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大师你不怕就此魂飞魄散吗……”
怀素呵呵一笑:“和尚我痴活了一千七百余年,有何不舍?佛说一切有无法,如梦幻泡影。我执于自囚,已然是着相,此时正该是翻然顿悟之时——能够助太白兄的传人一臂之力,总是好的。”
罗中夏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此时周围景色像是日久褪色的工笔画一样,干枯泛黄,不复有刚才水灵之感,丝丝缕缕的灵气被慢慢抽出来注入怀素身内。这绿天庵退笔冢本是怀素囚心之地,如今也回归本源。
“哦,对了,和尚还有一件故人的东西,就请代我去度与有缘之人吧。”
罗中夏随即觉得一阵热气进入右手,然后消失不见。当周围一切都被黑幕笼罩之后,怀素的形体已经模糊不见,可黑暗中的声音依然清晰。
“可若是我的魂魄化入青莲笔中,你则失去唯一退笔的机会,以后这青莲、点睛二笔将永远相随,直到你身死之日,再无机会。纵然永不得退笔,也不悔?”
“不是笔退,不是灵退,心退而已。”
两人相视一笑。
颜政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手里的画眉笔只剩下一支,身上已经受了数处重伤,大多数是出自郑和的拳脚和诸葛淳的墨汁,肺部如同被火灼伤一样,全身就像是一个破裂的布娃娃。不过这最后一支他没打算给自己用,因为旁边有一位比他境遇还窘迫的少女,即使是最后时刻,画眉笔也不能辜负“妇女之友”这个称号。
十九头发散乱,还在兀自大喊。最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别别扭扭,可战到现在,她呼唤的劲头竟比颜政还大,喊得声嘶力竭,泪流满面,也不知是为了罗中夏,还是为了房斌。她身上多处受伤,可精神状态却极为亢奋激动,一时间就连褚一民的鬼笔和成周的五色笔也难以控制,因此他们才得以撑到现在。
可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罗中夏仍旧杳无音信,敌人的攻势却是一波高过一波。
“放弃吧,也许你们会和你们那不忠诚的朋友更早见面。”
褚一民冷冷地说道,他确信罗中夏已经被蕉龙吃掉了,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也许他在临死前也对蕉龙造成了一定损害,只要把眼前的这两只小老鼠干掉,他们就立刻闯进绿天庵。那里还有三支笔灵等着他们去拿。
郑和的巨拳几乎让武殿遭遇了和大雄宝殿一样的遭遇,在强劲的拳风之下,瓦片与石子乱飞,个别廊柱已经开始出现裂痕。但对于颜政和十九来说,这还不是最大的威胁——真正致命的是来自于一直躲在一边发射墨汁的诸葛淳。
事实上,无论是被郑和还是被诸葛淳打中,都是极为痛苦的经历,两者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砰!
颜政又一次被打中,他弯下腰露出痛苦表情,摇摇欲倒。十九挥舞着如椽巨笔,冲到了他面前,替他挡下了另外一次攻击。
“到此为止了……”
颜政喘息着对十九笑了笑,伸出最后一根泛红的指头碰了碰她的额头。十九全身红光闪耀,回复到了五分钟之前的状态。
“趁还有力气,你快逃吧。”他对十九说。十九半跪在他面前,怒道:“你刚才叫我拼命,如今又叫我逃!”
“那到了天堂,记得常给我和罗中夏写信,如果地狱通邮的话。”颜政开了也许是他这一生最后的一个玩笑——也许他并不是玩笑,而是认真的。
“休息时间结束了!”
诸葛淳恶狠狠地嚷道,摆出架势,打算一举击杀这两个小辈。
这时候,褚一民发觉那四条游龙又开始动弹了,就好像刚才罗中夏刚刚进去一样,慢慢盘聚团转,最后从虚空中又出现了退笔冢的大门。
这一异象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一时间都停止了动作,一起把视线投向退笔冢,眼看着一个黑点如月食般逐渐侵蚀空间,优雅而缓慢,最终扩展成一个几何意义上的圆。
然后他们看到了罗中夏像是穿越长城的魔术师大卫一样,从这个没有厚度的圆里钻了出来。
他居然还活着?
可这个罗中夏,似乎变了一个人。褚一民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小鬼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表情平静至极,以往那种毛糙糙的稚气完全消失不见,周身内敛沉静,看不见一丝灵气泄出,却能感受得到异常的涌动。
“他退掉了青莲和点睛吗?绿天庵内究竟是什么?”褚一民心中满是疑问,他连忙喝令其他三个人停手,自己整了整袍子,走到罗中夏的面前,故作高兴:
“罗朋友,真高兴再见到你,你完成我们的约定了吗?”
罗中夏似乎没听到他说的话,而是自顾喃喃了一句。褚一民没听清,把耳朵凑了过去:“什么?我听不清,请再说一遍。”
“少年上人号怀素。”
少年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第二十三章 少年上人号怀素
“少年上人号怀素。”
“什么?”
