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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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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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喊着: 

         “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没办法,要等师父数到一百下,块到了,他年岁大,记性坏,总是往回数。 

         关师父的眼神迷朦了,喊数更含糊。花白的头软垂着,大伙以为他盹着了,装个鬼脸。 

         在毫无征兆毫无防备的一刻,他的头一垂不起,在斜晖下,四合院中,生过一顿气之后,悄悄地老死了。 

         顽皮但听教的孩子们,浑然不觉。 

         小楼匆匆赶至蝶衣的家。 

         
      在下午的四点钟,蝶衣刚抽过两筒。小四给他削梨子吃。那鸦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正瞥到帘下几上,那电话罩着一层薄尘,太久没人打来,也根本不打算会接,那薄尘,如同给听筒作个妆。 


         蝶衣见小楼气急败坏: 

         “师父他” 

         他忙抖擞: 

         “知道了,咱先操操旧曲,都是老搭档” 

         “见不着师父了!” 

         蝶衣一惊,梨子滚跌在地。他呢喃: 

         “见不着了?” 

         “死了!” 

         “死了?” 

         小楼非常伤感: 

         “科班也得散了。孩子没着落,我们弟兄们该给筹点钱。” 

         蝶衣呻吟: 

         “才几天。还数落了一顿,不是说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么?不是么?。。。。。。” 

         生死无常。 

         
      哀愁袭上心头。心里很疼。情愿师父继续给他一记耳雷子,重重的。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盖。小楼低着头,他也吃力地面对它。喉间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动着。蝶衣想伸手出来,抚平它,只见它嘀嘀咕咕地,挥之不去好不容易凑在一块,是天意,是师命,他俩谁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师父却死了! 


         
      下一代的孩子们都在后台当跑腿,伺候着已挣了出身前程的师哥们。这一回的义演,筹了款子,好给师父风光大葬,也为这面临解体,树倒猢狲散的末代科班作点绸缪不是绸缪,而是打发。 


         心情都很沉重。 

         
      “哈德门,三个五,双妹。。。。。。”卖香烟的在胡同口戏园子里外叫喊着。台上则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与樊梨花在对峙。上了场,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目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戏。要教我唱戏,不教戏唱我。戏要三分生,把自己当成戏中人,头一遭,从头开始邂逅。心底不痛快,还是眉来眼去的对峙着,打情骂俏。。。。。。 


         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传来轰烈的噼噼啪啪声响。 

         对拆中的小楼和蝶衣,有点紧张。 

         “师哥,是枪炮声么?听!” 

         虽是慌张,也不失措,不忘老规矩,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 

         小楼跟着点子,也细听: 

         “不像。奇怪。” 

         群众的喧哗竟又响起。拆天似地: 

         “和平了!胜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回来啦!” 

         。。。。。。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炮,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狂欢大乱。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头门外,火花四溅,跑来一个壮汉,来报喜: 

         “胜利了!胜利了!” 

         人心大快。礼帽,毛巾,衣物,茶壶,椅子,瓜子,糖果,香烟。。。。。。全都抛得飞上天。 

         蝶衣开心地耳语: 

         “仗打完了!” 

         小楼也很开心: 

         “不!咱继续开打!” 

         二人越打越灿烂,台下的欢呼混成一片。 

         菊仙在上场门外,不知何故,眼泪簌簌淌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依偎在她身畔,有点惶惑。 

         戏演完了。 

         后事也办妥了。 

         终于,太阳也下山了。 

         那天,把义演的帐一算,挣来的钱,得分给他们。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淫过,流成一条条蜿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分,细细叮咛: 


         “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 

         “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 

        “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黏黏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戴,大树好遮荫,不必操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哪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性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用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宥,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 

         “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 

         “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 

         “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干爹?” 

         小楼一想,道: 

         “就喊干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侯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分和性别,不遗余力: 

         “真的?那蝶衣日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 

         “你就是艺高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日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衬托出高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上,原来有对联儿: 

         功名富贵尽空花  玉带乌纱  回头了千秋事业 

         离合悲欢皆幻梦  佳人才子  转眼消百岁光阴 

         炮火和烟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太阳给扔在地上,一双双鞋子踩踏过是军鞋,伤兵的鞋,肮脏的赤足,还有残疾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后,市面很乱,百业萧条,一时间不能恢复元气。 

         学生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微了什么,也不知干些什么,天天放火烧东西,示威。 

         国民党势力最大,也有兵出来抢吃抢喝。金圆券膨胀,洋火也要好几万。 

         很多班主看上座不好,便把戏班散了,改了跳舞厅。于是市面上的橱窗,出现了他们平估的戏衣,凤冠蟒袍,绣花罗裙。 

         
      无论日子过得怎么样,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戏衣拿出来,人吃得半饱,没关系,他就是爱唱戏,他爱他的戏,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感觉。只有在台上,才找到寄托。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 


         还是坚持要唱。窝在北平,有一顿唱一顿。 

         戏园子上座的人多,买票的少。 

         舞台两侧,除开国民党旗帜以外,还张贴着花绿纸饰和标语: 

         “慰问国军!” 

