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的!”老船长拖着受伤的腿走过来,“追还是不追?”
夏庭秋看了看一片狼藉的甲板,“不追了。看好俘虏,清点伤员。”
我这才收起了刀,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像被火烧过一样难受。
汗水打湿了衣服,粘在身上很不舒服。我这个时候才觉得胳膊生痛,低头一看,血已经打湿了袖子。
原来比我想象中的要严重些。
我撕了袖子,草草包扎了一下。
脚下有一个夏家的小水手在呻吟。我急忙蹲下将他扶了起来。
“这里还有一个!”我叫人过来。
少年忽然发出呜呜声。
我忙安抚他,“没事,你都是皮肉伤……”
一个阴影笼罩着我。我回过头去,身后高大的男人仿佛就像山一样,而他手里刀则直直朝着我的脖子劈过来。
我下意识抬刀,可手里却空空。
我刚才将刀放在一旁了!
“你杀了我弟——”
“锵——”
男人的刀被震飞。挡在我身前的灰衣男子静止了片刻,海盗仰面轰然倒下,胸腹上赫然一道深得几乎将他劈成两半的伤口。
我打了一个寒颤,摸过刀,紧握在手里。
“阿雨!”夏庭秋大喊着奔过来。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被他一把拉进怀里。
“我没事。”我的声音都被闷在他的胸膛上。
夏庭秋在害怕。我听到他剧烈的心跳,感觉到他颤抖着的手臂。
“我没事。”我再次坚定地说。
夏庭秋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我。
救我一命的灰衣男子好整以暇地站在旁边看着我们。他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我得他相救,当然是要道谢的。于是我上前去,朝他鞠躬,道:“刚才多谢壮士相救,小女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黑衣男子眼神古怪地仔细打量着我,一声不吭。
“六姐姐!”慧意奔了过来,“六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我朝那个黑衣男子再度欠身行礼,“还请恩公留下姓名,小女他日定当重礼道谢。”
男人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把罩在脸上的黑巾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我并不陌生的面孔。
麦色肌肤,长眉凤目,精致俊美,特别是嘴角那一丝玩世不恭的讥笑,我曾经很是熟悉的。
我张开嘴,下巴差点掉下来。
居然,是他?
男子冲我微微一笑,“你怎么在这里?”
我嘴唇颤抖了半晌,磕磕巴巴反问道:“你你你,你又怎么在这儿?”
男子学我口吻,“你你你,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六姐姐,你认识这人?”慧意问。
我当然认识。这位就是北辽前国师的兄长,庆王殿下,也是一度被我亲切称呼为人妖王爷的那个家伙。我们曾经一起在游湖,赶路,穿越整个大沙漠,结下了深厚的患难交情。
可我还真没想过会再见到他,而且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第 77 章
我下意识看夏庭秋。
没想夏庭秋居然一脸见怪不怪,一抬手,“王爷,别来无恙。”
人妖王爷也拱了拱手,“夏公子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了。不,现在该称呼你夏当家才是。”
“王爷客气了,直呼我表字即可。”
慧意冒失地插了一句:“王爷?什么王爷?”
人妖王爷收了吊儿郎当的笑,挺直了腰杆,将手一扬。
他的身后,黑船上的素色旗收了起来,一张巨大的靛蓝色旭日出海旗迎风展开,旗帜上那一圈金边在浓雾散去后的微薄的阳光之下闪闪发亮。
“这是……”
“船王。”夏庭秋做了注解。
船王。人群蠢蠢欲动,大家都在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敬畏。
我呆呆地看着人妖王爷,又望望夏庭秋。
“你知道?”
他居然知道北辽庆王是船王?他知道却还一直没和我说!
“不确定嘛。”夏庭秋理由充分,“他即位之后,我从未见过他。”
一身灰衣、挺拔而立的船王脸上带着上位者优越从容的笑,“六姑娘,这你可想不到吧。”
我脑子里还是一团乱,结结巴巴道:“的确……想不到……王爷你……”
“别王爷个没完了。”船王摆了摆手,“我说过你可以叫我迦夜的。”
夏庭秋的目光冷冷扫了我一眼,我立刻道:“这样太失礼了,还是得叫王爷!”
迦夜撇了撇嘴,不再勉强。
夏庭秋道:“方才千钧一发之际,王爷出手相助,小弟感激不尽。”
迦夜哈哈一笑,“举手之劳罢了。我看即使我不出手,你们那火炮一放,他们照样要落荒而逃。不过,你们怎么走到这片海里来了?”
