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赔笑,〃也不会常常是这样,这些事会过去的。〃
〃我颇心灰。当年对这孩子寄望太大。〃
我不语。
这时佣人取点心进来,是酒酿圆子炖水波蛋,我吃了一碗。
赵老又问:〃他在哪处落脚?〃
〃女朋友家。〃我不敢在他面前提孙雅芝三字。
〃香雪海成为他的孟尝君?〃
〃看样子是。〃
〃据说这女人借钱给我儿子,连借据都不收,嘿,放太子帐放得如斯大方,她不信我真的把全部财产捐公益金?〃赵老说。
我婉转地说:〃香女士倒不是这样的人。〃
赵老气呼呼地问:〃凡人做事都有个目的,有个企图,她是为了什么?〃
我站起来踱步,〃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但她偏偏漫无目的,她给我的感觉是根本不为明天打算,又怎么计算他人?〃
〃我不相信。〃
我摊摊手,我也不相信有这样的人,但香雪海给我的印象偏偏如此。
她出乎意料的好客,从她维护赵三就可以知道,人人在她面前平等,包括我们所看扁的掘金女郎孙雅芝。
我对赵世伯说:〃我叫他来见你。〃
〃不用了,〃他晃晃手,一刹那变得衰老起来,〃你替我照顾他,大雄。〃
我便告辞,心中略有不安。
随即觉得过虑,赵世伯有的是女朋友,不愁寂寞。
第二天见叮噹,我同她说赵三回来了。
〃我知道,〃叮噹说,〃他们说昨天在第一会所看见他,他与孙雅芝在喝酒,没有人上去跟他打招呼,都说他太熟了。〃
〃他没去抢劫银行,〃我不悦,〃这班人太势利。〃
〃谁都知道他爹不要他了,他现在跟着个小明星混。〃
〃他东山复起的时候,这些人怎么办?〃
〃再从头称兄道弟呀。〃叮噹笑答。
〃都是变色龙。〃
叮噹面前一大叠花花绿绿的纸皮书。
我顺手拈起一本,上面印着她的名字。
我说:〃我知道你写得不错,但到底写些什么?〃
〃你坐下来慢慢看完这一叠不就知道了?〃叮噹说。
〃你不怕我知道你心内太多事么?〃
〃怕。〃她承认。
我放下书:〃你的心事,还是交付给你的读者吧,他们比较可靠,可以对他们诉说你的梦想,读者们是遥远亲切忠诚的,小叮噹,你真是幸运。〃我笑,〃你甚至可以对他们说,你向往的男人是一个没有学识、粗犷英俊、充满活力的货车司机……〃
〃是的,〃叮噹莞尔,〃若果流落在荒岛上,货车司机便足够足够,但我们生活在复杂的人际社会中,孙雅芝不合规格。〃
〃何必对她太偏见。〃
〃我妒忌,〃叮噹很坦白,〃她是走小路成功的罕见例子,我们在大道中却颠沛流离那么久。〃
〃你把她说得太成功,照顾赵三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说,〃况且那些钱已经用来医病,周恩造医生出次差是什么价钱。〃
叮噹斜眼看着我,〃你入了他们一党,自然处处帮他们。〃
〃什么党?〃
〃香雪海做后台的赵三党。〃
〃你又来了。〃我笑。
〃我就是不喜欢香雪海。〃
〃你喜欢过谁?〃我反问,〃每个女人都是你的敌人,低一点的你瞧不起,高的你又妒忌。〃
她脸色转为锅底一般,〃关大雄,你嘴巴不干不净说些什么?〃
我吓得把话往肚子里吞。
〃我觉得香雪海这女人像黑夜钻出来找替身的女鬼,分分秒秒盯着你,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忍不住,〃你太担心了,叮噹,紧张的女人不是美丽的女人,我自问对你忠心耿耿,你何苦毁自己的仪容。〃
〃关大雄,你离开我的公寓,我三天内不想见你。〃叮噹说。
〃你静一静也好。〃我赌气。
我站起来走。
为香雪海吵架,嘿。
笑死人,硬说人家看上我。
哈,叫人家知道恐怕吓一大跳。
我有什么好处?能叫人家看上我?
我驾车往第一会所吃中饭。
对侍者说:〃这是我第三万零七个公司三文治与啤酒。〃吃得我都想哭。
有一个声音温和地说:〃试试龙虾沙律,不错的。〃
我抬头。
香雪海。
黑色的乔其纱旗袍,白皙的皮肤。我立刻站起来。
〃教养很好哇,〃她坐下,〃现在的男人再摩登,也很少为女人起立。〃
〃他们的爹妈没教他们。〃我凑趣说。
她背光坐着,脸上有一种倦容,面色不好,但并没有浓妆,她永远懒洋洋,不过那对眼睛,呵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会爱上比他们大许多的女人。
叮噹并不是小女孩,不过她的表情仍然是单纯的,哭跟笑、妒忌、发脾气,来来去去都浅易,可爱的叮噹,无论读者如何称颂她,享有多大的名誉,她还是个孩子。
香雪海的表情是有层次的,引人入胜,想剥茧抽丝,看看她内心世界到底如何?
