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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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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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震,嘲弄地说:〃如果像他,命运也太作弄我,我并没有见过他的面,只在国际金融杂志上看到他的照片,一个外表很平凡的大商家,就此而已。〃
  〃他没有探访过你?〃
  香雪海又继续喝酒。
  〃连母亲都很少来,我在一间修道院办的小学内念书,规矩极严,十岁的小女孩就得读拉丁文,初中毕业她才把我领出来,父亲一直没有来探望我们,后来知道那是因母亲的名誉太坏,父亲只肯付她大笔金钱,不愿承认我,怕母亲乘机要挟。〃
  我替她不值,〃令尊也太小心了。〃
  〃有钱人呢,〃香雪海嘲弄地说,〃就是这样小心。〃
  她精神越来越好,完全像只夜猫子。
  我听故事听得入了迷,也不去留意时辰。
  〃后来又怎么承认你?〃我不避嫌疑地追问下去。
  〃二十一岁那年,他委托律师来探访我们,律师一看见我,就啧啧称奇,他说我的长相跟我爹一模一样,还需要什么更确凿的证据呢?他知道后,便设法将我送入大学,同时吩咐律师照顾我,生活到了那个时候才有转机。〃
  〃可是以前他也对你母亲不错。〃
  〃母亲挥霍无常,小公寓像荷里活电影布景,生活费支票来了,她急急兑现,买了漂亮衣裳穿在身上去打罗宋扑克。〃香雪海回忆,〃但是她很快活,奇怪,她明明应该很悲哀,但她一直活得很快意。〃
  〃那多好。〃
  〃她是一个没心肝的女人。〃
  香雪海拔弄着头发,笑了,有特殊的妩媚,女人过了三十才显示的那种风情。
  我嘘出一口气。多谢她把我当作一个朋友,说了这么多。
  〃你的身世真的很特别。〃
  〃不见得非常特别,每个人到了这种年纪,总有一两段值得回味的故事。〃
  〃我的前半生乏善足陈。〃
  〃那是因为你幸运。〃她说,〃没新闻便是好新闻。〃
  我看看表,〃呀,半夜两点,怎么搞的,我的表出了毛病?才吃一顿饭,跳一支舞而已。〃我嚷。
  〃要告辞?〃
  〃不能妨碍你休息。〃
  她微笑地送客。
  我临走时说:〃你穿黑色,也是因为戴孝的缘故吧?〃
  她点点头。 
 


  
 
 
  
 

第四章 
 
  有时候我们真的把简单的事想得太复杂了。
  回到家门时三点钟,我并不疲倦,有种亢奋。
  与香雪海一席话,仿佛与老朋友叙旧,该说的全部毫无隐瞒地说出来,没有一丝掩饰。
  忽然之间我明白为何与她这么谈得来,原来她丝毫没有不必要的虚伪客套,没有〃万分歉意〃、〃久仰久仰〃、〃纯属误会〃、〃切勿见怪〃这些。
  一点没有转弯抹角的成分。
  圆滑本应是成年人的美德,不知怎地,她全部不派用场,干脆得一是一,二是二,具有莫大的信心才能如此吧。
  本来叮噹与我也算是口直心快,敢说敢言,但到底我们的直爽是苦心经营的,不比香雪海,简直发自内心,十分诚恳。
  就是这一点,令我改变了以前她给我的恶劣印象。
  我用锁匙开了大门,发觉书房的灯亮着。
  谁?
  叮噹?
