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胜利传奇化。确实,经此一战,大唐声威大震,连远在西边的扶林、大食也遣使投书以示修好,更不用说其他西域小国了。但李天郎不想参与这样的聚会,一半是因为他不想卷入官场旋涡,力保低调;一半是因为阿米丽雅,他不想让公主和她的家人作为这次胜利的战利品而为人品头论足。他知道,自己心中已经不可避免地印上了这个小勃律女子的深深烙记,不会再消逝了……。所以,他借口派遣骑哨,带上公主来到了山岗之上。
“好险峻的城市啊,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座要塞,”依偎在李天郎胸前的公主轻声感叹,“也是多么美丽的一座城市啊!比孽多城还好!要是孽多城有这样的地势,也不会这么容易就陷落了……。”
整个交河城建在一个南北长约四里,东西宽不到一里的柳叶型河心岛上,四周崖岸壁立,被一条四、五丈深的河谷所环绕。只有东、南两道城门可入,可谓独踞天险,城中所有建筑,不管是官府还是民居,都封闭在高大厚实的围墙内,门口都背向大道,唯通过一条条小巷与贯穿城中东西南北的三条干道相连,显然是多年战乱促成的结果,这样的布局,倒也匠心独具,令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夕阳残留的余光洒落在城中尖顶或者圆顶的屋顶上,勾勒出一片错落有至的美丽轮廊。城中心最为高大的建筑是一座高达近两丈的佛塔,白色的塔顶耸立在绚烂的晚霞中,格外引人注目。
再精心修筑的要塞,也没有抵挡住战无不胜的大唐铁骑,交河不止一次被唐军攻陷,最终彻底成为大唐的属地。尽管李天郎没有说话,但阿米丽雅很快意识到了这点,不由得幽幽地叹了口气,出神地向西边的交河眺望,不知道在想什么。
“里面有寺院吗?”阿米丽雅的发丝在冷风中撩动着李天郎的鼻翼,也拨动着他的心弦,以前无数次经过交河,怎么就没有发现它固有的美丽,“我想进城去参拜佛祖,让他保佑我父王和亲人平安……,可以吗?”
李天郎低头吻吻公主的脖颈,用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温柔语气答道:“好!我这就陪你去!”
一阵马匹的嘶鸣声打破了傍晚的宁静,卸去挽具、鞍具的牲畜们欢快地跃入山下的河中,饮水洗浴,一解几天艰苦跋涉的辛劳。放牧的士卒扬着马鞭,高声吆喝着,远远可以看到“风雷”和“电策”围着牧群打转,汪汪吠叫着将离队的牲口赶回群体,干得非常尽职,也非常熟练,这也是它们非常喜欢的差使。不知哪个士卒粗声吼唱着一首歌,隐隐听来好象又是马凤三在唱他的花儿,最后一句“面条捞不到嘴里”顺风飘进了李天郎和公主的耳朵里。
“白日登山望烽火,
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
公主琵琶幽怨多。”
李天郎吟诵的七言绝句,描写的是西汉时,送行乌孙公主远嫁的队伍停留交河时的凄美情景。由感而发,情至肺腑,同为公主的阿米丽雅凝神细听,跟着李天郎喃喃而念,强烈的共鸣使她心潮澎湃。
“多美的诗句啊!”阿米丽雅的双眼闪烁着晶莹的泪光,“真是好文才啊!不知道诗里所说的公主是不是我的祖先?”看见李天郎一愣,公主擦擦眼角微笑道:“我不是给你说过高昌国的麴氏一族吗?他们有个公主曾经远嫁给西边的月氏人,就是建立伟大贵霜帝国的高贵种族,而贵霜帝国的建立者,很大部分则来自更西边的地方,据说他们是一个叫亚历山大的首领所率领的强大军队后裔,这支军队曾经席卷了西边所有的国家,包括你们汉人所说的波斯、天竺等地,后来他们中有些人留了下来,和月氏人一起建立了贵霜帝国……。”
“这些人是什么人呢?是现在的大食人吗?”李天郎轻抖马缰,缓缓下山往交河城去。
“大食人?肯定不是!”提到大食人,阿米丽雅轻蔑地摇摇头,“那个时候可能他们还是猴子呢!我看过有关古书,也见过这些先祖的画像,他们金发碧眼,身材高大健硕,皮肤白皙,高鼻深目,和大食人截然不同!尤其令人自豪的是,他们有自己优秀的文化,你看这个,”公主掏出一枚闪闪发亮的金币,上面有一位戴着奇特头盔的国王头像和长着翅膀的天使图案,此外还有一行精美的文字, “这是他们古代的神,上面的文字在贵霜帝国时代都没有几个人认识了,据说也传自西方,Shoananshoa,意思是王中之王……。”
“他们的神就是长翅膀的那种?可比不得我们的飞天女神……,”李天郎一手接过金币仔细察看,一手搂紧了公主的腰,下山的路真陡。
“啊,不是,贵霜帝国崇信佛教,是佛祖最先光顾的地方之一,”阿米丽雅骄傲地说,“如今西域和中原的大乘佛教,都是东行的沙门们从贵霜带去的,所以说我们那里是佛教的圣地,否则你们的那个玄奘也不会千里迢迢来取经了!”公主一脸的自豪,“我们小勃律就是贵霜帝国的后代,就是刚才跟你说的高昌公主的血亲,我们一族中世代有人研究汉学,学习汉话,后来贵霜内乱,国之将亡,很多贵霜贵族外逃,会说汉话的一支甚至逃到你们称为西蜀的偏远之地,你们汉人三国时代那个神出鬼没的诸葛孔明,还曾在奏章里谈到此事……。。”
“怪不得你汉话说得如此流利!”李天郎恍然大悟。
“承丝绸要道的光,我的祖先们收集了很多来自中原的书籍典故,后来大唐册封我小勃律,和汉地交流日繁,我从小就学到了很多中原的文化,父王还叫珂黎布大相重金请来了一位汉人先生,教我和家人们四书五经。唉!说来怪,学出来的就我一个人!”
