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两天。〃
〃这么快?〃
〃赵三苦苦求我。〃
〃呵。〃
我很震惊,叮噹以前跟我说话从来不是这样的,现在她仿佛什么都不想说,只是〃呵〃、〃是〃、〃不〃、〃是吗〃、〃好〃、〃知道〃。太可怕了。
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还说结婚呢,许多人离婚就是为了不再有话可说,我们到底是否应该结婚?我们俩人在电话中维持许久的沉默,终于我说:〃睡吧。〃
〃好。〃就这样挂了电话。
我索然无味地上床。
从前她会把全套大卫王的故事告诉我,叮噹的阅读范围杂而且广,什么狗屎垃圾都看个饱,说起故事来,包罗万有,特别古怪动听,而我是她的特级听众,她的职业,本来就是说故事。
但她现在不再对我说故事了。
多么讽刺。
也许以后我只得到书局去买她的书来看故事。
我感喟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赵三送来飞机票及文件,以及一大堆有关公司事务的录音带,正好,可以在二十小时的航程中聆听。
趁着上午有空,我独自到城内溜达。
冬装早已摆出来了,女士们香汗淋漓地试穿着,也不怕中暑或是流鼻血,我挑了件蒙他那的皮大衣,到英国去总得有件厚衣挡住。
空前的寂寞,我深深地抽烟,少了叮噹叽叽呱呱,关大雄有点魂不守舍。
以前来到这些店铺,她总能把每件新装滑稽地评置一番,什么〃试想高宝树穿这件八号喇叭迷你裙〃,或是〃沈殿霞最仁慈,她从不穿这些金线阿里巴巴裤〃,〃不知谁说穿'史慕京'弄得不好会变任剑辉〃……笑得我半死地。
现在我真是天大的凄凉,专用的说笑人不知怎地沉默下来了。
飞机票是今夜七时的班机,看样子事情真的很急,也好,离开三五七天,度过尴尬时期,回来时又可享受到叮噹的如珠妙语。
我乘车到东区书店去找寻叮噹的著作。
真惭愧,多年来我并没有对她的事业表示关心。在书店内叮噹两字是吃香的,她的书一叠叠地摆在显著的地方,我翻阅——
书名很别致,像〃做殷红梦的人〃、〃一天的云〃、〃游学记〃、〃城市故事〃、〃西北来的女郎〃、〃海的迷艳〃、〃他说今夜没空〃……
我挑了两本,打算在飞机上看,仿佛要在飞机上度过一生的时光似的,什么都要在航程里解决。
我很后悔,我应早看这些书。
拿到柜面去付钱,同时有几个女孩手中也拿着叮噹的著作。
我问收银员:〃销路好吗?〃
他答:〃很好,都三版了。〃
〃哪本最好?〃
〃现在读者比较喜欢拣小说看,杂文反而销不掉。〃他说,〃叮噹的'蔷蔽'最受欢迎。〃
我很困惑,仍然对这类天才表示怀疑。〃凌叮噹?这么滑稽的名字……〃
身边一位女读者立刻驳斥我,〃这名字多可爱!〃
我只好付下钞票离开。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一定要花些心机进入叮噹的世界。
我握紧拳头,决心要痛改前非。
开车返家,碰巧交通挤塞,身边有一辆白色的大车,驾车人是一穿黑衣的女郎。
不知怎地,我心震荡,香雪海!我同自己说,连忙转头注视,不,不是香雪海。那个女郎也很冷很美,但不是香雪海。
我苦笑。
将来我的墓志铭上该写:〃他虽然娶了白衣女,但却忘不了那只黑蝴蝶。〃结果彷徨一生。
我略为收拾,打电话给叮噹,她的录音机说:〃……请在叮一声之后留话,我会尽快给你回话。〃我立刻挂上话筒,什么都不想说。
我自己一人拎只小箱子乘计程车到飞机场,就在那里吃了客三文治,然后进入候机室。
我很快地看完叮噹的两本书,深深震惊。
叮噹的人,跟她的书完全是两回事。
可怕可怕,她的书非常悲观,非常灰色,偶然有一道彩虹出现,也是昙花一现,大半都描述都市人感情的淡漠,人与人之间的虚伪,生命的寂寞,各种各类的失望,对白有时很俏皮,但太过苦中作乐,完全笑不出来。
我非常震动,从来没想到叮噹的人生观竟是这样的。
她的小说虽无文学价值,但有特色,值得一观,算是难得,人生有什么值得写的?大部分人都活得这么匆忙,为了糊口,失却志气理想……但是她还是写了这么多本书,喜怒哀乐。
我合上书,飞机飞过新德里的上空。
到达希特鲁机场的时候,非常疲倦,提着行李出候机室,有洋女打着〃关大雄〃的旗号在等我,接我往夏蕙。
香港人这几年的地位真是提高了,外国人一听是香港来的生意人,立刻刮目相看,温哥华的地皮,比华利山的房子,香港人全有份,神秘的东方人,来自遍地黄金的小岛……
像香雪海,她的钱来自何处何地,没有人知道,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父亲是如何起的家,反正钱生钱,一下子双倍三倍四倍,结果怎么样花都花不完,除非她拿着全部财产去赌档押大小。
接我的洋女一心以为鸿鹄将至,不住向我抛媚眼,我无动于衷。
心中两个女人已经令我够烦恼,我还有什么心情看风景。
她说:〃我是米兰达。〃
〃你好。〃
米兰达在劳斯莱斯中搁起双腿,裙子的高叉展露了她修长的大腿,金色的寒毛茸茸地,她倒是个真的金发女郎,不是染回来的。
我叹息一声。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读书?欧洲?美洲?〃
〃嗯。〃我问非所答。
〃明天仍由我接待你,由我任你秘书。〃
〃嗯。〃
洋女人,你简直不能给她任何机会,否则就顺势上来,然后在一年后告诉你,她生了你的骨肉,如果你不供养孩子,她就把孩子给人领养。可怕!