  我探头一望,果然是叮噹蜷伏在沙发上,已经憩着,轻轻地扯着鼻鼾。
  我觉得好笑,她怎么老远跑了来?我替她拾起掉在身边的书。
  她被我惊醒,一脸的不快,〃什么时候?〃
  〃三点一刻。〃
  〃天都快亮了。〃她埋怨,〃你这顿饭吃得好不过瘾,真该直落,连带吃完早餐才回来。〃
  我还没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笑说:〃人家没留我。〃
  叮噹冷冷地接上去,〃人家留你便如何?〃
  〃咦,你是怎么啦,明明——〃
  她霍地站起来,抄起手袋,〃我走了。〃
  〃三更半夜,走到哪里去?在这里睡一觉吧,我把床让给你。〃
  我把她推进睡房,一边说:〃老夫老妻,你很少使这种小性子。以往我跟金发美女去跳舞喝酒,你埋头埋脑写专栏骂人,若无其事,今次怎么搞的?叮噹,莫非三十岁生日一过,你已失去当年豪气?〃
  她换衣服上床,〃你出去睡。〃
  〃好好,遵命。〃
  我拥着被子在沙发上一闭上眼睛就进入黑甜乡。
  我敢发誓一整晚没有变换过姿势,很少有机会睡得这么实。
  是叮噹自房中的呼叫声把我惊醒的。
  她叫:〃大雄,大雄。〃
  我翻身自沙发起来,发觉睡歪了颈脖,怪酸软的,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多。
  我问叮噹:〃什么事?〃
  她还在睡,原来说梦话。
  艺术家都有散不净的孩子气。
  〃叮噹,叮噹。〃
  她睁开眼睛。
  〃叫我?〃我问,〃睡得不好?〃
  她叹口气:〃大雄,你什么都好,就是没心肝的。〃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评语,叫我难以作答。
  我只好赔笑脸。
  她瞪着我,〃你一定要到香氏企业上班?〃
  〃不能算香氏,我的写字楼虽然在金玻璃大厦,但属赵家一支。〃
  〃说穿了还不是那么回事,自己骗自己。〃
  我说:〃就算替香氏打工,也没什么不好,多争取点经验。〃
  〃还不是一辈子替人家做工。〃
  〃唷,后悔?〃我逗她笑,〃可是人家赵三已经有孙雅芝了。〃
  〃大雄,你真的什么都好,偏偏对女朋友没心肝。〃
  我不敢与她讨论这个问题。
  〃我去做早餐。〃
  〃不用,我要赶到乌溪沙去。〃
  〃干吗?〃
  〃同陆师母商讨孤儿院扩展事宜。〃
  〃一路顺风。〃
  〃你是巴不得我不回来。〃叮噹抿抿嘴。
  奇怪,她很少扮演这种受委屈的小媳妇角色。
  〃我送你。〃
  〃你上班要迟到。〃
  〃不相干。〃
  〃嗯,混熟了自然不相干。〃
  我更加不敢搭嘴,一切顺她意,女人说不送不送,其实是切切要送,我明白,于是立时三刻做好早餐,穿戴整齐,送叮噹上路。
  回到公司,已是午餐时分。
  新环境新人事,我一向是个发奋图强的人,不知为什么,此刻却有点疲乏,一大堆公文在面前,显得既无聊又琐碎。
  像我们这种人,工作唯一的收获便是薪水,一旦离开写字楼,物是人非事事休。不比叮噹,写了书出了气收了稿酬之后,还能拥有一大叠著作来满足自我,动不动,还是个有文化之人,著作等身,幸运的叮噹,旁人也许觉得她无聊,可是她其乐融融,无拘无束地干她的自由职业,千金不换的逍遥。
  如果我是个女人,我也名正言顺地当艺术家,胡乱做些什么都混得三餐。
  我是不相信女人要身居要职的,生育孩子是女人最伟大的天职。男人又自不同,男人要对社会有所交代,躲在被窝里画画听音乐,算是哪一门子的好汉?