她取出香烟,我为她点火,她高贵而落寞地吸一口,缓缓吐出。
我虽然对香雪海有莫大的倾慕,但叮噹还是不必多疑,除非有很大的理由,我不轻易背叛我所爱的人,订了合同必须履行,君子自律。
〃听说你女朋友是个作家。〃香雪海说。
〃是的,而且相当有名气。〃我说。
〃那多好。〃香雪海微笑。
〃是呀,时代女性不甘心光坐在家中,总得想些事出来做,不能做得太辛苦,又不能太平凡,试想想,还有什么职业比作家更高贵更突出更清闲?〃
香雪海讶异,〃你当着她面也这么说?〃
〃嗯。〃我说,〃我们无论什么都摊开来讲,所以她时常被得罪。〃
〃嗳,水清无鱼,人清无徒。〃她含深意。
我不语。
〃写作讲天才吧?〃
〃是要有点小聪明,〃我说,〃观察力强,生活圈广,肯思索,肯多练,不滥写,这些都是要诀。〃
香雪海笑,〃看来你可以开班授徒呢,〃她懒洋洋地说,〃你女朋友真能忍你。〃
我涨红脸。
侍者把午餐端上,她吃得很多,难怪有点微微发胖,一个女人胆敢无忧无虑地吃,真是英勇。
她冰雪聪明,看出我在想什么,于是解嘲地说:〃……不知还能吃多久……〃又自觉话说得太严重,住了嘴,有点凄惶。
我立刻觉得这是我的过失,她应当有权利吃,关我什么事呢?是我的目光令她不安。
我按住她的手,〃对不起,你吃呀。〃
她笑了,一双眼眯成线一般,媚惑得惊人。
赵世伯说得对,她不是一个美女,但她比美女更难抗拒,因许多美女心灵一片空白,她太有味道。
我为掩饰心中的向往,把餐巾一丢,搭讪地看手表。
〃还有十分钟。〃香雪海说。
我说:〃赶时间上班真苦恼。〃
她把最后一件龙虾肉送进嘴巴里。
〃但这种苦恼不是免费的。〃她叫杯黑咖啡。
我无端端地心猿意马起来,〃你的名字……太美的名字。〃我用手托着头。
也许是对着光太久,也许是吃得过饱,我有点精神恍惚,巴不得下午请假到香家的泳池边去睡中觉。
〃叮噹这个名字才好听。〃香雪海提醒我。
我定一定神,〃是的,叮噹,多么卡通化一一做人有时候也像做卡通。〃
香雪海抬高精致的下巴思索一下,〃不,做人像做戏,不像卡通,卡通的人生太美满,卡通属神话科。〃
〃可是现在那种科幻卡通也充满悲欢离合爱情死亡。〃
〃是吗?〃她诧异,随即叹息一声,〃我是老一脱的人物,早落伍了,我还以为卡通是仙履奇缘,小鹿斑比。〃
〃呵不不,早不是了。〃我说。
她牵牵嘴角,〃然而像我这样的一个人,与社会脱节是没有损失的。〃
我又看看腕表,〃我要走了。〃
她笑一笑,像是在说:难道我不是你的老板?
我于是说:〃我的老板是赵三,赵三的老板才是你。〃
〃再见。〃她说。
回到公司,我才开始面对现实,翻开日历,每天上午都要开会,不是我送上门,就是别人找上还下意识地挂念着一张张合同,一叠叠文件。
赵三本来是这一行出色的人材,现在他拿得起放得下,什么都不理,一切交予我替他经营,他出家享福去了。
我把目标放在收支相等一栏上头,做生意能够不亏本就已经上上大吉,想来赵三也不会指望我同伊发财。
女秘书坐在我房中足足三个小时,不停地速记信件及草拟合同。
太阳下山的时候赵三推门进来。
〃大雄,你还在做?〃他诧异,他示意女秘书出去,〃你如此用功干什么?别忘记明天之后还有后天。〃
我伏在桌子上。
〃以前我也像你这样,因为没有精神寄托的缘故,咦,叮噹呢?把叮噹找来,咱们一起吃饭。雅芝这一阵子情绪低落,我正想找几个朋友陪陪她。〃
我笑,〃恐怕我们不会是太好的陪客呢。〃相信叮当不愿意出来,况且她正生我气。
我顺手拨电话,叮噹没出去,她说:〃我正等你呢。〃
〃赵三请我们吃饭。〃
〃不,你马上来。〃
〃什么事?〃我讶异,〃又要我听教训?〃
〃有话要同你说。〃
我向赵三耸耸肩,摊摊手,表示无奈。
赵三说:〃这一阵子盯得好紧啊。〃
我掩住话筒,〃我也不知为什么,以前她不是这样的。〃
叮噹问:〃在说我什么闲话?〃
〃我马上来,你在家等我。〃
她满意了,〃替我问候赵三。〃
我挂上电话,赵三凝视我,我浑身不自在。
他问:〃你与叮噹都不喜欢雅芝吧?〃
我掩饰,〃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她,嗯?况且只要你自己快乐,你还管旁人作甚?〃
〃我希望你们能够接受她。〃赵三嚷。
