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罗中夏还是连连被“哪吒”打中。青莲笔就好像是饱受美军轰炸的大和号日舰,在黑暗中承受着许多光羽的攻击,相对巨大的身躯不时震动,让罗中夏的意识时醒时昏。
罗中夏又试着放出几首在火车上背的诗,结果只是临时抱佛脚,自己尚不能体会诗中深意,反被连连斩杀,被沧浪笔批了个痛快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攻击戛然而止。罗中夏喘息未定,几乎快疯了,而声音又再度响起,语带轻蔑:“不妨最后给你个机会。”
罗中夏勉强打起精神,看到眼前的光羽纷纷飞到一起,在自己四周汇成一面层层叠叠的帷幕,帷幕之上隐隐约约写着许多汉字,长短不一。
“这叫炼幕,每一重幕便是一条诗句。这些字都是历代诗家穷竭心血炼出来的,字字精当,唯一的破法便是窥破幕中所炼之字。你若能打得中,便能击破炼幕,我放你一条生路。”
罗中夏听得稀里糊涂,只知道自己要找出字来,才能打破壁垒,逃出生天。他赶紧精神一振,凝神去看。果然这炼幕每一重帏上的诗字不用细看,句句分明。
距离罗中夏最近的一重帷幕款款飘过,上面飘动着一行字迹:
“梦魂欲度苍茫去,怕梦轻还被愁遮。”
他不知诗中“炼字”之妙,心想这个“度”字也许用得好吧。灵识一动,青莲笔飞身而出,笔毫轻轻点中幕上“度”字。整个炼幕一阵剧震,轰的一声,生生把青莲笔震了回去。
那一片原本柔媚如丝的帷幕顿时凝成了铅灰颜色,阴沉坚硬如同铁幕。
“可恶,这和买彩票没什么区别啊。”
罗中夏暗暗咬了咬牙,又选中一块“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这句短一些,猜中的几率或许会高。“花”字看着鲜艳,想来是诗眼所在。
青莲笔点中“花”字,啪的一下立刻又被震回。声音冷笑:“俗不可耐。”
罗中夏连连点选,却没一次点对。眼见这重重炼幕已经有一半都变了颜色,自己却已经被震得没有退路。万般无奈,他只得再选一句更短的“月入歌扇,花承节鼓”。一共八个字,概率是百分之十二点五,已经很高了。罗中夏已经对自己的鉴赏能力丧失了信心,心中一横,把选择权让渡给了直觉。
就第二个吧。
笔毫触到“入”字,帷幕发出清脆的裂帛之声,化作片片思缕消逝在黑暗中。
成功了!
罗中夏一阵狂喜,声音却道:“不过是凑巧,你能走运多久?”经他提醒,罗中夏才想起来炼幕越收越紧,已经逼到了鼻尖前,再无余裕了。他慌忙乱点一通,希望还能故技重演。只是这回再没有刚才的运气了,他的努力也只是让炼幕变色变得更快。
几番挣扎下来,铁幕已然成形,重重无比沉重的黑影遮天蔽日,朝着化成了青莲笔的罗中夏挟卷而去。罗中夏感受到了无穷的压力,如同被一条巨蟒缠住。他双手下意识地去伸开支撑,却欲振乏力。只听到轰然一声巨响,青莲的光芒终于被这片铁幕卷灭,在黑暗中啪的一声熄灭……
……啊!!
罗中夏从座位上惊起大叫,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对面颜政奇怪道:“人家问你姓名,你干吗尖叫?”罗中夏定了定心神,环顾四周,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火车上,离刚才失神跌入“境界”那一瞬间,只过了一秒不到。
“……呃呃。”罗中夏浑身冷汗淋漓,不知该说什么好,转头去看,恰好与那个问自己姓名的年轻人四目相接。年轻人嘴角微撇,白皙的脸上浮出几丝不屑。他轻轻抚了抚白眉,看也不看罗中夏,盯着二柱子开口道:“我道青莲笔的笔冢吏能是何等人物,原来只是个不学无术的俗人。咱们韦家书香门第,岂能跟他为伍。”
第三章 愁客思归坐晓寒
韦庄内庄,祠堂小室。
彼得和尚这一声“父亲”喊得无烟无火,淡薄之至,也不知是佛性澄静,还是心中存了愤懑。
“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轮椅上的韦定邦脸上的表情被蚯蚓般的深色瘢痕掩盖,看不出喜怒,只能从声音分辨出几丝苍凉的叹息。彼得和尚淡淡一笑,不再多说什么,他身处密室仍旧执佛家礼,态度已经表得很明确了。韦定邦见他不愿叙旧,也没强逼,又恢复成了威严的族长模样,很快转入正题:“关于青莲现世,究竟是怎么回事?”
