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赵陵拱手叹服:“连大将军都赞都尉眼光独到,深谋远虑,枉自赵陵跟随大人多年,学到的却也是大人皮毛!”
“唉,平日叫你多念些书,你总是大呼头疼。大元比你年长,自小也未曾识文断字,却比你上心!”李天郎笑道,“悟得书中奥妙,可省百年自修,就算悟性不佳,多明些事理,也是好的。”
赵陵摸着后脑勺嘿嘿傻笑,“那些个蛐蛐儿文字,实在难懂,无聊之极!别说一时半会学不会,就是学会,又有怎地用场?……”
“吾箭术远逊于你,但若潜心修炼,三年可当你数十年苦练,知道为何?”李天郎拿过赵陵的挽天弓张弦一弹,“你膂力并不胜于你乌古斯义弟,却能取而胜之,内中道理你可想过?”赵陵茫然摇头,李天郎“嘣”地一弹,“汉人之所以纵横天下,掌握寰宇,也是经无数代圣人贤哲沥胆而得,其日积月累之绝技妙法,至理名言悉数藏于书简。区区箭术,早有古人精研细究,技法精髓也皆在书中!”
“大人快讲!”一说到箭术,赵陵即兴致昂然。
“如挽天弓这般的精良器械,光制作,我可知花费几何?至少三年!”
赵陵咋舌叫声“我的娘!”
“那些烦琐精密之法说来你也没劲听,不如直接说射术罢!射箭之精髓不在于身形与手法,而在心念之专一。与御术之‘人心调于马’,剑术之‘与神具往’同理。古人云,须心念专一、神定思去,才能动静相宜,人弓合一,做到发力近乎神,展技浑然天成,甚而收到以弱制强、以轻致重之效。《列子·汤问》中的詹例曰:臣闻先大夫大之言,蒲且子之弋也,弱弓纤缴,乘风振之,连双戗于青云之际,用心专,动手均也。臣因其事,仿而学钓,五年始尽其道,当臣之临河持竿,心无杂虑,唯鱼之念,投纶沈钓,手无轻重,物莫能乱,鱼见臣之钓饵,犹沈埃聚抹,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强,以轻致重也。”看见赵陵一个劲儿地眨巴眼,李天郎又以白话解说一遍,赵陵这才恍然大悟,频频点头称是,连呼精妙。
“你与乌古斯之不同,在于彼重蛮力而汝无师自通心念如一,这便如登天与登山各异,山虽高而有峰,而天亦高却无顶。”
“咱哪里知道这么多,惟记得咱爹说,张弓射箭,必须凝神于箭镞,神之所至箭之所至,不可杂念其它!”赵陵嘘嘘叹道,“幼时哪里悟得此玄机,加之少年心性,只图贪玩,以为这些都是胡诌,为此没少挨老子责打,差点弃弓不学。直到我老子气衰老朽,仍不得法。在爹临终前三日,令我在床前拉家传硬弓,偏生拉不动,不由口出恶言。哪知病恹恹的老父一言不发,跳下床来二话不说便扯个弓如满月!见此情景,我更丧气,为不让老父气极,心想最后一试,管不得其它!想也没想,随意瞄个树枝,拉弓便射……!”
“然也!然也!想是功德圆满,正中其的!”李天郎哈哈一笑,“手无轻重,物莫能乱,所谓神形俱备也!呵呵!”
“正是如此!”赵陵看看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当时却不敢相信一切为真!”
“这挽天弓也是与你有缘,正和你血性气质,你用箭多年,当知弓如其人之说,”李天郎将弓还给赵陵,“据〈考工记·弓人〉所记载:大凡选弓,应据弓人体形、意志、血性气质而有所差异:长得矮胖,意念宽缓、动作舒迟之安人,应使刚劲之危弓,配以柔缓之安矢;刚毅果敢,血气翻涌、行动趋急之危人,则选柔软之安弓,配以剽疚之危矢。若以宽缓舒迟之安人,误用柔软之安弓、柔缓之安矢。则箭行益缓,即中也不能得深入。若以刚毅果敢、性情急躁之危人,配用刚劲之危弓、剽疾之危矢,则稳准皆失,不得中地!乌古斯之弓,为刚猛生硬之危弓,力足而劲疾衰,正和其神,而其不自知;汝之弓,乃安弓,力均而劲缓足,兼之神形已备,故在其上耳!”
“大人真是博学,看来这书还真不得不念……”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赵陵住了话头,和李天郎一起站起身来循声望去。只见西凉团新任校尉马大元带着六个人远远在场外下了马,匆匆赶了过来。“是大元他们。跟着来者是何人?”
李天郎迎过去,见来者除马大元是一身轻甲外,皆戴着武威军的红色头巾,待走近面前七人一齐按军规见礼。“见过大人!”六人步法矫健,身手利落,扎得紧紧的腰带勒着粗壮的腰板,显得非常精悍。六人年纪都已不轻,当不是新卒,必是队正一级头目,尤其令李天郎感到快意的是他们六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只有久经战阵地劲卒,才有这样的从容激荡的眼神。
“禀大人,由虎贲、凤翅两营拨来的两队陌刀手前来报道,”马大元呼呼喘着气,“属下已安置入营,现特带正副队正六人前来见过大人。”马大元挨个指道:“萧三全、王丙、郎雄、蓝虎儿、令狐厌、高毕!”