褚一民无缘无故听到这么一句诗,不禁莫名其妙。此时在场的三个人都停了手,原本已经濒临绝境的颜政和十九看到罗中夏突然出现,又喜又惊。喜的是原来他竟没死;惊的是他孤身一人,虽然有青莲笔撑腰,也是断断顶不住这些家伙的围攻。
“草书天下称独步。”
罗中夏念出了第二句,声音逐渐昂扬,身体也开始发热,有青光团团聚于头顶。
褚一民的动作突然停住了,他想起来了。这两句诗,是《草书歌行》,是李白所写,诗中所咏的就是怀素本人。李白与怀素是故交,李白所化的青莲笔……
“糟糕!我竟忘了这点!”他一拍脑袋,跳开罗中夏三丈多远,右手一抹,李贺鬼笔面具立刻笼罩脸上,如临大敌。
可是已经晚了。
吟哦之声徐徐不断。
“墨池飞出北溟鱼,
笔锋杀尽中山兔。”
罗中夏剑眉一立,作金刚之怒,两道目光如电似剑,似有无尽的杀意。在场的人心中都是一凛,感觉有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之势。成周、诸葛淳只觉得自己变成被猫盯住了的老鼠,两股战战却动弹不得;就连郑和都仿佛被这种气势震慑,屈着身体沉沉低吼;褚一民虽不明就里,但凭借直觉却感觉到马上要有大难临头,眼下之计,唯有先下手为强。青莲笔以诗为武器,如果能及早截断吟诗,就还有胜机。
“一起上!”
褚一民计议已定,大声呼叫其他三人。其他三人知道其中利害,不敢迟疑,纷纷全力施为。一时间三笔一僮化作四道灵光,怒涛般的攻击从四面八方向着罗中夏涌来。
眼见这股浪涛锋锐将及,罗中夏嘴角却浮起浅浅一笑。他身形丝毫未动,只见青光暴起,青莲灵笔冲顶而出,其势煌煌,巍巍然有恢弘之象。怒涛拍至,青莲花开,气象森严,怒涛攻势如同撞上礁石的海浪,一下子化为齑粉,涓滴不剩。
那四个人俱是一惊,这次合力的威力足以撼山动地,可他竟轻轻接了下去,心中震惶之情剧升。而诗句还在源源不断地从罗中夏唇中流泻而出:
“八月九月天气凉,
酒徒词客满高堂。
笺麻素绢排数厢,
宣州石砚墨色光。
吾师醉后倚绳床,
须臾扫尽数千张。”
每言一句,青莲笔的光芒就转盛一层,如同一张百石大弓,正逐渐蓄势振弦,一俟拉满,便有摧石断金的绝大威力。四个人均瞧出了这一点,可彼此对视一番,却谁都不敢向前,生怕此时贸然打断,那积蓄的力道全作用在自己身上。
褚一民身为核心,不能不身先士卒。他擦了擦冷汗,暗忖道:“这罗中夏是个不学无术的人,国学底子肯定有限,这诗的威力能发挥出来三成也就难得了,莫要被眼前的光景唬住。”他摸摸自己的面具,心想他青莲笔姓李,我鬼笔也姓李,怕什么,那家伙心智薄弱,只要我攫住他情绪,稍加控制,就一定能行。
于是他催动鬼笔,一面又开始做那怪异舞动,一面伸展能力去探触罗中夏的内心,只消有一丝瑕疵,就能被鬼笔的面具催化至不可收拾。
可他在探查罗中夏灵台之时,却感觉像是把手探入空山潭水中,只觉得澄澈见底,沉静非常,不见丝毫波动。鬼笔在灵台内转了数圈,竟毫无瑕疵可言。其心和洽安然,就如同……
“禅心?”