这年头,男人也不好做,全世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桃色陷阱。
车子到达夏蕙之前,她已经出尽百宝。
我铁石心肠,步入酒店大堂,领取锁匙。
米兰达说:〃我还没有吃饭。〃
我取出张二十磅钞票,〃好好地吃一顿。〃
她娇嗲地说:〃侮辱我。〃
我抚摸她长及肩头的金发,〃宝贝,对不起,我是同性恋。〃
她睁大眼睛,非常懊恼,收下钞票,喃喃地走开,语音中带着无限惋惜。
我总算松口气。
赵三替我订的是套房,豪华之极,全部法国宫廷式装修,真算对得起我。
我淋了浴,刚预备休息,床头电话响。
准是那洋妞死心不息。
是柜台,〃关先生?〃
〃是。〃
〃有客人在楼下大堂等你。〃
〃告诉他我很疲倦,有什么事明天再见。〃
〃不,关先生,这是一位很特别的客人。〃
〃她有没有三只眼睛?〃我没好气,〃我很疲倦,叫她明天再来吧。〃
〃关先生,她姓香。〃
〃什么?〃
〃香小姐。〃柜台说。
我怔住。
〃我马上下来,〃我喘气说,〃请她等我一等。〃
我连忙挂上电话,隐约听见接线生满意的笑声。
我披上外套,飞身落楼。
夏蕙酒店己有一百年以上的历史,大堂还是巴洛式的建设,累累坠坠都是金色与白色的装饰品,天花板上垂下一米有多的水晶灯,却又不很明亮,我在弧型大楼梯奔下,一眼便看到一个黑衣女背我坐在半旧的紫色丝绒沙发上。
我忍住喘气,轻轻接近她,她的长发梳成一只低髻,上面插着把钻石梳子,衣服的领子垂得很低,她缓缓转过头来,面孔很苍白,一双眼睛抬起来,眼神接触到我灵魂的深处。
百感交集,我叫她:〃香雪海。〃
〃别来无恙?〃她轻轻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发出一连串的问题,〃你是为我来的?抑或早就到了?你的腿呢?痊愈了吗?〃
她哑然失笑。
〃回答我。〃我拉住她的手。
〃先告诉我,你可高兴见到我?〃她说。
我说:〃太高兴了。〃
她站起来,〃我订了张桌子吃晚饭,来。〃
我跟着她走出去。
她的闪光丝绒长裙款摆有致。
香雪海是女人中的女人,我倾心地想,得到她的决不是咱们这种电脑时代的凡夫俗子。
坐下来以后,我仍然没有放松她的手,〃告诉我,你是特地来看我的。〃
〃是的,〃她点头,〃我虽然到了这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但是今夜我是特地而来。〃
〃你知道吗?这次出差后我会回香港与叮噹结婚。〃
〃是吗?〃她微笑。
〃叮噹已经答应了。〃我忽然有一丝怀疑。〃你为什么笑得那么暧昧?下意识你不想我们结婚,是不是?说实话,香雪海,说实话。〃
〃你们结婚与否,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仍然是那句话。
〃那你为什么不看好我们的婚事?〃
〃你没听说过旧约圣经中大卫王的故事?〃她问我。
我一怔。
当我离开的时候,叮噹正在看这个故事。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问。
〃大卫王看中了他手下乌厉亚的美妻技示巴,借故遣乌厉亚出邻国作战。〃
〃不!〃
〃乌厉亚战死后,大卫王霸占了技示巴,这个故事不够熟悉?〃
〃你在暗示什么?〃我变色。
〃什么都没有。〃香雪海叹口气,她打开小丝绒手袋取出一角报纸,摊开在我面前。
我取过看一一
〃赵家三公子与凌叮噹小姐订婚之喜。〃
报纸是泰晤士日报,日期则是今日。
伦敦的今日是香港的昨日。
〃为什么?〃我愕然问,〃为什么瞒着我?〃一刹那百感交集,又惊又痛。
香雪海没有给我答案。
〃为什么?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他们可以骗我,但不应作弄我,他们怕什么?怕我在订婚礼上闹笑话?他们对我的估计未免太低了点。〃
想到叮噹竟然如此对待我,更像哑子吃黄连一般似的。
