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芙仍旧怒瞪着上座之人,舒沁面色发白,只觉额际有细汗渗出,手上更是死死拖住妹妹的袖摆,压低了嗓音:“芙姬听话,别让皇祖母丢脸啊……”
黑瞳中笑意更盛,天骄柔声问:“说吧,舒小姐。”
太祖妃此时却挪动步子,敛裾拢袖,姿态优雅地在条案后坐下来,与天骄分居左右。
天骄侧首,眼光往太祖妃处瞟来。
而堂下的舒芙见状,顿觉底气足了许多,昂首挺胸对上小陛下:“陛下驾临生辰宴,舒芙自觉万分荣幸,只是舒芙不知,陛下吓走宾客,是为何意?”
“嗯?朕吓走了他们?”天骄单手托腮,面现疑惑之色,“不过……朕记得好似是他们自个儿说是喝高了要回去呀。”
“是!正是如此,陛下所言极是!”舒沁早就给吓得背心冰凉一片,顾不得妹妹颜面,赶紧替舒家众人打圆场:“芙姬,这般立在陛下面前甚是失仪,还不快向陛下行礼?”
舒芙粉颊涨红,唇角紧抿,双手在袖笼里慢慢握成拳。
阿骁哥哥没有来……阿骁哥哥没有来,全都是因为他!若非他无由罢去尉迟叔叔的官职,令尉迟家门户紧闭,阿骁又岂会缺席她的生辰宴?
不仅如此,他还、他还为难皇祖母!
“陛下恕罪!芙姬无礼取闹,都是臣管教无方!”舒仲春快步上前,在天骄的条案前撇开袍子伏身跪拜:“还请陛下不要同芙姬这孩子一般见识!”
天骄仍是笑盈盈地望着堂下的舒家成员——跪着的舒仲春,站着的舒芙,几名坐着的舒家小姐,以及……自己身边的太祖妃。视线在众人身上慢腾腾走过,如同有实体的剑锋一寸一寸挪移,森冷刺人。
整间花厅内再度陷入死寂。
“陛下。”半晌,才听得太祖妃缓缓开口,语间意外柔软:“请您网开一面,莫要失了身份、同无知稚子一般见识才是。”
小陛下并未转头。他静静地睨着舒仲春,像是没听见一般。
……皇祖母,没有唤他“天骄”了。
一瞬间,天骄觉着鼻端有些酸楚。
原来自己的选择是——不打算原谅她吗?
今日悄悄前来舒府的目的,原本不是为了让皇祖母开心一些的么?天骄略略皱眉,思及前一晚他在丹篁殿中口出重言……
不错,他本是来示好的,可为何到了皇祖母的面前,又总忍不住要端起赤帝的架子来?
讨厌这花厅中的酒臭气,不可称其为全部的理由;不喜舒芙姬,也并非他笑里藏刀的直接原因,他自然犯不着让所有宾客灰溜溜心颤颤地离开。
更古怪的是,往日里老是不对盘的楚逢君,今日他竟觉着意外地顺眼了。
不是,不是这样……
“朕。”默然许久,天骄沉声开口了:“自是不打算同舒芙姬计较。”
舒仲春松了口气,再直起身子拜了一拜:“多谢陛下!”
两旁的女侍赶紧凑上来,小心翼翼地扶起自家老爷。
“……不过,朕有其他的计较。”天骄又道。
舒仲春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形,听得此言,两眼不由得瞪大了。
太祖妃长叹一息。
“皇祖母,想必您已有所觉悟了吧?”天骄目不斜视,白皙的手指蜻蜓点水似地掠过条案上所陈之物,嘴角噙着一丝讥诮冷笑:
“那些去向不明的雪花银,您是不是也得给朕一个中听的交代呢?”
