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春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我可以出三倍的价钱。”
丫头迟疑了一下:“客官且稍等片刻。今日大掌柜在店里,掌柜被召过去了,等我去后面问一下掌柜。”
马猫儿站在叶长春后面,大概也猜到了叶长春的意思,转身就要往外面跑:“我不要穿女的衣服!”
叶长春一把拉住她:“不穿女子衣服,难道等着被人抓住吗?”
马猫儿垮着脸指指铺子里的布料:“别以为我好骗!这都是这样的上等布料,一匹要几十两,穿上一件衣服,我就是在叶府里多做十年,也还不清!”
“你是要命还是要钱?”
“嘁!”马猫儿别过脸,压低声嘟囔着,“欠你的钱,还不如要了我的命呢!”
正在争执的时候,江庭柏从后面走进铺子,一眼看到门口扬眉瞪眼的马猫儿,立刻想起来这是昨天见到的叶府那个淡眉水瞳的仆役,只是剃掉了两撇胡子。怔了一下,江庭柏随即意识到,面前这个小仆役是女扮男装的,虽然江南男子多是样貌清秀,但是作为一个男子来讲,没有胡子的马猫儿看上去仍是清秀的有些过分了。
看着看着,江庭柏便忍不住多打量了这个仆役几眼。别的尚可,只是那双眼睛,实在让他觉得眼熟……
“江兄。”叶长春笑着拱拱手,闪过背后的马猫儿:“猫儿,见过江大哥。”
马猫儿一时没有注意到叶长春喊得是“猫儿”而非“马猫儿”或者“马半仙”,她只是注意到江庭柏的温和好像不是装出来的,便下意识的认定,这个江庭柏大概是个好人,于是毫不迟疑的跳出来:“见过江大哥!”
乍看之下不过是个小混混样的女孩子,江庭柏却觉得这个女子脸上闪烁的无邪混着精明的光彩有些耀眼,令人想起雨后山间跳跃的流溪。他不着痕迹掩饰起打量的目光,点点头笑着应一声:“马猫儿姑娘。”
叶长春说明来意,江庭柏即刻允诺衣服送给马猫儿,不收银子。马猫儿终于半信半疑的被那个丫头拉进了后堂去换衣梳妆,叶长春则跟着江庭柏到铺子后面的客厅里去喝茶。店面之后是个简单的小院子,青砖路旁一株茂盛的银桂花,此时已经开开,浓郁的芬芳一直飘满了整个厅堂,伴着袅袅的茶香徐徐洋溢。
一盏茶功夫才过,丫鬟带着女妆的马猫儿走进厅里。看着碧色罗衫白色长裙,浓密长发被挽成简单的云髻垂在鬓后的马猫儿,叶长春恍惚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黄昏在湖边看到的长发覆身的女子,只觉得端着茶碗的手轻轻颤了一下,于是不动声色的端高了茶碗,轻轻抿一口茶。
江庭柏也微微一愣。
出现在堂上的马猫儿,不知道为什么让他觉得更多了一分眼熟。他又上上下下打量了马猫儿几眼,随即意识到这样有些失礼,于是将目光从马猫儿身上转向叶长春,赞叹的笑笑:“真想不到那样机灵果敢的伙计,竟然是个如此的清秀佳人。”
叶长春只是微微瞥了马猫儿一眼,便十分诚心诚意的推辞道:“江兄过奖了,这样粗鲁蠢笨没有格调的丫头,让江兄见笑了。”
第一次穿女装的马猫儿当然不知道这两个人话中的虚实,她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迟疑了片刻,只见她慢慢蹭到堂上江庭柏身边,小心翼翼的问道:
“江大哥,这衣服……真的不要钱吗?”
江庭柏点点头。他还不太清楚叶长春与马猫儿的相处模式,所以对马猫儿这句发问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只见马猫儿听完,很得意的转头看着叶长春:“听见了啊,江大哥是不收钱的。”
那是在通常大家女子脸上少见的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淡淡烟眉微扬,清亮水瞳在一笑之下晶彩流转,江庭柏看着此刻的光彩照人的马猫儿,想起前天在街头看到的那个扔下手里扫帚摆出双掌高呼“降龙十八掌”的清秀少年,一时有些明白了自己堂妹是输在了哪里。叶长春的事,从江竹心那里也好,抑或是从生意场上传闻也好,江庭柏多少也是听说过一些的,见面之后他才觉得,看上去文雅和煦骨子里却带着淡淡漠然的叶长春的确是不负生意场上旁人给他的“笑面冷书生”的名号。可是在这个马猫儿面前,叶长春仿佛完全反了过来,冷在脸上,眼里透出的却是不易令人察觉的纵容关切。
这种变化,也并非三五日可以有的吧?