“问得正是。不过昨夜起了大雾,司南又失灵,若是今天没遇到王爷,还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带的确不能用司南。我们的船走到这边,全都靠识别太阳掌舵。”
迦夜转身冲自己的黑船做了个手势。舵手立刻调转船头。那么大一艘船,调动起来却敏捷非常,真令人大开眼界。
“夏家主的船跟着我的船走吧。这边暗礁很多,一不小心就要搁浅。”
“有劳王爷了。”夏庭秋道,“甲板上脏,还请王爷下到舱中一叙。”
迦夜点头,视线却转到了我的身上。
我摇了摇头,“你们谈事,我去帮着照顾伤员吧。”
夏庭秋看到我胳膊上的伤,眉头紧锁,“你先把胳膊上的伤好生包扎一下。”
我冲他笑笑,拉着依依不舍的慧意,先一步下到舱里去了。
进了屋,慧意立刻扯着我,两眼像火炬似的,“你居然认识船王?”
她这下倒不一口一个六姐姐地叫我了。
我那只受伤的手被她拽得生痛,不由推开了她,敷衍道:“以前行走江湖的时候,见过一面。”
慧意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在屋子里激动得团团转。
“船王呀!货真价实的船王呀!”
“不就是个船王吗?”我不以为意。皇帝我都见过,区区一个割据海域的船王,算不得是个宝。
慧意好不容易冷静了点,过来给我包扎伤口,一边说:“船王说是王爷,可和海上帝王没两样了。我们离岛虽是南海首领,比之迦家,也还有许多不足之处。更别说我们于家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说,“于家也是南海名门了,不是吗?”
慧意眼珠一转,转而笑盈盈道:“六姐姐说得对。只是没想到船王竟然这般年轻英俊,我还从来没看到这么好看的人呢。以前只觉得庭秋哥是最好看的了,没想到竟然还有比他更俊的。六姐姐,你说是不是?”
我笑,“男人家,讲究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其实单论五官,我觉得别说夏庭秋,就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找不到几个能像迦夜那样出色的。只是人太美了,往往就显得锋芒过盛,不易亲近。虽然迦夜为人潇洒随和,可是我却从未想过和他交心。
迦夜今夜留在我们的船上,于是今天这顿晚饭特别丰盛。
我坐在夏庭秋身边,认命地吃着夏庭秋特意吩咐厨房给我做的清粥小菜。我一有反抗,他的目光就瞟向我胳膊上的伤,好似我这条胳膊是断了才接起来似的。
慧意刻意打扮了一番,穿着一件浅紫色碎花衣裳,肌肤胜雪。我就听她在那里说,王爷尝尝这个汤,是用鱼翅做的;王爷再尝尝那个凉菜,是海参用鸡汁高汤凉拌的。
我流着口水对夏庭秋说:“我也想吃鱼翅。”
“我还想吃龙肉呢。”夏庭秋夹了一筷子鲍鱼片放进嘴里,“你伤疤脱落前,所有辛辣的东西想都不要想。”
“过分!”我拿筷子戳着碗里的南瓜。
“谁叫你当时不听话要冲上来?”夏庭秋又吃了一口龙虾。
“我还不是为了帮你。”我委屈道。
“我不需要你帮。”夏庭秋搁下了筷子,“后来若不是船王及时出手,你现在脑袋已经和身子分家了!我告诉你,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别说我,就是师父都没有!”
我不禁摸了摸脖子,“可是现在不是没事吗?”
“还要等到有事了再来后悔?”夏庭秋怒道,“你为什么就不能懂事点,好好听一回我的话?”
我愣愣地看着他。
记忆中,二师兄上一次这样发火,是我偷偷跟在他身后去爬山,不小心摔伤了脚。他大发雷霆,一边背我回家,一边破口大骂。
十年了,没想有再次被他斥责。我茫茫然,不知所措,只觉得又委屈,又伤心,又气愤,一句话都说不出。
迦夜漫不经心的声音打断了我们之间的尴尬,“哎呀,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做师兄的,多让着师妹一点就是。”
夏庭秋脸色铁青,“让她一分,她就进一寸。我就是平日让得太多了。”
迦夜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是不是大事。若等真的脑袋落地,再是大事也来不及了。”
我啪地放下筷子,板着脸站起来,“我吃饱了。”
“这就饱了?”慧意问。
我气都气饱了。
不待夏庭秋发话,我袖子一甩,大步走了出去。
“别管她。”我听到夏庭秋说,“这么大的人了,还乱使性子。”
我一直走到甲板上,趴在船栏上,低头望着船下幽深如墨的海水。发昏的脑袋被凉风一吹,慢慢清醒了一点。
的确都不小了,竟然为了吃饭这种小事都还可以当着外人的面吵起来,想着就觉得丢脸。
十多年的手足,为这点事和他生气,我也太冲动了。
“真生气了?”迦夜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没有。”我没回头,“我知道他是关心我。只是讨厌他老把我当小孩子。”
“你一个小姑娘都成了老姑娘,还嫁不出去。他这做家长的,难免心急些。”
我扑哧笑起来,“你扯到哪里去了?”