我拍拍赵三的肩膀,〃你也得给我们一点时间呀。〃
他听了我虚伪的语言,得到安慰。
我内疚地取过外套,搭讪地说:〃我走了。〃
赵三与我一起离开写字楼,我没想到孙雅芝开着车子在楼下等他。
孙雅芝穿着孝服,看上去特别清爽,精致的五官楚楚动人,我心软,走向前去打招呼。
她见是我,充满希望地说:〃大雄,是不是一起?〃
〃我先回家淋个浴。〃我笑,〃赵三使我如使奴隶,累死我。〃
孙雅芝在愁眉百结当儿笑出来。
赵三答:〃你听他的,他是我的拍档,又不是我的伙计。〃
孙雅芝说:〃大雄,我们在羽厅,换了衣服来好不好?你们反正也要吃东西。〃
我默默地点头。
我赶到叮噹处,按铃,没人应,取出锁匙开门进公寓,发觉人去楼空。
这叮噹,毕竟不失艺术家本色,留张字条说:〃出版商找我有要事,请自冰箱取三文治充饥,我很快回来。〃
真是的,十万火急地把我逼了回来,她自己倒出去应酬,官兵的火说放就放,百姓点灯可就得申请批准。
我倒在沙发上喝啤酒。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那边问道:〃凌叮噹小姐在不在?〃
〃她不在。〃我没好气地说,〃请问哪一位?〃
那边一怔,〃你是谁?〃
〃凌小姐的男佣人。〃我说。
〃大雄,是你吗?越来越风趣了。〃是赵三,〃等你呢,快点来。〃
我饥肠辘辘,又寂寞又不甘心,于是受不起引诱说:〃好,替我叫一客龙虾牛柳,三成熟,我立刻到。〃
我嘟哝着〃叮噹你怪不得我〃,赶到羽厅。
侍者刚端上牛柳,我吸一口气,香进肺里,抬起头,看到香雪海灼灼之目光。
她笑容可掬,〃我是无处不在的上主。〃
香雪海依规矩捧着水晶杯在喝酒。
我并不觉意外,这一阵子她与赵三走得很近,我只是惋惜地说:〃别喝太多,伤身子。〃
她一怔,抬起头一饮而尽,〃嘿,伤身子。〃
我一本正经地说:〃喝到某一个程度,不喝就不行了,酒是有瘾的,不信你问古龙。〃
孙雅芝刚自化妆间出来,〃古龙吗?去年我差点拍他原著的电视剧。〃
我注视香雪海,不过她是不会喝醉的,她控制得很好。
孙雅芝的面孔打扮得七彩,头发上金光闪闪,耳畔却别着一朵白花,我觉得她非驴非马,集全球的坏趣味于一身,懒得评论,难得的是赵三视若无睹,悠然自得,我真佩服他。
孙雅芝没有提及与母亲往美国医病的过程,赵三一整晚握住她的手。
赵三与他的情人喁喁细语,朋友根本无插嘴机会,我向香雪海呶呶嘴。
〃我们海旁去走走。〃我说。
叮噹立时三刻不会回家,我知道她的习惯。
第五章
我与香雪海站在堤边看香港夜景。
我说:〃很久没享受新鲜空气,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城市人,人越挤越有安全感一一你呢?〃
她不响。
我问:〃有心事?〃
她仍然不出声。
隔很久,她说:〃我喝醉了。〃
真正饮醉的人可不这么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司机在等我。〃她说。
我点点头。
她转头问我,〃这么多机会,你从来不约会我。〃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我愕住。
〃你不认为一日之内碰见我三次是偶然的事吧?〃
我吞一口唾沫。
司机替香雪海拉开车门,她坐进去,司机推上车门,她黑纱裙子有一角夹在白色的车门外,颜色对比,非常碍眼,不知怎地,司机竟没有发觉。
那一角黑纱就像只蝴蝶,在风中颤抖,车子开走了,黑蝴蝶尚在我心中。
我径自回叮噹的公寓。
她还没有回来。
我躺在她露台的绳床上,看满天星斗。
我小心翼翼,不敢思想,数一只小羊两只小羊,睡着了。
梦见香雪海剪掉一头长发,然而短发并不适合她,她坐在我对面,不说什么,我反反复复思考她那一句话:是偶然的吗?是偶然的吗?
〃一一大雄,大雄。〃有人推我唤我。
我呻吟一声,睁开眼来,是叮噹。
〃你回来了?〃
〃对不起,大雄,实在是有要紧事出去谈,你久等了?〃叮噹声音中充满歉意,〃吃过东西没有?〃
〃吃了吃了。〃我托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