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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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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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若无其事地,飘起温柔的细雨。 

         小楼一抬眼,故剑犹挂在墙上。他推开菊仙,拔剑出鞘。 

         挥动宝剑乱舞一番,只道: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一派壮志蒿莱,郁闷难抒。末了只余欷嘘。 

         菊仙见那妖魔般的旧物,一语不发,把剑收好,挂回墙上。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着他俩。菊仙只朝窗外一看: 

         “这几天尽下雨。” 

         转晴时,戏园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 

         它换过新衣,当个新人。 

         舞台两侧新漆的红底子白字儿,赫然醒目,左书“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右书“文艺为社会主义方向服务”,不工整,对不上。横额四个大字,乃“兴无灭资”。 


         
      一九六六年,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闯入虎穴”一场。小四担演杨子荣身穿解放军追剿队服装,站得比所有演员都高,胸有朝阳,智勇光辉,他握拳,瞪眼,眼珠子因着对党的倾心忠诚而瞪着,随时可以迸跳下台,他摆好架势,在群众面前,数落着阶级敌人种种劣迹。 


         程蝶衣和一众生旦净末丑,充当“群众”老百姓,他仍是不欺场地做着本分,那索然无味的本分。 

         杨子荣在争斗:“八大金刚,无名鼠辈,不值一提” 

         段小楼,他运足霸腔,身为歹角,金刚之一,于舞台一个方寸地,一句啸号,声如裂帛地吼了:“宰了这个兔崽子!” 

         台下观众如久违故人,鼓起掌来,一时忘形,还有人叫好: 

         “好!这才是花脸的正宗!” 

         “真过瘾呐!” 

         杨子荣下句唱的是什么?大伙不关心了。小四照样唱了,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蝶衣没发觉。小楼也没发觉,享受着久违的彩声,劲儿来了。 

         得好好唱。对得起老婆对得起自己这半生的艺吧,只要功夫到了家,搁在哪儿都在。死戏活人唱,就是这道理。 

         菊仙在上场门外,一瞧,戏外有戏。玲珑心窍的女人,世道惯见的女人,恰恰与小四那复杂的眼睛打个照面。 

         她的心忐忑跳了好几下。 

         当夜,就“自动自觉”了。 

         那时势,每个人虽在自己家中,越发畏缩,竟尔习惯了悄悄低诉,半俯半蹲,正是隔墙皆有耳,言行举止,到了耳语地步。 

         旧戏本,脸谱图册,都一页页撕下,扔到灶里烧掉。行头,戏衣,顺应号召,要上缴。跟着大队走,错不到哪儿去。 

         好好的中国,仿佛只剩下两种人民“顺民”和“暴民”。没有其他了。 

         末了,菊仙捧出她的珍藏。是她的嫁衣。小楼见她趑趄,不舍,便一手抢过来。 

         菊仙问: 

         “这?你说” 

         “交什么?”小楼从床底下抽出一张塑料布:“你把它包好了,藏到水缸底下去。没事,新娘子的嫁衣,我舍得你也舍不得!” 

         “我怕呀。” 

         “别怕。有我。” 

         菊仙蹲着包裹红裳,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小楼,你不会不要我吧?” 

         小楼没回答。他拿起一瓶二锅头,倒入碗中,大口一喝。碗儿啪一声放下,酒溅洒了点。菊仙站起来,也端碗喝一口。小楼把心一横: 

         “要!马上要!” 

         “小楼,我这一阵很晃,拿东忘西。又怕你。。。。。。又怕我。。。。。。”她喃喃地言辞不清。忙乱地,解着小楼的衣扣。小楼解着她的。 

         菊仙含着泪,很激动: 

         “想再生个孩子,也来不及了!” 

         因着恐惧,特别激情,凡间的夫妻,紧紧纠缠,近乎疯狂。只有这样,两个人亲密靠近,融成一体,好对抗不详的明天。 

         不是二锅头的醉意,是野兽的咆哮,要依靠原始的交合撞击,来掩饰不安和绝望。逃避现实。 

         运动来了。 

         无路可逃。 

         两人来至蝶衣宅外。小楼拍打着门。 

         “师弟,开开门!” 