“终于笑了。”迦夜抱着手,靠在栏杆边,笑着打量我。
我浑身不自在,“看什么呢?”
“看你现在这样,倒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我忍不住低笑,转身往船舱走,“你想象中我是怎么样的?荒岭埋枯骨?”
“你的坟可不荒。”迦夜哼笑。
我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你去过我的坟?”
迦夜慢慢跟上来,“不但去过,还在你的祠堂里给你上了一柱高香呢。”
“是吗?”我拉长了嗓子,“难得你有心了。我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你多子多福的。”
身后半晌没声音,我不禁回头望。
入夜的甲板上空荡荡的,水手都站得老远。海风吹着迦夜的衣襟。他侧着脸,背着月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是,真的以为你死了。”
海风将这句话送到我的耳边。
我的心也沉重起来。
“我回到北海,就派人去给你送一点特产。属下飞鸽加急,说你家被抄,你已经死了。我那时还不信,于是快马加鞭赶去京城。”
“你居然……”
“我还想着能救你呢。”迦夜笑了笑,“结果到了京城,只赶上你出殡。我本来不信那是你,可是我看萧政都便服来送你,那脸上表情,并不是假的。我想无人能欺瞒得了他,那你估计是真的死了。”
我默默无言。
“今天看到你,一时还以为见鬼了。”迦夜长叹一声,“那时……听说是一箭穿心?”
“是呀。”我挑眼,“所以我现在是个没心的僵尸,你小心我半夜里去吸你的血。”
“好呀!”迦夜脸上的伤感转眼变做无赖,“那我今晚等你来哟!”
我脸皮实在厚不过他,抢先几步往船舱里钻。
“等一下。”他一步拦住我,“我的问题还多呢。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说:“我师父和师兄他们救了我,之前一直住山里。后来二师兄要来继承家业,我边跟过来玩几日。”
“原来在山里。”迦夜低笑着摇头,“我若稍微多疑一点,大概早就找到你了。”
我不免愧疚,“对不起,瞒了你。我不知道……我以为,没有谁会……”
没有谁会思念我,挂念我。
一时沉默。
过了半晌,迦夜开口,说:“两年前,我在你坟前,见过封峥一面。”
第 78 章
那个名字进入我的脑海里,激荡起了层层波纹。我一时有点恍惚,觉得迦夜说的事,遥远得都像是上辈子的陈仓烂谷子了。
“他看上去不怎么好,人瘦了很多,寡言少语。”
“他什么时候话多过?”我苦笑。
迦夜说:“他这些年一直镇守边关,剿匪,对抗离国,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皇帝封了他定天将军。”
“他打小就像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大将军。现在终于梦想实现了。”
“皇帝还赐了婚,他却拒绝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
我如坐针毡,别过脸,低声说:“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迦夜说:“不做什么。我想你可能不知道,告诉你罢了。”
“都和我没关系了。”我说,“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早就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个一身病痛,又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现在人人都叫我六姑娘,过去那个人,也没人记得了。”
迦夜沉默地凝视着我,那眼神,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困惑。
“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提了。”
又沉默了片刻,我才开口问:“你不会同我师兄对立吧?”
“对立?”迦夜反应过来,“不会的。这桩生意,我们一家吃不下来,只有合作。再说,东南两海对立,也只有两败俱伤,给周边几国渔翁得利。探子来报,说官府和海盗勾结,有意通断这条航路。我亲自带人去打探消息,回来的路上就碰到了你们。”
“你说的官府是……”
“还能是谁?”迦夜讥笑,“东齐官府呗。”
黑暗之中,萧政阴郁的面孔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迦夜说:“听说皇帝今年开始彻底整顿吏治,朝中已经派了人到各地清查审核,全国都闹得沸沸扬扬的。”
“正经官府可不会和海盗勾结。”
“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