彼得和尚把前因后果详细一说,这一说就是一个多小时。韦定邦听罢,闭上眼睛半天不曾作声。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这么说,青莲遗笔本是势然他找到的?”
“不错,此人老谋深算,他这一次重新出现,必然是有所图谋。”
提到这个名字,两个人的表情都为之一凛,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场轩然大波。彼得和尚只是听说,尚且心有余悸;韦定邦亲身经历,自然更加刻骨铭心。
韦定邦道:“青莲不必说,咏絮笔也是罕有之物。想不到韦家经营这么多年,还不及势然一人之力。”他神情有些黯然,又抬头道:“那个韦小榕,是何等人物?”
彼得和尚摇摇头:“我没有见过,只是听罗中夏转述而已,不好妄下判断。罗中夏还是个年轻人,他自己也是稀里糊涂,不足为凭。”
韦定邦又道:“既然退笔冢的事是韦小榕所传,那必然是出自于韦势然的主使。罗中夏此去凶多吉少,你们只让二柱子跟着,有欠考虑——何况老李既然知道青莲的事,诸葛家一定会闻风而动。”
彼得和尚道:“不妨,咱们撒出去寻找秦宜的人还没回来,我已经通知了他们在沿途支援,相信不会有什么闪失。”
韦定邦“嗯”了一声,忽而叹道:“这么多年,势然他都已经有自己的儿子、孙女啦。”言语间竟有些羡慕。彼得和尚心中一动,知道父亲所说不是自己,而是另有所指。韦定邦一直对自己儿子的离开耿耿于怀,所以当秦宜自称是韦情刚的女儿,他才不疑有诈。他已经不是全盛时期那个刚毅果决的族长,和所有的老人一样,亲情要强过其他一切。
彼得和尚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过多,他开口道:“关于诸葛家,我倒是另外有看法。”
“哦?”
“在法源寺的一战,我发现欧子龙和诸葛淳两个人言谈之间,似乎是背着诸葛家来做这件事的——即使是诸葛家,也绝不会容忍杀人取笔这种大逆之事——我总觉得背后另有波澜,搞不好诸葛家也被蒙在鼓里。”
“老李那个人,可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蒙蔽的——这事你我知道就好,暂且先不要说出去……”韦定邦顿了顿,“那支笔就是罗中夏体内的点睛笔吧?”
“正是。”
“……点睛、五色、凌云、麟角、画眉、咏絮,以往几十年都不会出一支,现在却如此频繁,难道真应了那句‘青莲现世,万笔应和’的谶言……”老人的指头在椅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钝钝的声音。
“这是山雨欲来之势啊,我总有不祥的预感……”
“青莲只是个开始,管城七侯只怕都会陆续复苏,无论是诸葛家还是韦家,只怕都将进入多事之秋。”韦定邦皱起眉头,“这件事已经牵扯进了太多人,不得不慎重,看来有必要把族里的房长和长老都召集过来开个会。”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这场谈话消耗了太多体力,让这位老人有些衰弱。他虚弱地挥了挥手,示意谈话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屋外门屏响动,刚才的护士少女走进屋子来,看也不看彼得,干净利落地为老人又吊上了一瓶药水,挽起他的袖子,在静脉注射了一针。
彼得鞠了一躬,转身离开,韦定邦忽然睁开眼睛,又叫住了他:“彼得。”
“唔?”
“这一次的笔灵归宗,你还是参加吧。以你的资质,相信能选中一支灵笔,家里也多一份力量。”
彼得和尚微微一笑:“诸法空相,一切都是空,都是拿星啊。”
“拿星?”
“拿星就是nothing,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说完他消失在门口,不曾回头。
当天晚上,韦家的几位长老和诸房的房长都来到了内庄的祠堂内,黑压压坐了十几个人,个个年纪都在六十上下。祠堂里还有几把紫檀椅子是空的,前一阵子因为秦宜的事情,族里派出许多人包括曾桂芬去追捕,来不及赶回来。
韦定邦坐在上首的位置,韦定国和彼得和尚一左一右。电灯被刻意关掉,只保留了几支特制的红袍蜡烛,把屋子照得昏黄一片。
听完彼得和尚的汇报以后,长老和房长们的反应如同把水倒入硫酸,议论纷纷。也不怪他们如此反应,青莲现世这事实在太大,牵涉到韦家安身立命之本,是这几百年来几十代祖先孜孜以求的目标。长老、房长们从小就听长辈把这事当成一个传说来讲述,如今却跃然跳入现实,个个都激动不已,面泛红光。唯有韦定国面色如常,背着手站在他哥哥身旁默不作声。
“关于这件事,不知诸位有什么看法?”韦定邦问道。
“这还用说,既然青莲笔已经被咱们的人控制,就赶紧弄回来!免得夜长梦多!”一个房长站起来大声说道。他的意见简洁明快,引得好几个人连连点头。
这时另外一个人反问道:“你弄回来又如何?难道杀掉那个笔冢吏取出笔来?”那个房长一下子被问住,憋了半天才回答道:“呃……呃……当然不,韦家祖训,岂能为了笔灵而杀生?”那人又问道:“既不能杀生,你抓来又有何用?”房长道:“只要我们好言相劝,晓之以理,他自然会帮我们。”“他若不帮呢?”“不帮……到时候不由得他不帮。”“你这还不是威胁?”