“那是因为你天资聪明……。”
“聪明有什么用?贵霜帝国如此文明强大也灰飞湮灭了,我贵有虚无的骄傲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亡国,一样成为大唐的俘虏?听人发落……。”
李天郎心里一沉,离长安越近,苏失利之离死亡就越近,自己对公主承诺的兑现之日也就越近,而自己又能怎样?长安,长安啊……。
最后一丝晚霞消融在火焰山后面,南门就要关闭了,李天郎带着公主随着最后一股人流进了交河城,沿着南北主干道北行,往城中心的寺院走去。道路两边非常热闹,来自西域各地的人们都想趁最后的时辰交易货物,沿着城内的大道,出入瓦市的人群络绎不绝。蒙着面纱的公主好奇地看着操不同语言的商人们在一起喝卖还价,商品从有生命的牲口、猫狗鸟兽到无生命的铁器、瓷器、丝绸、琉璃、象牙、珠宝古玩以至瓜果、粮食、种子、美酒一应俱全。看到公主的目光在几颗石榴上停留了片刻,李天郎笑着掏钱买了几个,亲手掰开了一个最大最红的,鲜美的石榴露出淡黄内膜下一颗颗晶莹的果肉,紧紧排列,透出新鲜的嫩白和粉红。“真美!跟你的肌肤一样漂亮!”李天郎脱口而出,说出后顿感失言,不由得尴尬万分。虽然蒙着脸,也可以感觉到阿米丽雅面红耳赤,一双绿眼睛几乎滴出水来。她娇嗔地瞟了李天郎一眼,从他手中接过石榴,取下两颗微微撩起面纱尝了尝,又取下几颗轻轻塞进李天郎嘴里,温柔地问:“甜吗?”李天郎赶紧点点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穿过瓦市,两人好不容易才挤到寺院前,正准备关门的知客僧在接受了李天郎的几个铜钱后,一边咕哝他们快点,一边展颜示意他们进去。寺院规模不小,至少可容百名伽蓝,建筑装饰华美,看来这个寺院香火倒也不差。右边的一排厢房住满了挂单的僧人,形形色色的诵经之声不绝于耳。
公主只身进入大殿,虔诚地跪拜在佛祖面前,默默地为亲人祈福。李天郎不想打搅她和神的对话,悄悄退出大殿,在石梯下等候。一个拿着火把的僧人正沿着走廊点灯,猛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嘴里立刻骂骂咧咧起来。不一会儿,一个满脸气愤的年青沙门在叱骂声中从墙角后面转出,左右扫视了一下,重新找了个灯火明亮处,脱下自己的外套铺在地面,将一垛经书整整齐齐地放好,然后盘膝而坐,神情恭敬地拣出一本,全神贯注地阅看起来。好个勤奋修行的和尚,李天郎颔首微笑,信步走近,探头一看,不由眉头一皱,经书古色古香,已有不少残破,看来年头不短,上面全都是些弯弯曲曲形如蚯蚓的奇怪文字,李天郎一个字也不识。看看那僧人,拿着一本汉文的经书对照古经书左看右看,也是眉头紧皱,显然也正在犯愁。“施主懂得经书上的文字?”注意到有人在身边关注,年轻僧人抬头问道,眼中满是希望和急切。
“恩,一个字不识,这是什么字啊?波斯不是波斯,突厥不象突厥,更不似梵文……。”
看清对方是个军官,和尚一惊,站起身来向李天郎合十行礼:“小僧明彦,来自长安净缘寺,往西域取经,也算有幸,取得这九十卷古代经书,天竺僧人称是华严经全卷,……”名为明彦的和尚神情颓然地摇摇头,“方才小僧唐突了,望施主见谅。都是这深奥晦涩的经书给闹的……,饶是小僧精研梵文和突厥文,这奇异的佉卢文却是一个不懂,也怪我贪心,一心希望获得华严经全本,也不管真假,一并取了来,书虽在手,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近日来我夜夜研读,始终不得其解。……”说罢连连叹气。
“贵霜帝国的文字居然也不认得,亏你还精研佛学!你可知道有多少经文都是通过这佉卢文传到中原的?”不知什么时候公主已经站在两人旁边,“如今中土只知梵文为佛经文字之鼻祖,却不知优美的佉卢文同样是佛家之本源,真是孤陋寡闻,怪不得悟不得真经!”
