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连跟着搭话儿,“方才不是还喝过一回药么…”
元荆冷声道:“将那副药的药渣拿来。”
喜连转身差了个小宫女去将那药渣取过来,以青瓷碟盛装,搁在许太医眼皮底下。
许太医凑上去尝闻了半晌,转而面向元荆,
“皇上,这里头有一味瓜蒂,此物苦寒有毒,主入胃经,方才他口吐鲜血,想来该是伤了胃。”
顺顺闻言,忙连连磕头,
“皇上,奴才冤枉,奴才一直按照太医院给的药煎,这一味毒药,奴才万万不知是从何而来啊。”
元荆面皮冷寒,“今天可有外人来过未央宫?”
顺顺哆嗦着抬头,寻思半晌,“璟瑄殿的李公公倒是来过一趟。”
元荆默不作声,抬眼去看喜连。
喜连明白元荆的意思。
今儿下午那俩人刚刚拌了嘴,不料这宁嫔也是蠢,干这种没脑子的事,竟给人逮了个正着。
“皇上放心,奴才这就去办。”
元荆道:“将那李姓太监拖去暴室,好好问个究竟。”
许太医写了方子,未央宫的宫人拿去煎了药,给何晏灌下后,便见其面色稍稍大有缓和,闭目凝神,像是睡过去了一般。
元荆见其没事,便折回御书房继续批折子。
可是苦了璟瑄殿的小李子,大半夜突然给拖去施刑罚,皮鞭加钉板打了整整一宿。
又被人从衣裳里搜出了一小包瓜蒂,证据确焀,眼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给屈打成招也便罢了,竟连先前毒害秀秀的事也供了出来。
喜连拿了供词只吸冷气,未料这一审实在是收获颇丰。
☆、61 得逞
灯花压的极低;偶尔滴下来的蜡油,血水一样。
一双葱白的手拿了外头的灯罩,小宫女以簪子拨弄两下烛芯,那灯又重新明亮起来。
喜连将那薄薄一页纸递上去;后退几步,静静的立在平日待着的地方。
元荆暂放了手里的奏章,扫一眼那页薄纸,
“都招了?”
喜连恭声道:“回皇上,都招了。”
元荆头也不抬,“刑梳洗。”
喜连听得那‘梳洗’二字,不由得打个冷战。
话说这梳洗可并非女儿家平日里的梳妆打扮;而是将开水自犯人身上浇上两遍,在以铁刷子刷去熟肉;直至皮肉刷尽,露出白骨,每每此时,受刑人便早已受不住,气绝身亡了。
定神半晌,喜连又接着道:“除了这一回,那李德胜还招了别的。”
元荆微蹙了眉,端详奏章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讲。”
喜连道:“先前皇上交予奴才查出婳羽宫总管太监秀秀毒毙一事,奴才愚钝,未能尽职,谁料那事实正如皇上当日所言,秀秀果然并非畏罪自杀,而是给李德胜灌的药。事情的缘由是秀秀是受了宁嫔指使给淮淮的药里下了几味马钱子,谁知道后来东窗事发,宁嫔生怕事情败露,便指使李德胜解决了秀秀,李德胜是个软骨头,用刑不多久,便全都招了。”
元荆面儿上寡淡,抬手翻了一页纸。
喜连微微抬头,“皇上,这宁嫔可还有五个月的身孕呢。。…。”
提笔自奏章上写了几行字,元荆神色冰冷依旧,开了口,却自语般的,
“宁月关镇守东南,倒也尽心尽力。。”
喜连闻言心明镜似得,“奴才明白了。”
虽说宁嫔罪无可赦,可眼下大局为重,为稳住宁月关,皇上必然不会杀宁嫔。
元荆道:“宁嫔禁足璟瑄殿,没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
喜连躬了腰,“皇上仁慈。”
元荆一抬手,“下去宣旨罢。”
***
何晏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騀。
盈盈正巧端了一碗白粥过来。
搁在食桌上后,却一个转身却跟何晏看对了眼,骇的盈盈不由得一颤,
“您醒了…”
何晏自床上坐起来,胃腹些许绞痛,“顺顺呢?”
盈盈毕恭毕敬,“顺公公昨晚上给押到暴室问话,今儿早晨才给送回来,也是挨了几鞭子,还好伤势不重,这会正在偏殿擦药呢。”
何晏扫一眼桌面儿上的白粥,“昨晚上都发生什么事?”
