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晴不由步步后退,〃不……不会的……他……〃她端不住脸色,最终还是咬紧了唇角,示意召露给他酬谢,急急地便想离开,那道士接了钱财倒也坦荡,见她真心难过,却也还是多言一二道,〃万象虽是定数,却也皆有转因。〃
紫衣之人只拉了召露急行而去,再不敢多听一句,那好不容易欺骗自己而出的幻梦近乎破碎,她这一世难得撞见倾心之人,他不求她家室地位,更不图她面色殊荣,凤眼清凛,自不掩清雅。
他如何能这么轻易地永生不见?
而昆仑山殿之上洞房花烛冷透,山风涌入殿中,玉英忽然惊醒。
她只看见四侧青灰颜色,一如这三百年来的寂寥无趣,一尘不染地偏殿,冷淡到非情非意,凉薄清晨。
他们……已是夫妻了。
玉英盯着那床榻对首的玉石墙壁,光线角度刚好,映着她一头银发铺散而开,她还记得昨夜他于她缠在一处的发丝,还有他在自己伤重之时吟的词句,〃此时此夜,共绾同心结。〃
太过让人向往的江南风情,尘世喧嚣。
但玉貌……长别……
忽然有些无法克制的念头,隐隐就觉得不吉。
〃青华?〃她突然便看见自己衣裳之上染的血迹,这数日而来,她总觉得这殿中似有活人血气沾染,那感觉让这冷清到极致的苍穹殿变得终究有了生气。
但这血气能从何而来?玉英一直来不及细想,这一惊醒却又觉得自己似乎好些了,这反反复复地魑魅之祸若能治得好,她为何一直这样间或的昏沉?
她还记得他们对着亘古不变的荒凉夜色拜了天地,这感觉简直比梦还虚无,好似她今日醒过来,什么便都没有了,什么都只是玉英自己的臆想。
玄衣银发的小神仙匆匆跑出去,一直走到龙座之下,只见阿白恢复了狐身,正盘在那龙座上左顾右盼,一见她出来,极是异常焦急,蹦到了她身侧就拱她的裙角。
〃阿白?你爹爹呢?〃她抱起小白狐顺势出口,自己停了一刻,却也想起他昨日说过的话,〃这可是奉子成婚……〃
仍旧脸面发烧。
小狐狸急得直闹她,玉英忽觉不好,那如在耳畔的雷声风雨似乎仍旧未曾消退,即使殿外日光下澈,影布石上,原是早就放了晴。
她四下喊了两声,却忽地又看见自己袖口溅上的血渍,来不及再多说什么,阿白猛地从她怀里跳出去,直直地就往殿后跑,她紧跟过去,小狐狸一路直往悬浮云雾之中的试炼台而去,路上过了神仙井,玉英却突然停了停,冲着兀自不动的殿门念了句,〃同光?〃
她试着感应,那神仙井中当真并无灵识所在,同光也不在了。
她跑上那铺开连绵而起的长廊之上,昨夜……昨夜便是在这里,他一双凤眼中的自己零零落落,开出三百年苦候的扶桑花色。
如今白日朗朗,云烟蒸腾而开,长廊尽头的试炼台上人影晃动。
玉英隔着数百步的距离终于安了心。
她于此端,只见青华一身青衣飞扬,隔着层云千万,一握风雨,眉目安和。
前生一场血泪,今生他是她的。
小白狐已经跑得不见踪迹,云雾之中,玉英似乎还能看清试炼台的另一端还有旁人,那人斜倚着,周身依旧凝似墨意,却是同光。
他似乎极其愤怒,只半边身子放肆地歪在玉石花瓣上。
玉英见自己师傅面色十分不好,便自觉不该触他霉头,清晨起来她可没力气和同光嚷,于是玉英憋下了自己昨夜成亲的事情,想了想只冲青华挥手,想引他注意。
小神仙笑着只想喊他提醒,〃别被同光耍了……台上风大,你一个凡人……〃
本来话都已经要喊出口,后边故意的取笑还没说完,她就看着那身青衣自己迈出一步,已至悬浮高台边缘,衣袖掠过莲花瓣。
她瞬间只觉那伤都不算什么,当下周身僵死如灰,三百年前,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昆仑墟,玄女就从他所站的位置跳了下去。
〃青华!你后悔了是不是?你……你还是想找回玄女?我知道我不是她,你一定也明白了,但你不能……〃玉英突然意识到青华想做什么,眼看他面不改色直直望向万丈昆仑墟,她只得捏了身法急冲而去,却不想身后同光急掠而来,横手将她拦下。
于是一切瞬间破了情深表象,她堪堪差了人世一步,拉不住他一袖青衣凉薄。
一步之遥,三百年前,三百年后。
云烟之下腾起铺天盖地的魔火,玉英浑身僵在当场,眼睁睁地看着青华纵身一跃,连些许的犹豫都没留给她。
一如记忆中最后的那些画面,玄色的羽衣激起冲天怨吼,一跃而下。
三百年后,他还是随着他的玄女跳了下去。
【第二十章】了结长生
瞬息万变的昆仑墟之下什么样子无人知晓,多少年来都是这样,被高山之上的云雾挡住视线,大风吹散的时候,才能看见渊底赤红一片。
就连冥界的孤鬼都明白,那昆仑墟之下封了上古蚩尤一族,天尊力量衰虚之时尚奈何不得,六界众生,但凡跳下去,除了灰飞烟灭,不可能有其他下场。
青华方才站过的地方恰是日光所及,明亮的玉石高台,
玉英是真的发了疯,她回身一掌劈开同光禁锢住自己的手臂,人影一动,同光似是想到,干脆也挥手引了云雾将她环绕,声音却讥讽得很,〃你才见了他几日?他可能为你留在苍穹殿里么?青华帝君今生已为富商之子,你玉英这副丑模样,能比花花红尘,江南风物对他诱惑更大?别做梦了!〃