*****
扑啦啦,扑啦啦。
翅膀敲打窗格的声音在静谧深夜里很是惹耳,更不要说利爪抓在窗边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了,那简直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外头有个送信的,快来开窗。
现下早已过了子时,所幸屋内的人还未熄灯,昏黄的火光落在雪白窗纸上,俱作柔和与温暖。一抹高挑的黑影破开暖色,在窗边站定。只听窗枢咿呀轻响,一面窗扇被慢慢推开,现出这屋中的男子——青衣。
“咦?这个时辰,怎会有人用鹰送信来?”
青衣转身取出皮手套,再将手探向停在窗边的苍鹰。苍鹰乖巧地扑腾翅膀,跳上他的手背,饱满的气流鼓动他青绿欲滴的袍袖,好似一幕飘拂半空中的湖水。
掩上窗扇,青衣将绑在鹰腿上的纸管解下,单手捋开。
金色的鹰眼映着明亮烛火,瞳心那一点闪动的墨黑更显阴鸷。
半晌,才听青衣低低地笑出声来:“……哈哈,倒是有趣,我刚离开骆城不久她就出现了,莫不是故意避着我?”
门帘外传来女子疑惑的嗓音:“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嘀咕什么呢?”
“五十步笑百步……花旦你不也还没睡么。”青衣托着鹰走去桌边,将手上的纸条凑近铜制烛台上的火苗,“正巧呢,你去替我准备些碎肉。这只鹰大老远地飞过来,咱们该犒劳犒劳它才是。”
闻言,屋外的花旦掀起帘子,现出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庞,看上去倒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柔弱不经事。
“鹰?”她一头雾水地盯着青衣手上那只毛色油亮的猛禽,“什么时候飞来的?”
“就刚才,我想大约是柚城北郊的那位放飞的。”青衣细眸藏笑,“走的时候还跟他说什么来着?呵,‘大约暂时用不上这鹰了’……你瞧瞧,想不到吧?这会就有好消息送来了。”他轻轻抚摸苍鹰的羽翅,“得了,你还不快去准备碎肉款待这位小信使?”
花旦双手叉腰,两眼颇有疑色。她斜睨着青衣:“慢着。你先说说,究竟什么好消息?”
“哈,好消息么……”青衣沉声笑道:“自然是找着咱们的昭仪了啊。”
正文
第七十三章 朕非是病猫(2)
'更新时间' 2010…03…11 16:10:46 '字数' 3812
“……且说那舒家小姐舒芙姬,年不过九岁,却是生得一副倾国绝色,只一眼,便叫咱们年轻的赤帝丢了魂。于是乎,陛下为讨小美人的欢心,专门挑得在舒芙姬生辰之日不请自来,当真是给了那舒芙姬一个天大的惊喜哪!……”
从师爷嘴里听到这两个熟悉的名字,尉迟采只觉嘴角不由得抽搐起来。
讨小美人欢心?这什么跟什么……回想从前在馥宫内初见芙姬,天骄那小鬼就没一点好脸色,怎么他回宫不过一个月,这就跟芙姬好上了?
莫非这就是民间大众的YY?反正拉郎配这种事也不少见了,嗯……尉迟采暗暗琢磨着,又听那八撇胡师爷乐道:“啧啧,真该瞧瞧人家舒家的姑娘,那才叫一个大家闺秀呀!虽说那尉迟家的昭仪系出名门,到底还是比不得舒家……”
欸?这次连自己也进去了?
……而且还是反面教材。
尉迟采正要开口替那位无辜的昭仪伸冤,旁边一名小仆抢话了:“师爷,这可乱讲不得啊!天下到处都是尉迟府的眼线,咱们这头还议论着,指不准那头就有人听到了呀!”
八撇胡鼻子一皱,现出极不屑的表情:“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嘿嘿……昨儿个我可是亲耳听大人说了,这几日里,帝都翡城那边动静大着呢。先是几位大人出城阻拦御驾,再来是罢了那尉迟家宗主的官,听说啊,尉迟家那个昭仪也给一道废了!”