“女施主言辞倒也犀利,照你所言,你倒是懂得这佉卢文?”明彦语气虽然谦恭,但听得出大为不服,“即使你懂得佉卢文,又怎么敢称能悟得真经?会说汉话的人成千上万,但醍醐贯顶,悟得真法的人不过寥寥,这华严经一部就道尽天下万物之精髓……。”
“看来这位小师父一定是中原华严宗门下了,”阿米丽雅微笑着看了李天郎一眼,李天郎对佛经一窍不通,只有规规矩矩地听她细细讲解,“华严经原本相传有十万偈,中天竺迦毗罗卫国僧人佛驮跋陀罗在中原不过译出五十卷,几经编撰,又有六十卷之说,…。。。”
“我康藏国师法藏力推〈八十华严〉,中土如今流传八十……。”说到自己宗派,明彦颇为在意,“女施主研读过几卷?”
“哦?居然有八十卷?我最后看到的汉译经书是于阗沙门实叉难陀编译的六十卷华严……,”明彦自得地欲说辞,却被公主打断,“八十卷也好,六十卷也罢,都是不全之作,中土僧人也真执着,拿着残缺经书研读不已,张嘴法界,闭嘴六相,把个‘一即一切,一切既一’说个熟烂,也不知悟到真经没有?”
听得公主这么一说,明彦脸色顿时发白,正是要正本清源,他才克服千难万阻,历经风沙苦寒,千里迢迢往西域取经,希望取得全经,不仅为华严宗立下奇功,也让自己由此修成大法,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代宗师。
公主见明彦黯然无语,颇觉不安,躬身施礼道:“小女子言重了!方才小女子说懂得佉卢文,小师父能够让我一观经文?说不定能帮上忙!也算小女子赔礼了!”
明彦随手将手中的一本递与公主,阿米丽雅接过认真翻阅起来。李天郎看看天色,嘴动了动,还是打消了提醒她回营的念头,反正今天高仙芝也在城里饮酒夜宿,明日至少午后才能动身了。
明彦眼巴巴地看着一页页翻书的公主,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惊喜。但是公主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眉头也越皱越紧,明彦和李天郎都有不祥的预感。
“这应该是华严经五教之说的啊……,我虽不懂文字,但是看段落也是五部啊……,”明彦眨巴着眼,声音越来越低。
“五教?可是法是我非门;缘生五性门;事理混融门;言尽理显门;法界无碍门五教?”公主若有所思地问道,“这就对了!”
“是啊!是啊!正是这五教!女施主一定是居士,看来对我佛法很有心得,……”明彦喜形于色地说,“五教十宗是我法藏大师心血所悟……。”
“可惜!可惜!”阿米丽雅摇头感叹,“错了错了!”
“什么错了?”
“此经绝非华严经,书中五部分述的是怨憎、嗔恚、淫欲、忿怒、愚痴等五暗魔道……。”
明彦笑容未尽便被巨大的惊惧所震骇,以至于整个脸部都曲扭起来,“阿弥托佛!这、这是……。”
“这是摩尼教的大正藏卷…。。,根本不是佛家华严……,”看到明彦整个儿瘫软下去,公主不忍心地住了嘴。
“摩尼教?就是中土的明教吧?”李天郎问道,“我对教宗一窍不通,但也听说过,……”他弯腰拍拍明彦的肩膀,“明彦师父不必失望,所谓佛法无边,惟心研之,这样的磨难,也许是佛祖对你的考验,想当年玄奘法师西行,历时十数年,尝尽天下苦寒,师父还年轻,难道学不得玄奘法师吗?”
明彦突然伏地捧书大恸,浑身抽搐不已。阿米丽雅蹲下身来,歉然道:“小女子让师父辛劳付之东流了……。”
“不是!不是女施主的错!都是我明彦心怀私念,有愧佛祖的错!”明彦擦干泪水,神情坚定地说,“我佛慈悲,让我能遇见女施主,免得让我贻笑大方,我谢都来不及呢!这位军爷说得对!我还有时间,我决定明日就起程折返天竺,再取真经,如若不然,我就埋骨西域,永不回中原一步!”
“其实西域虽远离中土,但同样有千百年文化之精髓流传,而其佛法更是有近水楼台之便,潜心修炼,一定会大有所得!”公主说道,“小师父意志坚定,心有我佛,相信会有修成大统的一天!”
明彦合十行礼,公主和李天郎也一一还礼。
月光如水,晚风清凉。
李天郎牵着公主的手走出寺门,回头看去,呆立在走廊的明彦僧袍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