这人边说边还带着笑,似乎觉得这种无聊的一见倾心最最卑劣,他用了咒将玉英困死在自己身前,突然伸手过来一把抓过她,玉英红了眼睛,却似真的要拼命,死咬着唇间一语不发,抬手直冲同光面上而来,他侧身闪过,仍旧绕着她的手臂不放开,忽地也大怒而起,〃一个凡人,值得你同我动手?〃
高台自岿然,冷淡得连风都留不住。
玄衣的小神仙鬼气上浮,萦在眉心幽暗难测,这一刻竟冷了目光,只死死看着同光问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同光那一张脸面太过好看,但凡染了笑都显艳丽非常,这会儿他却沉下了脸色,一双眼睛只盯着玉英,狠不得从她心里剐出点自己的位置来,〃我能同他说什么?是他自己听了玄女二字便要跳下去的,你亲眼所见!〃
〃我们昨日……〃玉英一句话来不及说完,已是血气喷涌而出,同光突地松了松手,下意识地抱住她,一掌按在她眉心,〃你不要妄动心念,魑魅之气尚在你体中……〃
〃我已同他成亲,他说过的……他不是骗我,不是取笑!同光,你是不是知道这墟底有什么?你是不是告诉他,或许玄女还有可能在墟底?〃玉英几乎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被他按在怀里动也动不了,眼看着同光抬手按在自己眉心,缕缕黑气顺势而出,她却根本顾不上什么伤势发作,什么魑魅之祸,只觉顶上的日光快要晃瞎了眼,青天白日一切都是解不开的劫。
其实谁和青华说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玉英和他之间的心魔,她自己越想清楚越难过,他们之间永远差了三百年,三百年前为他跳下去的人不是她,说要百年相守的人也不会像她这般难看……总之,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青华又如何真的放下呢?
同光不停在说些什么,甚至想将她拉回去,玉英眼前已经只剩下一片空白的障,不断有人声重叠。
〃吾乃王母座下,来此是为了……寻……寻……青华帝君……王母有命……冥主意图逆天改命,大乱六界轮回之序,此事……天尊欲伐冥主,须得帝君相助。〃
〃若是百年,你便陪我百年,若是天地万年,你便要陪我万年。〃
〃英英……〃
还有同光不住地怒骂,他似乎掐住了自己的颈不住地逼问什么,还有百年来,同光每每在神仙井中痛苦凄厉地吼声。
最终所有混乱的一切被玉英狠狠撕裂开,她猛地睁开眼睛,空荡荡看着同光,耳畔所有的幻象声音最终化做青华一句话,〃我给你掩着耳朵,便不怕雷声了,睡吧。〃
多普通的一句话,她就想哭了。
玉英觉得自己这时候还能流眼泪真是不合时宜,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满面凉意。
同光骤然松开掐住她的手指,震惊地望着玉英的眼泪,似乎很是惶恐,只一瞬间什么都乱了。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同光没有前生今世,他也不是凡人,不入轮回,但为什么却觉得自己似是见到了前生的事情一样。
一模一样的脸面,前生那张脸一直隐忍压抑,可今生这张脸却哭了。
〃丑娘……丑娘你从不曾为我流过眼泪,你宁愿抱着他的尸身哭……你也不肯在我面前求一句……〃
玉英一步一步后退,她死死盯着他,却也控制不住眼泪,〃同光,你困守在苍穹殿三百年,是不是也同我一样,在等人?〃
他完全怔住,似乎还想要伸手留住她,但已经只剩徒劳,玉英退开,擦了唇角的血色继续道,〃丑娘是谁?是你曾经娶过的妻子?你若娶过妻,为何不信这世间情感至深?你又为何总是阻止我下山?为什么总是来骗我!〃
一身墨衣荡开,同光突然哈哈笑起,〃我是娶过妻,我为她不惜任何代价,甚至……甚至不惜骗了她,她却从来都不肯真心对我!我要等下去……我要她今生今世再不能自寻死路!〃
他的思绪已经混乱了。
玉英手扶在那巨大的莲华瓣上,试炼台之上仙气凛然,多少得道之人曾于此处飞升,但如今朗朗乾坤,他们师徒两人决绝对峙,却似入了幽冥。
〃我当感谢你给了我今日一切,让我能有机会遇见青华,但……〃她回身望了望那万丈昆仑墟,羽衣翩跹而起,身后同光大惊,急急断了她的后话喊道,〃玉英!你听我一句,他是为了去寻玄女的,当年他的爱人从这里跳下去,若想寻回零星的记忆便只能再下昆仑墟,青华自己清楚得很,他是为了玄女跳下去的,他根本没有想过你!娶你……骗你……他青华帝君唯一的爱恨都承在玄女身上!怎么会有你的位置!〃
同光恨死了那一尊尊耸立的石像,满嘴天道寻常,满嘴悲悯苍生,其实什么都是妄言!