哦,这就是李嗣业调教出的陌刀手啊,确实名不虚传啊!李天郎的目光一个个扫将过去,这个,有点眼熟,“令狐厌见过大人,大人可曾记得交河之遇否?”叫令狐厌地汉子恭身拱手笑道,“小的可还记得大人惊艳神奇的刀法!”
那个交河巡检!李天郎想起来了,“原来是你!我说眼熟!怎的不在交河却进了军中?”
“李大人从各镇汉军抽调精壮之士入选陌刀队,小地在交河呆得腻了,也想阵前杀敌,冲锋陷阵,建些功业,遂带了一干兄弟应、命前来,没想到得以收归大人帐下,能随名震安西的雅罗珊将军征战沙场,小的当真好造化!”
随得我也不见得是造化,李天郎心里说,面上只是呵呵一笑。
旁边赵陵正在揶揄马大元:“嘿嘿,许是当官当不得罢,才跑了几步,便这般气喘,想是脚软了罢?日后怎么驰骋疆场?”马大元恼道:“你小子晓得甚!如今团里精干之卒不少流于胡族,而充编之胡族又不得我西凉健儿技法,为使堪用,某家连日疲于奔命,日夜操习,不敢有丝毫懈怠,怎比得你骑马射鸟那般快活逍遥!就在方才,也正在教习排矛冲阵之法,累我半死……”
李天郎听得转身问道:“如今可有成效?”
马大元重重喘口气:“终是皇天不付有心人,也算有些长进。波斯人里面,有叫玛纳朵夫和白苏毕的兄弟俩人,颇通兵法,帮了属下不少忙……总言之,吐谷浑、高昌、党项之卒胜于契丹、回纥,唉!属下已尽全力,总觉事倍功半,还望都尉大人亲自指教!”
“大人胡汉混编,本是好意,不知这些胡人可曾领会大人苦心?”令狐厌说道,“小的三代久居安西,也算对番人番事略知一二,还未见以汉人法度规矩胡族之人,中原阵法精妙,胡人学得会么?”
“西凉军善步战,以步战之法教习胡族,自与汉军不同。吐谷浑、高昌、党项皆曾习步战,故学之快;而契丹、回纥惯以快马游击,自学之慢。如何教习,皆有法可循,待过几日我到营中好生调教,那两个懂兵法的波斯人,届时也告之与我!”李天郎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马博飞马赶来,神色焦急地冲他招手。
马博这几日都被李天郎派去与处置阿米丽雅之事,见他突如而至。神色惊惶,不由心下大悚。当下舍了众人,径直询问马博。
“大人快去,夫人与刘大人一干人已经出发多时了!”马博急急说道,“夫人想是悄悄离开,行前叫我去东市购花,没想到小的回来就发现人去室空,只留得这个!”一封书信。信封一行娟秀小字:天郎吾夫亲启。李天郎茫然接过信,脑子里一时僵冷无比:她还是走了!五个字一个接着一个从脑海一直滚落到空洞的心底。“小的不敢怠慢,飞马去了城门。问得刘大人赴小勃律队伍已从北门启程,早过了一个时辰!队里有花车数量,夫人想必也在其中!大人!大人!”
“马!”李天郎轻声说,似乎根本没有理会马博急切的呼叫。
见李天郎神色惨变,马博不敢再多说,飞身去牵阿里。众人见此情景,面面相觑,猜测必然有重大变故,但到底何事,谁也不敢问。
“我去去就回!”李天郎刷地一鞭,阿里大吃一惊,主人很少这样猛抽自己,灵性无比地骏马立刻明白主人此时乘骑非同寻常。当下一声长嘶,四蹄翻飞,拖着滚滚沙尘往驿道飞驰而去。
见主子突然离去,正射得高兴的阿史摩乌古斯慌忙连滚带爬地跃上马背,试图紧随李天郎而去。赵陵将他喝住,令他远远跟随,既不得叨扰,也不可护卫有失。阿史摩乌古斯呲牙应了,一提马缰追了下去。阿米丽雅原本舍不得走。
一边是魂牵梦绕的家乡,一边是今世千年的情缘。
一边是亡国家破的国仇家恨,一边是情义交织的恩爱缠绵。
舍谁弃谁?爱谁恨谁?