城中几个热闹地方很快就贴上了寻人的告示,叶家悬赏寻找逃走的家仆马猫儿,寻到人者酬谢十两银子。只是几日来,却一直没有人来揭告示。大家心知肚明,大户人家的下人逃走,无非是偷了几个钱或者得罪了主子小姐,三两天过去都忘了,便什么事情也没有了,还能一直放在心上?因此自然没有人自告奋勇去揭告示,做这可能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而此时,马猫儿正住在江府后院的霜平居里过的舒服自在。江庭柏并没有对马猫儿多加忌讳,相反,从叶长春在他面前毫不掩饰的态度中,江庭柏已经意识到叶长春与自己的堂妹确实只是君子淑女的泛泛之交,而且现在看来,江竹心显然是没有这种机会了。
而且都是因为这个个叫做马猫儿,曾经做过混混的女孩子。
江庭柏一边想着,一边抬头看看坐在对面捧着一盒围棋子苦思冥想的马猫儿。既然是叶长春看重的人,而自己并不打算同叶长春交恶,那么对马猫儿多些耐心还是必要的,所以江庭柏偶尔会到后院同马猫儿聊天,以免怠慢。
而此刻,他正在教马猫儿下棋,帮马猫儿打发空闲的时间。
江庭柏自然完全不会将一天前还是棋盲的马猫儿放在眼里,棋艺高深如他,已经可以偷偷输给自己好胜的叔父江齐己,而不被发现了。那么与马猫儿对弈,对他来说简直是闭着眼都能赢十个马猫儿。不过会下棋的人都知道,与远不如自己的人下棋,其实是很没有意思的。
虽然江庭柏仍然有些搞不清楚,怎么这个毫无规矩的马猫儿瞪大着眼睛一脸好奇的捧着棋盒子,问自己这个东西怎么玩的时候,自己怎么就一个忍不住,说可以教她下棋了呢……
对自己棋艺自视甚高的江庭柏,下意识的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是被那双清盈灵秀的眼睛给骗了。
“啊!这个应该放这里。”
勤奋刻苦钻研棋艺的马猫儿,一手抱着点心,一手拈着一枚棋子往棋盘上放。站在一旁的周全不由得心疼的倒抽一口气:主子那棋盘,可是有年头的古物了,平时可舍不得让别人碰,可是马猫儿那只沾满油的爪子,就那样毫不吝惜的招呼上了……
江庭柏拿开手里的书,抬头看了一眼棋盘,往棋盘一角上指指:“那这些子可就都没了。”
马猫儿瞪着棋盘看了片刻,抬起头来是满脸的恍然大悟:“是啊噢,这样就死定了。”
你怎么走最后也是死定了,心里这样想着,江庭柏脸上还是笑道:“那你刚才那一步还算不算?”
“落棋无悔,”马猫儿摇摇头,笑嘻嘻的拍着马屁,“再说,跟江大哥下棋输了,也不丢人。”
江庭柏一边收着棋子一边笑着:“你这点倒是比竹心好。她小时候学棋的时候,岂止悔棋呢,若是输了还要大哭大嚷的。”
马猫儿听着,脸上便露出些不敢相信的表情:“江小姐那样的大家闺秀……”
江庭柏笑着:“那是现在,小时候也是一样调皮的。缠着几个哥哥闹得厉害。”
马猫儿捧着棋盒子,听着这话愣了一下,脸上浮起淡淡的欣羡与落寞,接着咧嘴笑道:“有个哥哥,真是好碍……要是有个哥哥,大概我也会跟他耍无赖扯皮的。”
听到这话,拿着书卷的江庭柏不由微微怔了一下。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见马猫儿脸上的艳羡与遗憾已经一扫而空,抬着干净的清水眼看着自己,带着些不好意思问道:
“江大哥……那个……你忙不忙?”
江庭柏放下手里的书看着马猫儿:“怎么?”
“那个,”马猫儿指指棋盘,“能不能……再下一盘?我保证不会这么快就死了!”
江庭柏笑着摆下一粒棋子:“好啊,我今天没什么事情忙,就陪你走几盘。”
一个下午,两个人竟然下了二十几盘棋。马猫儿死棋的速度实在够惊人,尽管从第三盘开始,江庭柏就放下手里的书全神贯注看着棋盘,试图能找出让马猫儿多撑一会的法子,可是最后他发现马猫儿总是能够找出一种死棋的方法。十盘棋之后江庭柏开始乐在其中了,他发现,研究怎样才能输给马猫儿,着实比上次与京中高手对弈时想着怎样赢还要费脑子。
所以在京中棋艺上苦无对手的江庭柏,开始以此为目标开始锻炼自己的棋艺,接连几天都满怀期盼的找马猫儿下棋。
当然,马猫儿还维持着一边下棋一边吃点心的习惯,所以几天之后,江府后院门外,周全跟在江庭柏身后走的一脸忿忿然:
“主子,我看啊,您对那个马猫儿是不是太上心了,她也不过是叶家一个下人……主子?”
江庭柏转过头:“嗯?”
“原来您没在听小的刚才说的话碍……”
“什么?”
“没什么……主子您最近不下棋的时候,怎么老是神思恍惚的,马猫儿那臭棋篓子值得您这样花心思吗?还是您有什么心事,要不要小的……”
“周全。”
“小的在。”
“你可有妹妹?”
