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春摇摇头,慢慢道:“其实李伯不必瞒我的,就算我知道,也从来没有多想过。我是李伯亲手□出来的,洪马帮帮主李修贤也是名声在外。身为天下消息最灵通的洪马帮的帮主,却屈身在叶府做了十几年管家,照顾我和姐姐这么些年,您做的这些,早就够了抵消我爹娘当年救您那一回。在我心里,是早就当您是长辈的。”
凄怆涌在心间,李伯攥紧了拳头,压在桌面上:“少爷,我是一直将叶家当作自己家的,只是一直觉得对不起你的爹娘。先是当年没有救下他们,致他们英年早逝。再就是,让你一个人离开家,在外漂泊了三年……”
叶长春缓缓起身走近,将手压在李伯肩上,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李伯,从来不是你的错,这不过是命。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提了。”
叶长春转身,慢慢往后院里去。
李修贤站在前院藤萝下,看着那个修长沉稳的身影,苍老的手抚着身边的藤萝枝,脸上浮起失落与欣慰交融的神色。由他一手教养的叶长春,幼年时也是聪明灵敏的,爱笑爱闹,并不逊于今日的马猫儿,可是十年前发生的那一场变故似乎一下将他带入了沉默。自那时起叶长春仿佛一下子成了大人,勤奋的练武习功读书识字,渐渐的从李伯和叶长青手里接下了叶家的家业,变成了众人眼中不苟言笑精明敏锐的少主人。五年前离家的叶长春在外漂泊了整整三年,三年之后出现在叶家在秀水镇的别墅,重新执掌起叶家生意,自那还未回过杭州。
只有李伯知道,如果没有那场变故,当年那个玉树临风笑如春颜的少年,其实也会成为一个明朗奔放的青年,纵马长歌,仗剑笑游。如今他沉稳练达精明锐利的外表,掩藏着十年前的惨痛,也掩藏着三年离家的风尘。
只是走的江湖太多,被风尘裹上了一层茧壳而已。
虽然叶长春从来也没有提过,不过身为洪马帮帮主,李修贤也并非完全不知道那三年他在外面发生了些什么。江浙一带常仗义时就的“冷面柳刀”;“唐龙堡”堡主唐晋生在郊外被人用剑斩杀;洪泊湖一帮匪徒四年之前一夜之间被荡平;这些在坊间流传的故事中,总有一个不知所踪的身影引人注意。长眉扬目,摘木做刀,剑气扫过可以斩断人的咽喉,行事又一贯沉默隐忍。三年间他也曾多次听属下向他报告,有这样一个年轻人,一副江湖客的打扮,常提着酒囊在杭州近郊的山上,对着黄昏下叶氏墓园的青冢独饮。
有谁知道他的落寞。
此时看着叶长春身着长衫从容淡定的背影,年近六十的李修贤觉得无比无奈心疼。他又想起了一双清水瞳神情干净调皮,难得能让自家少主的眼底露出淡笑,却身中奇毒的马猫儿,忍不住为自家少主人叹了一口气:“罢了。都是命。”
此时马猫儿一身小厮的打扮躲在后院深处,正揽着赖皮说话。
“咱们是把他炸了吃好呢,还是煮了吃好,赖皮?”
“啊呜~”
“去!别用你的舌头舔我!”
“啊呜!”
“对了,你今天没欺负癞猫儿吧?我回来好像还没看见它呢。走之前把它放哪去了来着……”
赖皮颠颠的往湖那边一棵树下跑,马猫儿看着它跑远,忽然想起来,用手掌拍拍额头:
“对了,把癞猫儿放到鸟笼子里挂树上了。你等等,我去拿点吃的,回来喂你们俩。”
她转身往东边厨房跑去。
回来的时候,马猫儿看到浅淡的月光透过树枝在地面上印下稀疏的影子,叶长春一身青衣长身玉立站在树下,正用一根树枝隔着鸟笼子捅癞猫儿的脚掌,边捅着边低声道:
“猫儿,跳一个!跳!”
癞猫儿不动,只是“呱呱”叫了几声。
“几天不见,怎么瘦成这样了,跳都跳不动了。莫非是马猫儿欺负你了,还是赖皮欺负你了?”
他伸手去提那个鸟笼子。马猫儿站在不远处,看着叶长春脸上真挚而晴朗温和的笑,不由得呆住,心想,不正常就是不正常,他怎么能对着个癞蛤蟆笑得这么灿烂呢?
赖皮循着肉骨头的香味儿跑过来,在马猫儿脚底下呜呜叫唤。叶长春刚走到湖边,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到一脸呆相的马猫儿。他自顾自的把鸟笼子浸到湖水里,一边念叨着:
“猫儿,来喝点水。顺便洗个澡,洗洗一身又脏又难闻的味儿。”
马猫儿翻个白眼,把骨头扔给赖皮:“赖皮,吃骨头。”
叶长春把癞猫儿从湖水里提溜出来,转向马猫儿:“昨天的事情,也该说清楚了吧?”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马猫儿撇撇嘴。
叶长春不以为意的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将鸟笼子放到石桌上:“在怡红院看到的那个人,是萧二锅吧?”