褚一民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十分惊讶。他甚至开始怀疑,这是否真的是罗中夏的内心,否则怎么可能突然就拥有了一颗全无破绽可言的禅心。他这一迟疑,罗中夏已经开始了真正的反击。
“飘风骤雨惊飒飒,
落花飞雪何茫茫。”
两句一出,如满弓松弦。
青莲灵笔骤然爆发,前面蓄积的巨大能量溃堤般蜂拥而来,平地涌起一阵风雷。只见笔灵凌空飞舞,神意洋洋,竟似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握住,在虚空之上大书特书,字迹如癫似狂,引得飘风骤雨,落花飞雪,无不具象。
这攻势如同大江涌流,一泻千里,大开大阖,其势滔滔不绝,让观者神色震惶,充满了面对天地之能的无力感。罗中夏自得了青莲笔来,从未打得如此酣畅淋漓,抒尽意兴。四个人面对滔天巨浪,如一叶孤舟,只觉得四周无数飞镞嗖嗖划过,头晕目眩,无所适从。怀素虽有一颗禅心,却以癫狂著称,此时本性毕露,更见嚣张。
“起来向壁不停手,
一行数字大如斗。
怳怳如闻神鬼惊,
时时只见龙蛇走。
左盘右蹙如惊电,
状同楚汉相攻战。”
《草书歌行》一句紧接一句,一浪高过一浪。以往诗战,只能明其字,不能体其意,今天这一首却全无隔阂,至此青莲笔灵的攻势再无滞涩,一气呵成。诗意绵绵不绝,笔力肆意纵横,两下交融,把当日李太白一见怀素醉草字帖的酣畅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几似重现零陵相聚旧景。让人不禁怀疑,若非怀素再生,谁还能写得如此放荡不羁的豪快书草。
此时人、笔、诗三合一体,一支太白青莲笔写尽了狂草神韵,万里长风,傲视众生,天地之间再无任何事物能擢其缨,阻其势。
“湖南七郡凡几家,
家家屏障书题遍。
王逸少,张伯英,
古来几许浪得名。
张颠老死不足数,
我师此义不师古。”
只可怜那四个人在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之下,全无还手之力,任凭被青莲笔的《草书歌行》牵引着上下颠沛,身体一点点被冲刷剥离,脑中充塞恐惧、绝望和惶恐,就连抬手呼救尚不能行,遑论叫出笔灵反击。
狂潮奔流,笔锋涛涛,层迭交替之间,狂草的韵律回旋流转,无始无终。整个高山寺内无处不响起铿锵响动,忽而自千仞之高峰飞坠而落,挟带着雷霆与风声,向着深不可测的山壑无限逼近,与谷底轰然撞击,迸发铿锵四溅的火花,宛若祭典中的礼炮。紧接着巨大的势能使得响声倏然拔地反弹,再度高高抛起,划过一道金黄色的轨迹飞越已经变成天空中一个小黑点的山峰之颠。
四人只觉得骨酥筋软,感觉到自己被一点一点冲刷消融,最后被彻底融化在这韵律之中……
“古来万事贵天生,
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
罗中夏缓声一字一字吐出最后两句,慢慢收了诗势。青莲笔写完这一篇诗,痛快无比,停在空中的身躯仍旧微微发颤,笔尾青莲容光焕发。远处山峰深谷仍旧有隆隆声传来,余音缭绕。
而在他的面前,风雨已住,已经没有人还能站在原地了。这《草书歌行》的强劲,实在是威力无俦。
四个人——包括郑和——全都伏在地上,奄奄一息。他们身上没有一处伤口,但全身的力量和精神却已经在刚才的打击中被冲刷一空,现在的他们瞪着空洞的双眼,哪怕是挪动一节小拇指都难,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躯壳。
罗中夏站定在地,长收一口气,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夺目的光芒逐渐从背后收敛,像孔雀收起了自己的彩屏。他招了招手,让青莲笔回归灵台,然后转动头颅。颜政和十九在一旁目瞪口呆,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罗中夏冲颜政和十九笑了笑,从那四个人身上踏过,径直来到他们身旁。他半蹲下去,伸出手,用低沉、充满愧疚的声音说道:“谢谢你们,对不起。”
这七个字的意义,三个人都明白,也根本无须多说什么。颜政也伸出手去,打了他的手一下,笑道:“我就说嘛,你有死里逃生的命格。”
十九还是默不作声,罗中夏俯下身子,伸出手去擦她脸颊上的泪水。她没料到他竟会做出这种举动,想朝后躲闪,身子却无法移动,只好任由他去擦。她闭上了眼睛,感觉这个人的气质和之前的畏畏缩缩完全不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对了,就像是房老师。一想到这里,十九苍白的脸孔泛起几丝温润血色,不再挣扎。
颜政尽管受了重伤,可还是拼了老命扭转脖子旁观,看他居然使出这种手段,不禁问道:“你刚才究竟去哪里了,是怀素的退笔冢,还是花花公子编辑部啊?”
罗中夏微微一笑,显得颇为从容稳重,他把十九脸上的泪水擦干,道:“今日之我,已非从前。”这话说得大有禅意,颜政和十九面面相觑,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心中居然都有了敬畏之感,仿佛这家伙是一代宗师一般。
罗中夏拍了拍十九的脸,然后站起身来。颜政问他去哪里,罗中夏回过头答道:“我去问他们一些问题。”
他踩着那一片瓦砾残叶,来到那四人横卧之处。郑和仰面朝天,肌肉已比刚才萎缩,稍微恢复了正常体形,两块胸肌上下微动,表明他尚有呼吸;诸葛淳栽进了一个铜制香炉,露出一个硕大的屁股在外面翘着;成周侧躺在他脚下,已然昏迷不醒;褚一民受伤最重,他的鬼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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