  但此刻我这根社会的栋梁累得不得了,昨夜临天亮才睡也是原因之一,主要是生活太规律化,太刻板,日子过得像一部机器,渐生厌恶。我不应答应赵三,帮他这个忙,辞去旧工后应当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的。
  可是男人没有职业,就等于一无所有了,空白的时间是浪费,将来我要付出代价,眼看旁人飞黄腾达,自己因一时的潇洒远远落在后边……
  我无法不跟随社会的风气而向前爬,往高处飞。香港这个地方,弱者的喃喃自语是不会有人听见的,他们还不是发完牢骚后无奈地伸手接住强人给他的制度。
  我不喜噜苏,故此努力做到有发言权的地步。
  无论怎样,科学家少了竹林七贤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名士们夏天没有冷气就很难睡得安稳,这是事实。
  但今天感觉不一样。
  今天我觉得普天下的懒人有福了,他们管他们躺着,等其他的人来为他们谋福利,付出些微的代价,那个寒窗十载的医科生就得为他把脉……依此类推,懒多好。怎么会生出这种感觉?
  莫非是羡慕香雪海的闲情?
  对了
  叮噹再空,也是个无事忙,她有意无意间向人显露她忙,但不是为阿堵物忙,于是乎伊与众不同。
  但香雪海直接得多,她根本什么都不做,闲来发号施令是唯一的兴趣,她连玩都不玩。
  什么都不做的人!
  以前我没见过,现在见到了。
  即使是赵翁,也得在公司里挂个名作董事,他不放心生意,也怕闲得慌,但香雪海对世上一切都视作身外物,她闲得快乐。
  被她的快乐感染,自然觉得自己做得太多太苦。
  原来心理上是这样的:
  (一)大家一齐做一齐挨,看见旁人收获少我收获多便会做得更加起劲更加快活。
  (二)有人不必做,但他的生活享受程度远不如我,我也会做得更有味道。
  (三)有人不必做,而我做得饿死,人家却更丰足,我就泄气了。
  是以我羡慕香雪海?不过她是个女人。我认识许多没有职业但生活丰足的女人,也不纯是香雪海。所不同的是她们有老板,而香雪海没有。
  叮噹的电话来了。
  我惊异,〃乌溪沙来电话?〃
  〃我没有去。〃
  〃为什么,明明已送你到码头。〃
  〃看看你是不是在写字楼。〃
  〃干吗?〃我嚷,〃人盯人?你不是最不屑这种战略?你怕什么?〃
  〃怕煮熟的鸭子飞掉了,〃她很懊恼,〃人人都知道我同你走,我都三十大寿了,丢了你,我还找谁去?〃
  〃你也有这种恐惧?不是振振有辞说现代女人什么也不怕?〃
  〃这证明我重视你呀。〃她很俏皮。
  〃我不相信。〃
  〃陆师母病了,派人在码头等我,取消约会。〃
  〃这还差不多,可是昨夜发的又是什么脾气?〃我说。
  〃昨夜是我们相识五周年纪念日。〃叮噹说。
  〃去你的。〃我大笑,〃女人的花样真多,情人节。母亲节、阴历阳历生日、订婚周年、结婚周年,你父母亲姨妈姑爹徒子徒孙什么弥月之喜,圣诞过年、重阳清明,都巴不得叫男朋友好好记着,届时奉献礼物,你们女人真贪。〃
  叮噹说:〃我老觉得咱们相识是有点传奇性的。〃
  〃有什么传奇?〃
  〃茫茫人海,我能遇见你,你能遇见我,不算传奇?〃
  〃那还有谁遇见谁不算传奇?〃我不以为然。
  〃根本就是,不过他们不去想它而已。〃
  〃要不要出来吃晚饭?〃
  〃我要到元朗去看盆景。〃
  〃噫,侏儒,〃我说,〃我最不喜畸形的东西,有种叫奇娃娃的小狗,见到就恶心,巴不得一脚踢死它。〃
  〃神经病。〃她挂上电话。
