,清晰的觉察到两道犀利的目光在打量着自己,他缓缓放下酒壶抬起头来,看萧二锅又喝下一碗酒去,舒坦的咂咂嘴:“好酒。我是姓萧,不过可不是什么先生。我啊,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教书先生!啰啰嗦嗦叨叨起来没完没了,就像隔壁家的那群下蛋的老母鸡,哼,赶明儿回去,一定一只一只都给他偷来吃了。啊,还要留一只下蛋的……”
确定是萧二锅无疑了,那与马猫儿极其相似的说话模式……叶长春忍着笑又给他满上第三碗酒:“前辈,我要娶马猫儿。”
萧二锅端酒的手顿了一顿,眼睛里一抹精光闪过,定定看了叶长春片刻,一仰头喝下酒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那小子竟然有这样的运气!”
死耗子……叶长春额头青筋跳了跳:“在下姓叶,叶长春。”
第三碗酒喝下去,萧二锅满面红光的看着叶长春:“叶氏……叶长春……叶锦的儿子?配那个傻小子倒也绰绰有余……记得当年叶锦也是条能文能武的汉子,只可惜被那帮小人害了。能找到这里来,也算你小子本事,以后要好好对待马猫儿。你等着,我再去要一坛酒。”
叶长春惊讶的看着浑身醉意的萧二锅,稳稳的站起身来往柜台那边跟小二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看到萧二锅转身就往酒馆外面走去,等他遽然起身要追的时候,却被那个小二从后面一把扯住衣袖:
“客官!付酒钱!”
叶长春从怀里随手摸出一张银票拍到那小二的脸上,可是那小二却一手抱住他的手臂一手举起银票细细查看,待查看完毕之后才扬起激动的脸看着叶长春:“客官!五百两的银票啊!小的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可是,本店找不开钱啊!”
叶长春急着抽出手臂往外走:“不必找了!”
小二仍然死抱着他的手臂不放松,哭丧着脸:“可是镇上连家钱庄都没有,这张银票对小的来说就是废纸啊!”
门外的萧二锅必定早已经走脱了,叶长春只好无奈的转过身来叹口气,解下腰间的钱袋倒出一粒碎银子:“酒钱菜钱。”
小二接过碎银子,仰头看看:“还差二十两。”
叶长春目光凌厉的看他一眼,小二战战兢兢的解释道:“……不给就算了,是那个醉汉刚才说你是他女婿,要我跟你讨银子……他欠小店的银子已经欠了一个多月了……”
叶长春无奈的又叹一口气,掏出一个银锞子递给小二,心里终于明白了马猫儿那一套耍赖混江湖的功夫原来是尽得萧二锅真传。看样子,萧二锅大概是诚心要避开自己了,叶长春想着,这样一来,自己再找他只怕就难了,于是他只好伸手,迅疾的扣住揣着银子转身就要离开的店小二的脉门:“银子既然已经还了,那么小哥至少告诉我,再往哪里才能找着萧先生下落。”
店小二先是一惊,然后扯出一个马虎憨厚的笑容:“客官,我哪里知道……”
叶长春没有多说话,只是缓缓拉过店小二的手腕,将他的手心反过来,另一只手在他手心里缓缓写了一个“苍”字,然后对着店小二点头微微一笑:“小哥,欠下酒债的是萧先生,他既然也说了我是他的女婿,那么你不妨做了这个顺水人情。”
那店小二怔怔,随即不动声色的抽回手臂,抬头笑笑:“客官,小的真是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镇外的离水畔取得水,酿的酒最是香醇,尤其是黄昏之前那一段时候。”
“多谢小哥。”叶长春拱拱手转身往外走进日暮里,头也不回。
正午的日光照在离水河面上,是银灿灿的一片。镇外五里处离水河畔,撩过一片苍茫白沙的秋风似乎是格外萧瑟。萧二锅仍是提着酒囊,缓缓的往那边早已侯着的身影走过去,与昨日不同的是,他腰里还悬了一柄古朴的长剑,暗青色剑鞘边缘两行简单的花纹,剑柄上悬一条剑穗,只是已经褴褛破烂。
等在河边的是一个女人的身影,深红长裙与同色的碎花衣衫被风吹的抖抖索索,腰里却扎了一幅丝绢素色宽巾,宽巾被一条暗红色的细鞭系着,便显得她的腰身格外柔韧修长。面向着金灿灿的离水,她在吹着一管竹箫,呜咽的声音随着西风飘的很远很远。她的脸上是一直笑着的,殷红的唇微微弯着,笑起来的时候鼻子上几痕细细的褶子卷起金色的光泽,与映到她眼瞳里去的河里的金光交相辉映,令她的已不再年轻的脸看上去竟有了几分孩子气。