         菊仙也帮个腔: 

         “蝶衣,我俩有话劝劝你。” 

         
      原来蝶衣在院子中晾晒行头戏衣,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异卉,云蒸霞蔚之中,数天不曾表态。已是最后关头了。他不交,人家也来封,派征抑或认捐,反正是“分手”之日。 


         他听得两口子在门外,焦虑而关怀,告诉他一句话: 

         “运动来了!” 

         “运动?” 

         他不清楚这是什么。外面的戏究竟演到哪一折呢?他们指的是鹿还是马?都说“从此”不再唱旧戏了,一切都无用武之地了。 

         是必然吗? 

         要不由人家毁灭,要不自己亲手毁灭。 

         他决意不理会门外的伉俪。他才不需要劝慰。切肤,撕皮,是自家之疼。 

         蝶衣缓缓地,用一把好剪子,先剪绣鞋,再剪戏衣。满院锦绣绫罗,化作花飘柳荡。任从小楼又急又气,他无言以对。 

         一个人,一把火,疑幻疑真。他亲自,手挥目送,行头毁于一旦,发出嘶嘶的微响,瞬即成灰,形容枯槁,永难缀拾。。。。。。 

         他痛快,觉得值! 

         喉头干涸,苍白的脸异样地红我就是不交!我情愿烧掉也不交! 

         辜负了师哥的关怀了,他不听他的。若果他一个人来劝,他也许打开了门,容他加入,二人赏火去。他有伴儿,就拒诸门外算了。 

         微风吹卷,蝶衣嗅到空气中苦涩而刺鼻的味儿,戏衣有生命,那是回集体的火葬。 

         但,不过一回小火。 

         
      今天,剧团全体人员在会议室上学习班,学习毛主席对文艺界的批示。人人都是解放装,再无大小角儿分野,庄严肃穆认真地坐好,手持一本语录,一本记事薄,这是一向以来的“道具”。 


         但这不是一向以来的学习。 

         剧团书记慷慨陈辞: 

         “咱剧团演的是革命样板戏,不是旧戏,不能像旧社会般,灌输迷信,散播毒素,标榜身价” 

          书记一瞥小楼。他不知就里,只稳当的坐着,又一瞥小四,小四若无其事。他便继续往下说了: 

         
      “最近,有人在闹个人英雄主义,演土匪,念白震天价响,淹没正面人物的光辉形象,这是在演出江青统治亲自领导加工修改的《智取威虎山》时,出了抵触了无产阶级文艺路线的立场问题。” 


         他厉声一喝: 

         “段小楼!” 

         小楼越听越不对劲,冷汗冒了一身。山雨欲来风满楼。末了终于正面把他给揪出来。 

         “你认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吗?你对大伙说说你的居心何在?” 

         全体人员一起望向段小楼。 

         蝶衣怔住他以为那挨批的是自己,谁知是小楼出事了。 

         小楼只觉无妄之灾,又气又急,脖子粗了,连忙站起来自辩,理直气壮: 

         “咱们唱戏的,谁不知道只有‘卯上’了,才能发挥水平?我给杨子荣卯卯劲,好烘托他呀。台上这二亩三分地,比着来才出好庄稼,咱们错了。。。。。。” 

         “段小楼,你种过地么?你是无产阶级的农民么?你配打那样的比喻” 

         小楼张口结舌,又一项新罪名? 

         他呆站着。冷汗汇流成河。 

         那么高个子,一下子矮了半截。 

         

      第八章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 

         总之,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文艺工作者,以顽强的斗志,顶恶风,战黑浪,在他们脚底下,但凡出言不逊,都成了“刘少奇的同伙”。 

         打倒! 

         打倒! 

         打倒! 