         “欢迎国军回到北平!” 

         “向士兵致意!” 

         全是惊叹语,是劫后余生一种不得已的激动。 

         
      来了一群混混,他们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伤兵,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饭馆外,也联群结党到小戏园子白看戏,不是看戏,只是找到一个落脚处,发泄他们的苦闷。摔东西,躺得横七竖八,胆小的观众都受惊扰,但凡有脚的都争相走避,除了桌椅,迫于无奈地忍受蹂躏。 


         有个在一角静静流泪,“不知如何”,也不知为谁。 

         仍是《霸王别姬》的唱段。又从头把恩爱细唱一遍。 

         那哭过的伤兵,只剩一条腿,不断用拐杖拍击来发泄。 

         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脸。吃这一闪,又晃的头昏目眩,蝶衣几乎立足不稳。 

         “别唱了,打吧!狠狠的打吧!” 

         苦闷变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状态。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很猥琐地怪叫: 

         “虞姬怎么不济事了?来月经吧?” 

         蝶衣气得色变,又羞又怒。 

         满堂哄笑。 

         小楼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围,双手抱拳,向伤兵鞠了一躬。 

         “诸位,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照人的规矩,您们请回座儿上看” 

         话没了,猛听得穷吼怪叫: 

         “老子抗战八年!没老子打鬼子,你他妈的能在这儿唱?兔崽子!你还活不了呐!” 

         都趁机发泄,更凶: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你们下三滥戏子抗过枪么?杀过鬼子流过血么?” 

         一个手电筒扔上来,把小楼砸中了。 

         没来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砌末推倒,向伤兵们扔去。 

        一众哗然,混混们也推波助澜。 

         小楼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自台上打到台下。蝶衣见状,也奋不顾身捍卫,他哪是这料子?被当胸揪打几拳,一块木板砸下去,头破血流。柔弱得险要昏倒。 


         小楼抓住那人的脑袋,用自己的头去顶撞。古人和今人凑拥成堆,打将起来,一如九里山项羽力战群雄。 

         人多势众,又有拐杖板凳作武器,眼瞅着一记自他背心迎头击下 

         菊仙也不细想,即时冲出,以身相护,代小楼挡了这一记。慌乱中,一下又一下,她肚子被击中了。。。。。。 

         菊仙疼极倒地。 

         冷不提防,只听见小楼惨叫: 

         “菊仙!” 

         血自她腿间流出。 

         如刀绞,如剜心,她也惨叫: 

         “哎” 

         全身蜷缩,一动,血流得更凶。 

         小楼如愤怒的狂狮,疯狂还击。他歇斯底里,失去常性: 

         “我的孩子!菊仙!我的孩子!” 

         大伙眼看不妙,喊: 

         “出人命了!” 

         “快走!快走!” 

         小楼狂势止不住。 

         
      蝶衣捂着流血的额角。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顺,义无返顾。蝶衣也很疼,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边。不是不同情菊仙,间接地,是他!因自己而起的一场横祸,她失去孩子了。 


         啊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 

         拔掉另一颗眼中钉。 

         
      蝶衣只觉是报应,心凉。只要再踹上一脚。。。。。。他的血缓流,遮住眼角。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但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瞧小楼伤心悲嚎,不忍呀。 


         蝶衣掩耳闭目。 

         一地碎琉璃,映照惶惶的脸中国人,连听场戏吃个饭,都以流血告终。 

         警察来了,人声鼎沸,抓人。 

         抓的竟是汉奸! 

         为日本人服务过哈过腰唱戏的角儿程蝶衣是汉奸。 

         菊仙在昏迷以前,见到蝶衣被带走。 

         一天一夜,她终于醒过来。孩子流产了。 

         
      小楼陪伴在病榻旁,眼皮倦得有千斤重。浑身像散了架,伤势不要紧,从小打到大,致命伤是失去了孩子,还有,师弟又被抓,以“汉奸”入罪。此罪可大可小,经一道手,剥一层皮。政府最恨这种人。一下子不好便枪毙。 


         小楼是两边皆忧患。 

         见菊仙终于醒过来,脸色苍白如洗,命保住了,人是徒地瘦下去是肚中另一个人也失掉了,血肉一下子去了一半,菊仙如自恶梦中惊醒,狞厉一叫: 


         “小楼!” 

         他搂住她,相依为命的当儿,他竟又抽身他去,营救蝶衣。 

         “。。。。。。”菊仙气极:“小楼你。。。。。。叫那假虞姬给你生孩子去!” 

         “得去想法子呀,他们是说拿便绑,说绑便杀。汉奸哪!也是人命!” 

         “蝶衣他是有干过这事,大概罚罚他,关一阵子就给放出来。你跟政府是说不清的。” 

         菊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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