盈盈道:“您吐了一口血,把皇上吓的够呛,后来许太医过来,说是那药里给人多下了一味毒药材,皇上大怒,便下旨将顺公公和璟瑄殿的李公公都逮起来审问,公公这才回来,奴婢也未来得及多问。”
何晏道:“等他擦完药,你且将他叫过来。”
盈盈福一福身子,“奴婢遵命。”
何晏给两个宫人伺候着起床净面,刚坐下用了两口白粥,便见顺顺白一张脸自外殿进来。
脖侧上开裂的鞭痕上涂一层紫草药,那伤口百足虫一般挂在枯黄的肌肤上,煞是恶人。
何晏搁下瓷匙,顿时毫无胃口。
顺顺小心翼翼的躬了腰,“奴才听说主子正寻奴才。”
何晏挥退身侧的宫人,“辛苦你了。”
顺顺强堆了笑出来,“劳主子挂念,不过是几鞭子,奴才还受的住。”
后又道:“倒是那李德胜给打的惨了些,整个人都脱了形,不过这一顿皮鞭可一点读不冤枉他,竟连先前的坏事都招了出来。”
何晏道:“宁嫔怎么处置?”
顺顺微微吸口气,“听说是禁足,李德胜昨晚上就给刮了。”
何晏音色平板,“宁月关征战沙场,他处事倒是小心…”
顺顺道:“奴才蠢笨,实在想不透主子为何忽然要嫁祸宁嫔?”
何晏正欲开口说话;忽然脸色发青;颤抖着起身出殿;待顺顺回过神来;屋里已是不见半个人影。
太医院的许太医此刻正悠哉品茗,好个快意。
一边磨药的年轻太医笑着侧头,“许太医,到底是什么好事让您这样高兴?”
茶雾氤氲,老太医眼角褶皱越发的深,
“兔崽子,叫你整日欺负老夫,你躲的了一次,不见的能躲的了第二次…”
何晏一早上连跑了三四趟,腿脚都有些发软,强打了精神用了些午膳后,服下许太医昨晚上给开的方子,又开始没玩没了的跑茅房。
直到日落西沉,便是像何晏底子这样厚的人都撑不住,倒在龙床上话都说不出,任人端茶递水,都只摆手挥退了事。
***
御书房。
田崇光进了内殿,俯下身子拜了拜,“微臣叩见皇上。”
元荆不动声色的忙着批奏章。
田崇光见元荆不语,便也习惯了似的跪在地上候着。
不多久,便听得脚步轻缓,一双黑靴停在自己眼前,再抬头,便是喜连紧绷着的一张脸,
“田大人,皇上给您的。”
田崇光双手接了奏章,打开扫一眼,那上头说的不是别事,正是北疆林昌再度请饷事宜,上面的批红触目惊心,写的是准奏。
元荆头也不抬,“上次押运饷银用的可是京城驻军?”
田崇光揣测片刻,“回皇上,正是。”
元荆又道:“这一回你打算怎么押运?”
田崇光微微抬头,见元荆凤目低垂,眉宇间戾气盘桓,手心竟有些汗湿,
“回皇上,还同上次一样,挪用京师五千…”
元荆抬眼,黑眸里冷光一闪,“糊涂!”
田崇光手一抖,那奏章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还望皇上明示。”
元荆怒道:“京师乃国之根本,江山动荡,你又将稳固京城的兵力都调去运银,是何居心?”
田崇光面皮渗汗,“皇上赎罪,罪臣愚钝,眼下国家兵力吃紧,除了挪用京师,却也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
元荆道:“待上次押饷的五千人回来再送第二次。”
田崇光心底一沉,想皇上倒也不好糊弄,可眼前也实在想不出个借口,只得开口应道:
“罪臣遵旨。”
元荆提笔,“下去罢。”
田崇光这才自地上起了身,双膝发麻,“微臣告退。”
眼见田崇光退下后,喜连想着香炉里香料不多,正欲转身出殿差人取些进来,却给元荆叫住,
“未央宫那边怎么样了。”
喜连闻言忙转了身,恭敬回话,“回皇上,今个儿下午奴才去看了一次,奄奄一息的,说是在床上躺了一整日,滴水不进。”
元荆搁下笔,“怎么还未好。”
喜连道:“下午又传了一次许太医,道的事人现在已无大碍,再养两日就能好过来了。”
元荆起身,“去未央宫。”
***
未央宫内殿晦暗不堪。
顺顺燃了玲珑灯罩里的红烛,攥紧香囊朝龙榻望去。
里头黑影蜷缩着正睡的死沉,也看不出个端倪。
顺顺将香囊搁在床榻边,正想唤何晏起来,便听得宫门口那一声‘皇上驾到’。
熟睡的人眼睫一抖,依旧未有醒来。
顺顺赶忙出殿迎接。
元荆进了殿,瞧见那内里孤灯,微微蹙眉,
“怎么这样暗。”
顺顺赶忙道:“回皇上,主子睡下了,要奴才唤他起来么?”