阿米丽雅知道,正如李天郎所说,这也许是她返乡地最后机会,但她的心告诉她,虽然可能永远回不了家乡,可是她更舍不得自己心爱的男人。弟弟赫纳利在信里一再恳请她回去,说自己现在只有姐姐一个亲人了,父亲远在长安,只怕终究会老死异乡,如今,希望姐姐回来,与之相依为命……思念痛惜之情洒落于沁泪书简,令阿米丽雅心如刀绞。她不断安尉自己,弟弟虽年幼,但他是小勃律无可争议的君主,作为一个国王,必须能够经得起历练和磨难,必须撑得起一片属于自己地天空。而自己的情郎,却是一个孤苦凄凉的人,整个天下似乎都漠视他抛弃他,他显得那么无助而无奈,他绝对更需要关爱,更需要女人和家。而自己,早已想不到自己是什么公主,而只是一个渴望和自己所爱的男人厮守一生的女人。
所以,留下吧!
留下吧!
但是……
杜环和马博带着阿悉兰达干来拜见公主,一进门,阿悉兰达干便痛哭流涕地拜服在地。虽然阿米丽雅从来都不喜欢这个过于八面玲珑的臣子,但见到家乡人,听到熟悉的乡音,心情也难捺激动。待阿悉兰达干站起,阿米丽雅详问了小勃律和弟弟近况,得知一切安好,十分欣慰,只是问到使团在安西使命,阿悉兰达干有些闪烁其辞,不时回头看杜环脸色。看到堂堂小勃律大相居然在一个小小汉人书记面前如此唯唯诺诺,畏首畏尾,原本潜伏在阿米丽雅心底深处的皇家傲气被骤然激发出来,她厉声说道:“吉尔吉特(小勃律)虽小,却也自成一国,基业承自千年祖先,比不得大唐幅员辽阔,物华天宝,但为国却与大唐无异,可为兄弟之邦!大相出使上国,礼数周到自然应当,低三下四,奴颜媚骨却是万万不可!”
阿悉兰达干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将天朝册封的情况大致说了些,西征差遣之似自是万不敢说。
“什么国号归仁,什么归仁都督,如此骄横霸道,华夏礼仪之邦就是如此宽厚仁慈么!”阿米丽雅激愤地说,“恃强凌弱,与虎狼何异!”
马博听不懂小勃律话,杜环却听得清清楚楚,神色顿显尴尬。阿悉兰达干见杜环脸色阴晦,立时面若土色,暗叫糟糕,但他自己却又不能让公主不说。只有伏地支吾,嚅嚅叩首,暗地里不断向杜环示意此事与已无干。
“大人,这胖子吱吱呱呱给夫人说了什么让夫人这么生气?”看到一向温柔随和的阿米丽雅气红了脸,马博气恼地问杜环,“是说在刘大人那里听到的话么!那些将军们实在可恨,怎么会这样说咱家大人和夫人!”
“马博,说!怎么回事?”听见马博的话,阿米丽雅一惊,“你但说无妨!”
马博一愣,看看杜环,杜环此时恨不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干咳了一声假装喝茶;他接着又看看满头大汗的阿悉兰达干,阿悉兰达干一碰上马博的目光赶紧躲了开去,他正在揪心自己如何脱得干系,哪里管得了其它人!“夫人,这个……”马博犹豫着开了口,“小的不太会说话,这个……”
“听到什么就说什么!”阿米丽雅尽量使自己平和下来,“你慢慢说,说什么我都不怪你!”
“小的怕说了会惹夫人生气!”马博为难地搓着手。“大人知道会责怪小的!”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我也不会告诉你家大人!”阿米丽雅坐了下来,幽雅地用裙边飘然裹住她的双脚,“你只管实话实说!”
马博无奈,舔了舔舌头,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他去送信给欲出使小勃律的刘单,随便去接阿悉兰达干。恰巧段秀实、王滔等人也在刘单处饮酒。言谈间谈到李天郎的编练新军。段秀实戏称李天郎如此这般纯粹是教狗学虎,赶鸭子上架,未免自寻烦恼,白白浪费精力不说,还折进去好不容易拼出来的功名。王滔更是大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教会胡人汉家兵法,万一胡人造反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知李都尉安的什么心?此言一出,有人立即提及阿米丽雅,笑言是不是李都尉在胡人婆娘身上呆久了,被胡姬媚术迷了心?猥亵的笑声中,顿时早出了诸多淫秽之论。最后甚至有人提议联名报奏高大将军,称李天郎沉迷胡人女色,以至丧心病狂,妄出胡汉一体之谬论,偏袒胡族,汇露军机,有汉贼赵信之嫌,勃勃乱世之心……
有些污言秽语,马博一个字儿都不敢提。即使如此,阿米丽雅何等冰雪聪明,不说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脸色渐渐死灰地阿米丽雅狠命地铰着裙边,直到自己的手青筋暴现,现出和脸一样的苍白。如此情景马博脊梁阵阵发冷,赶紧低下头,什么也不敢往下说了。
“原来如此啊,没想到汉家高官里,竟有这般龌龊卑劣之人,用句鼠目寸光,自以为是毫不过分,李郎一片苦心忠心,却被人视为妖言惑众,以小人之心量君子之腹!唉!夫复何言!”阿米丽雅凄凉地微笑起来,失去血色的嘴唇上赫然一道深深的牙痕,“罢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