马猫儿翻个白眼。
“马猫儿,”叶长春无比耐心的看着她,“不想我把你是女子的事情说出去,就把事情都说清楚。否则,”他闲闲的敲敲鸟笼,看着眼前湖面上粼粼的波光,“阿福,李伯,连玉榭,余庆,余二丫,……”
“好了好了。”马猫儿眼前浮现出余二丫知道自己是女的之后可能会出现的表情,顿时叹了口气,在湖边蹲下,远远看着啃骨头啃得津津有味的赖皮,嘟嘟囔囔的说道,“我说就是了……”
“萧二锅平时不在杭州吧?”
“他过段时间会出去一阵子。”
“出去干什么你知道吧?”
“不知道。”马猫儿干脆的回答道,迟疑了一下又看看叶长春,“不过……”
“不过?”
马猫儿皱皱眉头:“我记得有一次他回来的时候,身上好像有伤……”
“那,当时你为什么要离开杭州?”
“他赶我走的。”
“赶你?”
“他喝醉了。骂了我一顿,说养了我十五年,受够我到处惹是生非了……我就提着家当跑了。”
“他常喝醉?”
“要不然人家干嘛叫他萧二锅!一天半坛二锅头,整天醉醺醺的,喝醉了就打人……”
叶长春心头一紧:“打你?”
马猫儿瞪瞪眼,垂下脸:“我会跑,当然打不着我了。不过家里养过五六只猫七八条狗,都是被他连打带吓撵跑了。”
叶长春点点头,明白了马猫儿之前何以那么快就跟赖皮混熟了,也明白了之前在秀水镇上,她怎么能从镇外一直跑过整个镇子了:“这么说你跑的快也全拜他所赐了。”
马猫儿点点头:“倒也是这样。不过,”她顿一顿,手里握着一块小石头,在地上划来划去,“萧二锅虽然脾气不好,可是对我从来没有亏待过。要不是他把我从街上捡回来,我早就在街头上被人踩死了。”
“以前有没有见过昨天那样的黑衣人?”
“没有。我们那屋子里,最多也就爬几只老鼠罢了……谁知道昨天一回去就有人拿刀来砍人了。”
“你好像说过,萧二锅功夫很好吧?”
马猫儿一下来了劲:“那是那是,他的轻功很好,有一次我偷了他的银子,怕挨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一棵树上藏着,结果他一下上去就把我给揪下来了。而且他很会捉鱼,烤的鸡蛋也很好吃……”
叶长春打断她的话头:“说功夫呢,跟打鱼有什么关系?”
马猫儿跳起身来对着湖面比划着:“他用内功炸鱼,一掌劈下去河里浮上一片死鱼来!一下飞到树上掏了鸟蛋,然后在手掌上用内功烤熟……”
叶长春嘴角抖了几下:“用内功……烤鸟蛋?”
“是啊!有一次我还从一个鸟蛋里剥出一个小死鸟来!”马猫儿一脸得意的比划着,看到叶长春一脸窃喜的表情,忽然噤了声,垮了脸扭过头去:“跟你说这个干什么,真是……”
“说得好,”叶长春挑挑眉,“你为什么敢把这些事情都告诉我?”
马猫儿悄悄的回头看了叶长春一眼,带着几分不甘愿:“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又不会把他吃了。”
叶长春勾勾唇角:“那么,你就是承认,其实我是不是坏人了?”
马猫儿偷瞄他一眼:“嘁,小的哪敢说你叶大少的不是,还不被剥掉好几层皮碍……”
叶长春心里浮出一丝窃喜,不动声色将目光移到湖面上:“那么,背上……右肩下面那个旧伤疤……是怎么回事,看上去像是已经很久了……”
马猫儿警惕的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我肩下面的疤痕?!”
叶长春面向着湖,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昨晚上不小心看到的。”
叶长春装作没有留意到马猫儿涨红的脸,仍将目光投向湖面,然后听到马猫儿气急败坏的声音:“你问什么乱七八糟的!没事我去吃饭了!赖皮!走!”
叶长春站起身来,修长的手指交握了一下,看着一人一狗急冲冲往东厢那边去,若有所思的低声自言自语道:“那样锋利细深的剑痕,除非有极精深的内功,一般人是不能划出来的吧?”