香雪海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我胸膛犹如被大铁锤锤中。
〃为什么?〃我绝望地问。
〃事情过后你可以亲自问她。〃
〃我不相信。〃我愤然说,〃我不相信叮噹会跟赵三,她根本认识他在先。〃
香雪海默然。
〃告诉我,你没有幸灾乐祸。〃我摇憾她的手。
〃当然没有。〃香雪海叹口气。
〃也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我看到报纸,便赶来见你。〃她的眼睛告诉我她说的是实话。
〃你怎知我来了?〃
〃问赵三。〃
〃我要立刻赶回去!〃我站起来。
她抬起眼,〃人家就是怕你在身旁,有理说不清。〃
我大力用拳头敲桌子,杯子碟子都震落地下。
〃大雄,请你控制你自己。〃她劝我。
我紧闭眼睛,用双手捧着头。
叮噹很清楚我,如果我在他们身边,他们不会有一个顺利的订婚礼,我对感情无法拿得起放得下。
我大力握着香雪海的手。
她说:〃你握痛了我的手。〃
我失声痛哭。
她扶我回房间。
〃你真的爱她,是不是?〃香雪海温柔地问我。
一刹那我也分不清到底是被抛弃的痛苦抑或是失去叮噹的恐惧,人类的感情太复杂,是不是为了爱,我也不知道。
我捂住脸,〃不,他们不该骗我……每个人都知道了,连孙雅芝都同情我,他们在一起不知有多久了,依我的猜想,是那本书,写那本该死的书时开始的事。〃
〃你是爱她的,不是因为此刻的哀伤,你一直爱她。〃香雪海叹气。
到房间我用湿毛巾敷着额角,〃肤浅的诡计,出卖朋友,我不会原谅他们。〃
他们又何尝需要我的原谅,一切不过是为了要支开我,待我回去的时候,一切都木已成舟,什么都冷下来,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叮噹对我失望,我明白。在她对心理医生的话中说得很清楚。
她原先以为我有一颗不变的心,后来发觉在我们的感情生活中多出一个香雪海,她在惊慌之下便走向赵三,赵三生命中的女人太多,她反而有种安全感,什么都是注定的了。
事情就是那么简单。
我抬起头来。
〃想通了?〃香雪海问我。
我点点头。
〃真不愧是聪明人。〃她称赞我。
〃叮噹会后悔的。〃我说。
香雪海笑不可抑,〃每个失恋的男人都是那么说。〃
我往卧椅上一躺。幸亏还有香雪海这个好友在身边。
心仍然牵动在发痛。
多年来我并没有好好地去了解叮噹。我太玩弄潇洒,以致失去了她。
〃仍要回去论理?〃
我心灰意冷,不予答辩,〃你呢,香,你来到此地,是为什么?〃
〃我是个什么都不做的人,无所谓人在哪里。〃
〃总有个目的,为风景、为生意、为朋友。〃
〃你期望中的答案是什么?〃
〃是来救我的。〃
〃好的,我特地来,是为救你来的。〃
我并不见得因她这句话而振作,我说:〃我遭有钱有势的现代马文才所害,而九妹又变了心。〃
香雪海笑,〃大雄,你这个人,实在一无可取,唯一的好处,也许就是那股热情的憨劲,但不知怎地,在我眼中,你却是一个可爱的人。〃
我不由自主地再度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深吻。
她懂得欣赏我,远比叮噹为多,但是我第一个看到的女人,却是凌叮噹,现在叮噹已经变心,我是否应该另作考虑?
我高估了自己。
我暂时还做不到。
〃到我家来。〃香雪海说。
〃你本家是在苏黎世。〃
〃对,到我家来,做一个上宾,〃她说,〃你会喜欢我的家。〃
我要离开这里,一切是个骗局,什么收购公司股权,这是三十六计中叫〃调虎离山〃之计。
以火攻火,我只好来一着〃走为上着〃。
第二天我就跟着香走了。
私人七座位喷射机在等我们。
〃你的飞机?〃我刮目相看。
〃不,朋友借给我的,我不需要。〃
〃不需要又备有,方是真正的奢侈。〃我夸张地说。
香雪海微笑,〃那么让我说,我不喜欢这种排场。〃
〃不喜欢是可以的。〃我点头。
风很劲,天开始凉。香穿着宽袍大袖的斗篷,别有风味,那张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