见众人皆是一脸恍然大悟,师爷更得意了:“早些年间那尉迟家可够火的吧?啧啧啧……瞧瞧现在,赤帝陛下一句话就把人家给端了,所以说‘伴君如伴虎’嘛。”
“就是就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这回尉迟家怕是没辙咯……”
师爷炫耀完了,两眼轻飘飘地瞟向尉迟采:“哟,小菜姑娘的脸色不大好啊。是不是给这消息吓着了呀?”
尉迟采怏怏地开口:“吓着了……”
——何止是吓着了!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唉,那些贵人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咱们犯不着担这个心。”师爷作势在她肩上轻拍两记,手指却舍不得离开这片温香软玉,就地打了个转,人就走到了她的左边,以一种将她虚揽在怀里的姿势继续道:“嘿嘿嘿,小菜刚来这儿不久,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呀?别着急,师爷我一定……”
话音未落,就见方宿秋颠颠地跑来:“小菜,我到处找你来着呢!”
“是,小少爷,有何吩咐?”拍开那只搁在肩头的咸猪手,尉迟采笑嘻嘻地迎上去。方宿秋拽着她的袍袖一个劲往走道外拖,嘴上道:“来来,我娘要见你呢……”
哈?尉迟采眨眨眼,闷道:“夫人要见我?”见我作甚?
说话间,方宿秋已将她拖出了下人们住的小院子,穿过中庭的天井,挑了一处墙角站定。已过了戌时,天井四面的回廊里挂起了灯笼,明黄色光晕在纸罩子里摇曳不定。方宿秋四下扫视一番,见无人跟来,这才舒了口气。
尉迟采抖抖袖摆,拂去袖口上的褶子,疑惑道:“不是说夫人要见我么?”
“师爷在,我当然只好这么说啦。”方宿秋想起那个无辜被赶出方府的小仆,撇了撇嘴,“其实呀,是我方才听大哥说,霜州府里闹出了点麻烦,明儿个咱们怕是进不了州府了。”
又是麻烦?尉迟尚漳被免官一事都还没弄清呢,这会霜州府又出漏子了?
“这话可别告诉师爷,他是个多嘴的,难保不会四处乱讲话。”方宿秋在嘴唇前竖起食指,一脸严肃地瞪着尉迟采,“我也只是听大哥提到了这么些……他说啊,咱们一行到这霜州府来,指不准就是给刺史大人骗来的!”
“骗来?刺史大人为何要……”尉迟采蹙眉:他邵显云堂堂一州刺史,朝廷正四品大员,有必要骗一个小小的县令?纵是有何吩咐,一道敕令下去,难道方家还敢不遵?
方宿秋扁了扁小嘴,抓抓脸颊:“这我就不知了,爹和大哥也没再多说什么……”
尉迟采睨着脚下,脑子中越发混乱起来。
森寒夜风自廊外卷来,头顶的灯火无声摇晃,光影或暖或冷,明灭不定。
整整一宿,尉迟采未得好眠。
如今身为一个下人,住宿条件自然比不得与楚逢君同行时来得舒适。被褥倒是够厚,只是天候冷冽异常,纵使她已在榻上窝了许久,双脚也仍是冰凉的。
屋内墙角的炭盆里还燃着火炭,暖意与烟火味混在在呼吸间,尉迟采只觉鼻子有些痒痒,遂掩被打了个喷嚏。舒坦了些,她悄悄往对面的通铺上看去,三名从府中跟来的小婢睡得正熟,一人翻了个身咂咂嘴继续扯鼾。
真羡慕她们能睡得着啊……尉迟采郁闷地合上眼。
估摸着快过丑时了,她将被子裹得更紧,身子软软地团作一团,试图让双脚暖和起来。忽然前院传来一阵嘈杂,似是有人劳急急地推门出屋,蹬蹬蹬在回廊上疾走。不多会,竟有马蹄声钻入耳内,而后是异地口音的呼喝,前院越发吵闹了。
通铺上一名姑娘不满地哼哼两声,用被头捂住脑袋接着睡。
“……动作快些!该喂饱的马都给我喂饱,该重整的包裹赶紧重整,莫要浪费时间!”