8
吃过晚饭,郁闷万分的马猫儿又揣着竹笛牵着赖皮来到后院深处的假山。
虽然一向大大咧咧,但是马猫儿却并非没心没肺。离开杭州两年,虽然当时也是被萧二锅的气话激的一时意气负气出走,可是在江南流浪了两年靠着坑蒙拐骗混饭吃,她多多少少也是挨过饿受过罪吃过亏的,偶尔月色清朗星芒闪烁的时候,她也会爬上一棵树,想起杭州城南那个弥漫着酒气的破烂小屋里,常常响起的夹杂着欢笑的追打与怒骂声,想起她爬在树上吹箫的时候不知不觉出现在身后的那个浑身酒气的瘦高个子二锅头,想起家里七七八八的野猫野狗,想起萧二锅大手往她小脑瓜子上一合猛地叹一声:真不该把你当男孩子养的,怎么越养越觉得像祸害了……
每次马猫儿想着想着,就会忍不住趴在树杈上抹眼泪,然后抹着眼泪的时候,她就强迫自己回忆当时喝醉酒的萧二锅是怎么用手指头戳着自己脑门子说,养了你十五年了,整天就知道给我惹是生非,你给我滚,滚的远远的……
想到这里她便不觉得那么伤感了。
虽然只是个混混,可是马猫儿也认为,自己好歹也算是杭州诸多混混中的一个杰出人才,生平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没用,而且骂自己的人是自己打小既敬且爱的萧二锅,十五岁出头的马猫儿怎么受得了这口恶气?当然是非出走不足以出这口气。
其实那天拎着家当负气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她还停下脚步等了一会来着,指望着萧二锅可能会出来找自己,但是直等到半夜也没见人影出来,彻底绝望的马猫儿这才一边恨恨骂着一边溜达着到了杭州城门底下睡了一觉,第二天就离开了杭州城。
说来也多亏了这些年来萧二锅教她一些皮毛的拳脚功夫,以及坑蒙拐骗,偷鸡摸狗,打鸟射雁的手段,否则她哪来的本钱在外面自己溜达了两年多还没饿死呢?
马猫儿边想着,就掏出怀里的竹箫又开始呜里哇啦吹了起来,好好的竹箫被她吹成了唢呐,于是假山旁边的树上,无数栖鸟被惊飞起来。
阿福此时正在书房端着茶伺候着自己主子,听到这动静吃了一惊:“……后院莫非招鬼了吗?”
叶长春缓缓抿一口茶,眼睛仍然在账本子上:“杭州城北的铺子是贺掌柜看着的吧,怎么账面上现银这么多呢。”
阿福恭恭敬敬的捧着茶壶:“贺掌柜那人主子也是知道的,老人家以前吃过不少苦,所以喜欢精打细算,有银子老存着,自然比别家商号存的多。”
“精打细算的倒是不错,不过眼看着这几年药材收购的价是越来越高,老这么存着现银不是亏钱吗。阿福你记着,明天把城南的商号的柳玉飞调到城北去,让他跟着贺掌柜一起盘算好,先购一批药材存着,防备涨价。”
“小的记下了。”
叶长春扔下账本:“那先去帮我准备热水沐浴吧。”
阿福应声退出书房,叶长春也出了房门,缓步往后院深处去。等他溜达到湖边假山附近的时候,却听到箫声戛然而止。月色清润,假山上坐着马猫儿后面蹲着赖皮,旁边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高大健壮不失当年,正是李伯。
叶长春心里知道李伯做事,必定是有他的道理的,于是犹豫了一下,转身折回去。
李伯也是循着箫声来到后院的。虽然年事已高,不过毕竟也是练家子出身,一座小小的假山还是难不倒李伯的,何况假山上还有不少当年他亲自帮着自家少主设计的机关,所以他轻而易举就攀了上去,出现在了吹箫以发泄心头郁闷的马猫儿面前。
马猫儿看着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李伯有些惊讶,放下箫站起身来:“李伯,你怎么上来的?”
李伯笑笑,拉着马猫儿坐下:“坐吧坐吧,这里倒是挺凉快的。年纪大了,我就不能来凉快凉快呢吗?”
马猫儿涎着脸笑着:“怎么不能呢,有人来正好。”
对于李伯,马猫儿还是既敬且信的。
“这院子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吹过箫了。”笑罢李伯轻轻叹一口气,“也有十多年了吧?”
马猫儿拿着箫在手掌里拍拍,有些好奇:“这院子里以前也有人吹箫?”
李伯望着天上半轮明月,脸上浮起微笑:“叶府老主人叶锦,就是大少爷和大小姐的爹,当年也是杭州城里有名的清俊雅士,最擅长吹箫。叶夫人也是有名的美人,擅长抚琴。两人当年就在这后园里琴箫应和,曾吸引不少人在后院墙下偷听呢。”
“真好。”马猫儿听得出了神,脑海里勾勒出一副才子佳人的画面来,不由得“啧啧”赞出声:“他们一定都很好吧。”
“两个人都是乐善好施的好人,”李伯看看马猫儿,“这一点,少爷是像极了当年的叶老爷叶夫人的。”
“……啊。”马猫儿有些不屑的应了一声,又想起什么来:“记得阿福好像说过,老爷夫人已经过世了。”
李伯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十多年前就去世了,是被人杀的。”
竹箫“啪”的落到假山石上,马猫儿惊得抬起头:“……被……被人杀了?为什么?”
李伯屈起手指,缓缓敲着自己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