         一切封建余孽,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传统。。。。。。破四旧,立四新。 

         
      这时,广播声震撼汹涌,播音员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淹没每个人的心跳,淹没每个人的心声。连书记也惊愕地抬头,他对别人的批斗才刚开始,他的权利初掌,新鲜而庄重,但,一场浩大的运动,难道连他也淹没吗? 


         蝶衣和小楼异常仓促地对望以下,不寒而栗。他们都再没机会自辩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作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广播很响亮,诵读毛语录的小伙子是个材料,嗓子很好。 

         中国历来注重音响效果。 

         太平盛世有敲击乐,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运动展开了,便依仗大喇叭来收“一统天下”的奇效。 

         建国以来,最深入民间最不可抗拒的传播工具,便是大喇叭,它们永不言倦,坚决不下班。发出一种声音,永垂不朽。 

         
      即使人民的听觉训练有素,有时,亦半个字也听不清。它轰天动地价响着,妖媚,强悍,阿谀,积极,慷慨,哀伤,亢奋。。。。。。百感交集,像集体销魂的嘶叫。 

         “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 

          都是革命小将呢。 

         年岁稍长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孩子不上课了,一伙一伙,忙于抄家,批斗。。。。。。真是新鲜好玩的事,而且又光荣,谁不想沾沾边儿? 

         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卫兵,不管是北京本土的,或是省外来的,随时随意,把人们家当砸乱,拿走。一来一大群。蝗虫一般。 

         黑帮被整,黑帮家属扫街去。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永远不相信,“人”是那末的令人吃惊。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不带任何表情,光瞪着你,也是可怕的。人海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女。 


         这些小将,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血,才懂得以“十六条”为指针,才敢于斗争。 

         一切是如何发生呢? 

         
      大家都懵然不知,据说只不过是某一天,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墙报栏上,张贴了张小字报,说出“造反精神万岁!”这样的话,整个的中国,便开始造反了。连交通灯也倒转了,红色代表前进。 


         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各条战线莺歌燕舞。。。。。。作为旧社会坐科出身的戏子,他们根本不明白。 

         现在,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们日间被批判,夜里要检讨。检讨得差不多,便罚抄毛主席的诗词。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蝶衣对整阕的词儿不求甚解。只见“霸王”二字,是他最亲热的字。 

         钢笔在粗劣的纸上沙沙地刮着,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他在罚抄,小楼夜在罚抄。 

         只要菊仙不在,他马上忘记了这女人的脸,他但愿她没出现过。如果世上没有她,他便放心。 

         像今晚。 

         学校因学生全跑去革命了,空置出来,被征用作“坦白室”。 

         他向自己坦白。若一切净化了,种种不快由它成为沉淀的渣滓。他享受此刻:段小楼,谁也别想得到他!嘿嘿! 

         小楼四十九岁了。 

         他已是一个迟暮的霸王。在蝶衣心中,他永远是一个样儿,他把他整个凝在盛年了。永远不算迟。 

         他们在抄,在写,在交代。一笔一划,错的字,错的材料,错的命运。 

         稍一分神,便被背后的小孩子又打又踢,喝道:“写!写你们怎么反革命!老老实实交代!再不用心,罚你们出去晒大太阳,跪板凳!” 

         “游行耍猴去!起来起来!” 

         一时兴到,红卫兵把他们揪出来,敲锣打鼓游街去。 

         “三开艺人”:日治期,国民党及共产党时皆吃得开的角儿,所受侮辱更大。不过,说真格的,二人又再紧密合作了。 

         一九六六年,这个人人永志不忘的年份。 

         正是八月暑天,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净,末,丑。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 

      ☆☆☆星石于2005…04…08 12:54:42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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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八月暑天,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净,末,丑。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的戏。 

         被揪出来的首先得集体粉墨扮戏,全都擦上红红白白的颜色,夸张,丑化,现出“牛鬼蛇神”的原形。 

         
      小楼的手和笔尖在颤抖着,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黑白是非都混沌。蝶衣呢,他又登场了,白油彩,红胭脂,眉是眉,眼是眼,眯虚着,眼窝拿两片黑影儿,就像桃叶,捂住他,不让他把眼睛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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