“刷马的人呢?去哪了都!啧……”
“把这只箱子送去给管事大人。药材都在里头,你可给我仔细着些!”
……
尉迟采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只见那名方才哼哼的姑娘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她头发散乱,脸色黑黢黢的,好眠被无礼打扰这显然让她非常不爽。
“……小唐也被吵醒了?”尉迟采也撑起上半身,用一种没睡饱的嗓音轻声问。
“到底是哪个缺德的啊,大半夜的吵吵嚷嚷,还让不让人睡了!……”小唐揉揉眼,张大嘴打了个呵欠,转头向尉迟采看来:“……小菜,现下什么时辰?”
“丑时刚过吧。”尉迟采舒了口气,“看样子是又有人住进驿馆来了,没办法。”
小唐抹了把脸,扯过被褥上覆着的外衣披好,轻手轻脚爬下通铺来穿鞋。
尉迟采睨着她:“去茅房?”
“唔。顺便看看外头是哪个天王老子来了,这么大的阵仗……”
小唐一面嘟哝一面扶着床边起身,再扯了扯衣襟,脚下趿拉着厚棉鞋往屋外走去。
尉迟采也披衣下床,跟在小唐的后面出门。
天幕仍是密不透风的鸦黑色,凛冽的气流自门扇的缝隙处灌入,尉迟采打了个寒颤,将身上的风氅裹得更紧些。往前院的方向瞧去,原本早已熄灯的一纵房舍竟已全数亮起了灯光,想必是来人惊动了所有馆丞与仆役。吵嚷声低下去些,却并未消失。她往外挪了几步,靠在回廊的廊柱后张望,只见有七八名身着褐色棉袍的小仆来回跑动,似是在忙着搬东西。
排场果真不小。尉迟采暗暗忖度这入住驿馆之人的身份,又见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跑进后院,对那几名小仆高声吆喝:“王妃带来的书在哪个箱子里?快些找出来!”
尉迟采的瞳中猛然一缩:
……王妃?
*****
自舒芙的生辰宴后,舒家上下便陷入一种格外诡异的气氛中,府中之人进出皆不敢高声言语,连抬头看人一眼也觉端着莫名的谨慎。
“听说陛下已派出了户部与吏部共四名主事前往舒家查账。”赭衣令史扁着嘴一脸不快,“相爷,这下可好玩了。尚书省内早已是人人自危,您也知道,这尚书令姚光仁姚大人……唉,也是个说不上话的,要面对的人又是舒家那一窝子狐狸,这帐怎么查呀。”
楚逢君懒洋洋地靠在软椅内,膝上搁着一本翻了不过两三页的书册,两眼锁着书中的字迹,似乎压根就没在听令史说话。可怜的令史正要再开口,却见书册啪地一声合上了。
令史一愣,见楚相伸了个懒腰,竟连眼睛也一道闭上了。
“相爷,跟这节骨眼上您还打算补眠?”尉迟尚漳被罢免,舒家也被小陛下盯上了……令史嘴角抽搐,几乎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站错了队。
楚逢君眼皮也不掀:“本阁有本阁能做的事,不需本阁动手的,又何必去凑那个热闹?”
“您、您这话小的可就不爱听了!”令史气得两颊发红,脸上的一条条皱纹似是都抖了起来,“您身为中书执牛耳者,当是为陛下分忧解难的,如今尉迟大人和舒大人都……”
“他们都被盯上了,所以就该本阁出来挑大梁么?”楚逢君剑眉微蹙,片刻后却又悠然舒展开,甚至勾动嘴角扯开一抹笑意:“若本阁当真站出来了,那么下一个被罢免的,怕就是我楚逢君了吧。”
“这……”闻言,令史眼底大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罢了。你不必担心太多,本阁心里自有分寸。”楚逢君慢吞吞扬起腕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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