离河边两丈多远的时候,萧二锅在枯黄的芦苇后面站住脚,远远看着前面十余丈宽的河面。
河边的女人放下手里的箫转过身来,这时便可以看到她额角纹着一朵盛放的鲜艳莲花,令这张本来很妩媚的脸,多了几分邪异。她仍然是笑着,转身看看萧二锅,清脆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像个年轻的姑娘:
“萧西风,你来了!”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自己萧西风了,萧二锅微微怔了一下,模糊的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仗剑狂歌纵马饮酒,还是长门大弟子的自己。
那一瞬间,箫二锅有一种错觉,自己不过是离开了离水一天,而前一天的傍晚,他还牵着马,跟面前这个喜欢听笑话的姑娘沿着离水且行且笑,品评着天边浮云瞬息万变的云彩,亲手将她的长发绾起来,用一根苇管簪住。
二十年了……
萧二锅头一次这样感叹时间的无情。
二十年,自己从一个人人欣羡的少侠萧西风,变成了夜里提剑杀人白天街头混饭的萧二锅,长门从一个江湖上声名威震的剑派变成了一个空了壳的名字,猫儿从一个只会哭的婴孩长成一个要嫁人的女孩儿……
而眼前的她,则从一个爱笑爱说的女孩儿变成了红莲教派的掌门。
“还记得二十年前,我们第一次隔着这条河见面吧?”那女人转过头看着泛着金光的离水,脸上浮起一个明亮的微笑。
萧二锅却笑不出来,二十年前自己在她面前的无赖相再也无法现出来。他只是仰头灌了一口酒,复又透过微微拂动的芦苇,看着面前的河水。二十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只是隔了一条离水,可是二十年后再见面,虽然在河同一畔,相隔的的距离却远远宽过面前的这条离水。隔了长门满门的性命,隔了江湖无数的恩怨,隔了他的师弟夏楚与她的师妹谢秋霜的死,隔了师父夏烈临终前的一句遗言,这样层层叠叠的愁与恨,哪一层距离不宽过眼前这条离水呢?
可是河边站的那个女人,现在已经是红莲教掌门的池小娇,只是笑着回头问他一句:
“你来杀我,是因为苍野的人让你杀我呢,还是因为你师父临终的遗言?”
萧二锅扔下酒囊,将剑从腰里解下:“有什么不一样吗?”
池小娇回身,微笑着摇摇头:“不一样。若是苍野命令你来杀我,我在江湖上得罪了人,别人出钱买杀手来杀我,我无话可说;若是因为你师父的遗愿,那我死都不甘心。你说,到底是因为哪个原因?”
萧二锅握紧了剑,声音沉沉的:“都有。”
池小娇的笑容里终于露出了一分苦涩:“那就是因为你师父了。”
萧二锅提剑的手似乎有些僵,只沉默着听着池小娇笑着往下说:
“因为你,我恨他恨了二十年了,可是到头来在你心里,始终还是他重些的。萧西风,你是一定要我到死也不甘心是吗。”
萧二锅缓缓的拔出剑来:“结束之前,所有成败未知。或者是你杀了我,也不一定。”
池小娇一边慢慢的从腰上解着鞭子,一边摇着头,唇角勾出凉薄的笑:“若是我死了,到死都不甘心被你负;若是你死,我就要到死都伤心后悔。如论如何,你是要将我逼上绝路。”
一阵簌簌的风拂过芦苇。残阳如血,离河里的水也被映成了血红,一如二十年前他们相遇的那个夜晚。池小娇抖抖鞭梢,抬手将软软的长鞭甩向萧二锅,脸上带了一抹决绝的微笑。
连第一招的出招也跟二十年前的相遇一模一样,萧二锅知道池小娇是故意的,只是,他忍不住这样迎合她,虽然明知道一切都已经回不去。鞭来剑往,转眼已是百余招走过,池小娇招招下的皆是死手,萧二锅明明白白的看出,她是真的恨他,边想着,他手里的剑已经不由自主的抹开池小娇的狠狠抽过来的鞭梢,顺着剑势往前直直点过去,并且知道她一定会挥鞭挡开自己的攻势,然后跃起来以鞭做守势,进而以退为进在下一招再攻击自己的死穴,到时自己就有机会从她左肋下近一招,那一招她必定不能躲开。
想到这里萧二锅走神了一瞬,跃在半空里他感觉到一股缓缓的阻力从剑身上传来,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到半截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