玉英僵在那莲花之侧,眼泪却是止住了。
〃是啊,他既能跳下去……便还是放不下玄女。同光……你当年为什么不将我化成玄女的样子!为什么我就不是她呢……〃她已经全然绝望,昨夜轰然而下的雷声果然不吉,她自己以为能够求来的一切还是场梦,他是为了报答她救命之恩么?还是为了其他什么而给了她一夜温存的幻想?
青华……你比魑魅还可怕,鬼蜮食人心之孽而活,你却是……要连我心底最后那点希望和夙求都毁了。
没有大红嫁衣,没有花烛堆砌,除了拜了天地,玉英那一场亲事似乎简单得只剩下一点感情的温度了。
但现在连这些都不剩,她以前时常嘲笑那些故事里的痴男怨女,桃树下抬首见了谁,便能随他一世,一两句简单地恭维之话,就能锁住一个女人一生所有,胭脂碎尽,人老珠黄的时候,这故事便又统统向虐心虐身的路子去,有什么意思呢?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神仙曾经靠着璇树思量,若是他不爱你了,你便也放开心思,自己去寻另一方天地多好?女人啊,这愁肠百转,转得过万水千山,为何偏偏就转不过小小一个他,非要等,非要等到死,也还落个凄凉下场。
现在玉英熬得手足冰冷,眼前晕眩,什么都望不清,却真切地觉得无人逃得过情劫,难怪千古伤心事,不过败在了这生离死别四字上,可凡人不过痛不足百年,她却觉得自己漫漫长生,都要想着他这一跃而下的样子了。
青华连丁点犹豫都没有,听见她的唤,也连一点回头的意思都没能留给她。
云散风华,璇树灼灼。
她只看见同光失魂落魄地走过来,昆仑苍穹殿,一方试炼台,到底藏了多少人的心伤?
玉英慢慢地束好了凌乱发丝,腕子上的镯子透明涌动,她只对他说了句,〃同光,我恨长生,但若想了结这长生,是不是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说着她直直望着他,背对万丈昆仑,忽然仰首而下。
她曾经告诉过自己,若是有一日玄女来要回了青华,那她便也只好从这里跳下去,坠落而下的时候,玉英听见同光的声音几乎震开天地,他喊的却是丑娘。
真可笑,这苍穹殿中到底还有多少故事?
若是以往,玉英会揪着同光的衣领,同他大打出手一场也好,用尽手段缠问也罢,总是要问个究竟的,她这师傅虽是男子之身,却艳如罂粟,脾气非常,一天到晚除了会骂她气她,再没一点正经模样。
但心伤是谁都有的,同光撑着这千疮百孔的元神不去,到底为了什么?她现在没有那个心力再去关心了,反正……反正都要到此为止了。
摇曳的云雾之中她自嘲地用手遮住了那道伤疤,这才明白,其实有些记忆很可怕,能让青华执着到这种地步,不需要玄女回来,他也疯了一样要去寻她。
那么……身体急速地坠下,不愧是昆仑山巅,卷过的风势似乎能把仙躯也撕裂开,最后的最后玉英只剩了一口气,只来得及对试炼台上的人说着,〃青华是凡人,可入轮回,却不知他来生还能不能知晓……除了玄女,还有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散仙……不过同他一夜婚约,便也能傻到为了他从这里跳下去。〃
玄女同他誓言百年相守,玉英却只能同他留那几日的情意。
忽然天地突变。
同光看着她纵身跃下,伸手却早已来不及阻止,他长啸厉声呼喊,风起云涌之后,从极远处涌出幽冥之气,铺天盖地遮住了一方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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