周全愣了一下,怔怔的点头:“……小的有三个妹妹……”
“那你平时给她们买什么好玩的东西?”
“哦~”周全恍然大悟的拍拍脑袋,“主子是要给竹心小姐买礼品啊,可不是嘛,竹心小姐生日好像也不远了。不过小的给家里妹妹买的东西都是些不入流的便宜货,就是哄她们玩的,哪能……”
“你妹妹可喜欢那些东西?”
周全脸上浮起笑意:“那是,每次一给她们带回东西去,都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扑到我身上闹成一团……”
脑海里浮现出马猫儿方才一脸落寞的笑容,江庭柏点点头:“那就好,能哄人开心的,说来听听。”
周全掰着手指数算道:“咱家铺子里的糖果子啦,蘸糕啦,风筝啦,偶尔也给大妹买些胭脂水粉什么的……不过,这些东西竹心小姐怎会喜欢呢……”
脑海里浮现出马猫儿用胭脂水粉的样子来,江庭柏不由笑出声来,心想那一定是个很恐怖的画面……
看着自家主子脸上忍俊不禁的笑意,周全眉毛忍不住开始跳:“……主子?”
“就按你刚才说的那些,稍后到街上去找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带回来。”江庭柏吩咐着又抬脚往前面走,“叫糕点铺子里的伙计,打明儿起,多送些有意思的点心。”
“是。”周全点点头,又开始碎碎念,“都是那马猫儿,之前府里只有您一个人,哪吃得了那些点心,现如今倒好,她一个人一天吃的倒比您一年吃的还多……”
江庭柏没有听到周全的抱怨,脑海里仍盘桓着前几天下棋时,马猫儿脸上落寞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江庭柏就觉得,那样的笑容,看起来是如此熟悉……
晚饭之后马猫儿拉着赖皮一起坐在霜平居的院门里乘凉。四周虫声鸣响,马猫儿坐在一条放花盆的木架子上伸长了腿,一手撑在木头架子上一手绺着赖皮的毛:
“哎呀,不知道癞猫儿吃饭了没有,阿福知不知道怎么喂它呀……”
“这空儿,阿福该在院子后面洗衣服呢吧……”
至于叶拐子,大概又钉在书房里看着账本子算计人吧……
“你倒是悠闲,竟然还有闲心坐在这里喂蚊子。叶家好饭好菜喂着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养好了喂蚊子的。”
马猫儿猛地抬起头来,看看立在眼前的叶长春,下一秒已经手脚并用站起身来:“你,你怎么来了?!”
叶长春扬起眉:“只许你来,我就不能来么,这院子的主子,好像也不是你吧?”
“……”马猫儿无话可说,“哼”了一声又坐到木头架子上,别过脸去。叶长春皱皱眉,弯腰招呼着赖皮:“赖皮,她傻你还傻么,干什么蹲在这里喂蚊子,走,我们进去。”
马猫儿就这样愣怔怔的看着赖皮毫不留恋的站起来,跟着叶长春往屋子里跑去,连头也不回一下……
连赖皮,竟然也跟叶长春跑了!
屋子里宽敞干净,叶长春环视一周,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下,看到了桌上摆的围棋盘和一本棋谱,便有些讶异的抬头看着刚刚进来的马猫儿:“你看的么?”
“不是我看的,难道是赖皮看?”马猫儿没好气的往屋子里面一张躺椅上一靠,背对着叶长春,隔着摇曳的烛光,侧身柔婉的曲线被勾勒出来。自小被当作男孩子养,她固然是不懂闺房里女子坐立行走的规矩,可是叶长春看着,便觉心头一紧,于是不动神色的将脸转向门外:
“马猫儿。”
马猫儿仍然靠在躺椅上,声音里全是斗败了的颓废萎靡:“叶大少请开尊口吩咐。”
“……记得江家少爷面前,不许像这样坐相无礼。”
马猫儿莫名其妙的低头看看自己,然后带着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神情,从躺椅上跳起来:
“我哪里无礼了!”
叶长春却不再理会她,只是随手将棋盘摆正了:
“你给我记住就好。”
“哼!你……”
“过来下盘棋,我看你下的如何。”
“不下!”
“你莫非怕输给我?”
马猫儿从椅子上跳起来:“下就下!我怕你?不就是……”
话音未落,马猫儿立刻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不由得气恼的跺跺脚。马猫儿并不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叶长春轻轻巧巧几句话,就能把她绕进去。用她自己的话说,叶拐子的话实在比旁人口里的话更气人!所以她也总是发火,一发火,就更要上当了……
棋子一落地,叶长春立刻看出马猫儿绝对是个生手,不过才学了两天,头两子能下成这样已经不错了。他一边轻轻敲着棋子,一边漫不经心看着烛光下马猫儿秀长的睫毛在脸颊上留下的淡影与浅浅皱起的眉头,忽然有种想要亲近她的冲动,想轻轻的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