元荆道:“不必了,朕只来看一眼。”
龙床里的人缓缓的翻了个身,先前顺顺落在床榻上的香包刚好给碰掉在地。
细长的指头轻挑一点帘幕,元荆微微屈身,却不是坐下,反而是拾起了地上的香囊。
顺顺一颗心提在嗓子眼,弓着腰强装无事,可眼珠子就受不住管似得,直勾勾的盯着那香囊瞅。
元荆却只将香囊搁在床边,正欲转身,又听得龙床上的人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梦呓,
“宫里头…。待不得了…”
元荆缓缓别过了脸,垂眼去看何晏。
何晏微微蹙眉,梦魇一样,“…。待不得…”
顺顺见状,心里登时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便状似随意道:“主子又做噩梦了,这一整日都在念叨这句话。”
元荆轻放帘幕,转而去看喜连,音色极低,
“这后宫…的确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喜连道:“皇上,奴才这就给您出去寻个宅子去,到时候再派兵把守,却是比呆在宫里头清净许多。”
元荆静了半晌,“去办罢。”
言毕,便摆驾回宫。
未央宫一行人叩首送驾,眼望着龙辇没了影,这才起身各自忙活手里的活计。
顺顺回了殿,笑着上前,
“主子,皇上走了。”
明黄锦帐后的人影坐起来,拿了龙榻边儿的香囊,微扬了嘴角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顺顺道:“奴才虽然伺候主子时日不长,但值过几次夜,从未听过主子说梦话。”
何晏笑笑,“这回可还用我同你解释,我为何要唱这一出苦肉计了?”
顺顺递了剪刀过去,“奴才明白了。”
何晏接过剪刀,剪开香囊,
“到时候出了宫,再叫田崇光将守在外头的兵换了,那便真的是毫无拘束了。”
☆、62 出宫
说话间;何晏费力捏碎了手里的蜡丸;自里头拉出一页薄纸;细细端详。
上头道的是林昌请饷事宜;皇上的意思,为稳固京师,只由着那五千人马使用。
何晏微蹙了眉;心里头有了应对的法子;却实在懒得再次写信给田崇光。
毕竟顺顺出宫也不方便,每次盘查也紧,反正自己也离出宫的时日不远,待到了外头;再见面商谈不迟。
顺顺在一边候了半晌;见其无事,便转身退下。
灯火阑珊,那躲帐子后头的双眼,却是不同以往的清澈,反而青蛾一般蜇人。
“何兄弟,你要走了?”
何晏侧头去看,方才淮淮立着的地方却是空荡荡,除了冷风徐徐,便是什么都没有。
将手里的纸条攒成了团儿,何晏垂眼去看地上的影儿,孤零零的,也只一个人。
一更天。
未央宫外头的小太监又起来练拳砸墙,嘴里呼哈作响,听着叫人心悸。
何晏正襟危坐,眼望着那桌案上烛火跳动。
淮淮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挠着心窝。
“若是走了,就不能日日见着皇上了。”
“你先前不是日日都盼着皇上真心实意的喜欢你么…”
“你这样骗皇上,皇上知道后定又同你生分。。”
“想你当初,不也想着要改么…”
坐在龙床上的人忽然揪了自己的领子,咬牙道:“别同我提当初。”
淮淮涨红了脸,“何兄弟…”
何晏盯着那清凉眸子,又闻着自己身上的浓郁药味,想着自己再也不想看见这样的眼睛,还有这样的自己了。
收紧了指头,何晏额头绷起青筋,“滚…”
淮淮挂了一脸的冷汗,面色大变,那双眸子也由先前的单纯,便的越发的阴厉,毒蛇一般吐着信子,
“何兄弟,我再也不同你一起了。”
“你走你的,我留我的。”
…。
何晏眼前一黑,便倒在床上。
只剩脖子上一道狰狞紫红,直到出宫那一日,也未能消退。
****
数日后,翎羽殿。
太监弓着腰往里头走,过了一扇扇雕花漆红的大门,再往里走,尽是点头福身的宫人,面无表情的赶着自己手里的活计。
到了内殿,刚瞥见那明黄的一角儿,喜连便赶忙垂头俯首。
“皇上,宅子奴才已经寻好了,就在皇宫边儿上,前天奴才又雇了些下人进去,眼下屋子已经收拾出来,可以住人了。”
金鼎上薄香缭绕。
那攀龙附凤的龙案后头,年轻的皇帝正蹙眉抿唇,执了玉柄毛笔自奏章上圈圈改改。
喜连等了半晌,微微抬头,“皇上?”
元荆凤目低垂,“皇宫边上可是有许多一品大臣的宅邸。”
喜连自然明白这话间意思。
何晏是已死之人,若在外头给那些大臣瞧见了,到时候流言四起,动摇朝纲,那便是砍头的大罪。
幸而自己早有预见,便是给元荆这一问,也心绪宁定,“皇上放心,奴才寻地方的时候,特意打听好了,那宅子建在皇宫后城门,地方很是隐蔽,且一般的臣子都喜设府与皇宫正门处。”
元荆放下手里的书卷,“调三十护城军过去,昼夜交替把守,没朕的口谕,任何人不得出入。”
喜连道:“奴才遵旨。”
元荆不再言语,继续低头批折子。
喜连正欲转身而去,却魔障一般,转了身,说了一句自个儿都意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