另外一位长老看两人快吵起来,插嘴道:“就算青莲笔冢吏不能为我所用,只要不落在诸葛家手里,也是好的。”又一人起身道:“青莲遗笔关系到我韦家千年存续,兹事体大,不可拘泥于祖制,从权考虑才是。”又一人道:“且先莫说得如此笃定,韦势然卷土重来,咱们到底能否应付得了,可也未知呢。”前一人忽地站起身来,怒道:“当年他杀伤族里长老,连族长都身受重伤。现在他既然出来了,就该设法把他擒回来受家法处置。”他对面的人冷冷道:“如今是法制社会,你还搞那老一套。再说到底是青莲笔重要,还是韦势然重要?赶紧回到正题吧。”
就这么吵吵嚷嚷了十多分钟,也没有个结论。韦定邦疲惫地合上眼睛,也不出言阻止。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我来说两句吧。”众人纷纷去看,发现竟是一直保持沉默的韦定国。韦定国操持韦庄村务十多年,把整个村子管理得井井有条,威望卓著,所以他这无笔之人,地位并不比身上带着笔灵的长老房长们低。他一开口,大家都不说话了。
韦定国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韦定邦点了点头,于是他走上一步,用平时开会的语气说道:“经验告诉我们,走中间路线是不行的。想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得彻底,不留一丝余地,犹犹豫豫、摇摆不定,都不是应有的态度,会有损于我们的事业。”
说到这里,他咣的一声把手里端着的陶瓷缸子搁在桌子上,吓了众人一跳。
“我在这里有两个想法,说出来给大家做个参考。”
韦定国环顾一下四周,看大家都聚精会神,轻咳了一声,徐徐道:“第一,既然青莲笔是开启笔冢的关键,那我们韦家就该排除万难,不怕牺牲,以夺笔为第一要务——至于那个退笔之法,古所未闻,摆明了是韦家叛徒的阴谋。我的意见是,咱们倾阖族之力,赶在他们到退笔冢前控制青莲。至于罗中夏的生死,我想不该因妇人之仁而坏了大事。”
他这番发言苛烈之至,就连持最激进态度的长老都瞠目惊舌,面面相觑。韦定邦道:“定国,你的意见虽好……可现在不比从前,擅自杀人可是要受法律制裁的,韦庄可不能惹上什么刑事麻烦,这点你比我清楚。”
韦定邦慢慢把陶瓷缸子拿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才笑道:“既然族长您有这层顾虑,我还有另外一个想法。”
他背起手来,开始绕着桌子踱步。他忽然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位房长的肩膀,问道:“青莲笔对我们家族的意义是什么?”那个房长没料到他忽然发问,一下子竟不知如何回答。韦定国也没追问,自顾说道:“或者我换个方式问,没有了青莲,我们韦庄的生活是否会有所变?”
彼得和尚暗自挪动了一下脚步,表情在红烛照映之下显得有些奇怪。
“不,不会改变什么。”韦定国自问自答,“夺取青莲笔,就能开启笔冢,而笔冢中有什么东西?谁也不知,说到底,咱们也不过是为了完成祖先的嘱托罢了,维系我们的理由苍白得很。韦庄从建立起时就没有青莲,一样延续到了今天。我的第二个建议就是:索性忘掉青莲,忘掉笔冢,就像一个普通的村子一样生活。现在我正在和一个公司谈韦庄的开发,以我们这里深厚的人文气息和古镇风貌,绝对可以做得很大,全村人都能受益。其他的事,不要去理。”
这一番发言,比刚才更让人震惊,仿佛在祠堂中央瞬间喷射出液氮,把在座者连人带思想都完全冻结。笔灵本是韦庄安身立命之本,如今竟然被完全否定,实属大逆不道,可韦定国说的话却又让人觉得无可辩驳。
“要么尽全力去把青莲笔追回来,不惜赌上整个韦家的命运;要么干脆放弃,从此不理笔灵,安心生活。我的意见其实很简单:不能搏二兔。”
韦定国说完,刚好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回到原位。祠堂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韦定邦,虽然他们现在分成两派,但哪一派都没有韦定国提议的那么激进,只好默默地把球踢给族长。
韦定邦却是一脸平静,好似对他弟弟的这番言论早已了然于胸,他平抬手掌,两侧的红烛猝然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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