  五分钟过后,电话铃又响,我取起听筒说:〃怎么,还是不放心我?〃
  那边一怔,〃我是香雪海。〃
  〃对不起对不起。〃
  她笑笑,〃我接到赵三电话。〃
  〃怎么?他说什么?〃
  〃孙雅芝的母亲终告不治。〃
  〃啊,〃我也替赵三难过。
  〃值得安慰的是已尽人事,〃她淡言说,〃最重要的是这一点,他们明天便带着骨灰回来。〃
  〃明天我去接他们。〃
  〃不必了。我已吩咐司机。〃她说,〃怎么,明天晚上要不要叫叮噹来?我请你们两对吃饭。〃
  〃她没有空。〃
  〃你呢?〃
  不知怎地,我说:〃我也没有空。〃
  〃那好,我们再联络吧。〃香雪海很爽快地挂上电话。
  叮噹对我颇有遥远控制。
  我不会故意做令她不开心的事。
  我上赵世伯那里去打小报告。
  到达赵府,碰巧他有客,我便在小客厅里坐下。翻阅画报。
  有厚厚一叠报导赵三公于与孙雅芝的秘闻杂志,我本来一向不看这些东西,一读之下,不禁为之倾倒,哗,绘形绘色,活灵活现,简直像是躲在赵老三床底下作现场观察后才写的,文人无行,一至于斯。
  结尾还要想当然一番:〃……想那赵家乃是暴发户,赵三公子是玻璃夹万,孙雅芝恐怕偷鸡不着蚀把米,故此向外宣言谓偕其母往美治病,实则是去唐人街登台。〃云云。
  我叹为观止,恐怕都是赵老买回来作参考用的吧,很容易看得出他老人家血脉贲张,兴奋过度。
  这真是。
  不到一会儿,赵世伯送客出来,那位男客长相很怪,可以称他为中年年轻人,因为看上去明明有四十余岁了,表情却一脸狡黠,像个做了什么顽皮事的少年般,动作敏捷,衣着时髦,嘻嘻哈哈的与赵老道别,声音中却没有什么欢容。
  待他走了,我倚熟卖熟,问道:〃那是谁?〃
  赵老没好气地答:〃卫斯理。〃
  〃鼎鼎大名,叮噹最崇拜的卫斯理。〃我耸容。
  〃真该死,这家伙每次来,都令我三夜不得好睡,坐下便说些外太空荒诞不经的事儿给我听,什么在某卫星上钻石如拳头大,又有天外来客交给他地球人命运统计之类、嘿!〃
  〃是不是真的?〃我睁大眼。
  〃他说是真的,多么活灵活现。〃
  〃有没有证据?〃
  〃令人心痒难搔就是在这里,那些秘芨不是给烧了,就是遗失,成堆宝石几乎每颗都物归原主,换句话说,〃赵老先生气呼呼,〃他每次都入宝山而空手回,哼,我却越听越入迷。〃
  〃哎唷,叮噹才迷地呢。〃我说。
  赵老先生说:〃而且每次来都喝我最好的白兰地,你说,你说。〃
  赵老有他的天真处。
  他的目光落在我面前的一堆杂志上。他说:〃你在看这些?〃
  我苦笑,〃我希望不是叮噹写的。〃
  〃呵,叮噹不会写这些。〃赵老先生很明事理,〃你请放心。〃
  老实说,我并没有拜读过叮噹的名著,有时候也看见她伏在书桌上大书特书,通常是笑问:〃骂人呀?〃她会答:〃不骂人的文字不好看。〃现在才知道一枝笔的厉害,我怕怕。
  ——她这些年来,到底写些什么?
  忽然之间,我按捺不住地好奇。
  赵老先生叹口气,〃也幸亏有小卫这样知情识趣的朋友来陪我天南地北一番,否则更闷死人。〃他打个呵欠,〃大雄,我那宝贝儿子回来没有?〃
  〃今天回来。〃
  〃唉,这年头的父亲不好做啊,儿子的行踪都不知道。〃他说得很寂寞。
  我赔笑,〃也不会常常是这样,这些事会过去的。〃
  〃我颇心灰。当年对这孩子寄望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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