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怀刚又笑,〃不外是一份职业罢了,不过我们那里的社会风气较你们更重视艺术。〃
祖斐听在耳中,颇有同感,〃本市颇有急功近利作风,艺术家地位不高,你们那里当然不同。〃她假设他来自北美洲。
靳怀刚转变话题,〃看我带来什么。〃
〃什么?〃
他提起公事包,打开来,像变戏法似地取出葡萄酒与水果沙津。
祖斐正中下怀,启然毫无顾忌地吞一口涎沫。
她心中大惑不解,食物固然鲜美吸引,但还不是主因。她觉得靳怀刚叫她松弛开怀,她可以放心率意而为,她不用防他、怕他、忌他,他不会笑她。
女性的第六感一向可靠,就在这一刹那,祖斐对他又增一分好感。
他还备有杯子,开了瓶塞,斟出酒来,递给祖斐。
祖斐轻轻啜一口,那葡萄酒滑入她喉咙,香甜醉,使她惊为天酒。
不禁失声,〃这是什么酒,国色天香。〃
靳怀刚笑,〃祖斐,没想到你是刘伶。〃
〃再给我一点,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买,我抬两箱到周国瑾家去,下个月就升职。〃
靳怀刚再替她斟半杯,〃不能多喝。〃
祖斐发觉酒瓶上商标纸已经撕下。
〃这是什么地方产品?〃
靳怀刚答:〃我也是刚刚收到。〃
〃我不相信加州那帕谷有这样子的酒。〃
靳怀刚只是笑。
祖斐又品尝一口,觉得只有传说中仙子喝的花蜜才配有这种滋味。
同靳怀刚做朋友仿佛有百利而无一弊。
〃谢谢你。〃祖斐说。
〃为什么这样客气呢,否则要朋友来干什么呢?〃
祖斐许久没有结交朋友。她所认识的人,全是办公室里的同事,一起做事,一起娱乐,惨过结婚;靳怀刚像是一口新鲜空气。
他替她把食物放在茶几的抽屉里,祖斐知道他要告辞了,异常不舍得,心中吃惊,这往往是劫数的开始,对任何事任何人发生眷恋爱慕都不是好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若不小心处理,恐怕不可收拾。
祖斐定一定神。
靳怀刚说:〃不走护士又要来赶。〃
祖斐微笑着目送他出去。
她走到浴室,看到镜子里的她。
头发如胶如漆,早该好好搓洗。面色苍白,双眼无神,衣冠不整,拖拖拉拉。她颓然坐下,偏偏在这种情形下认识靳怀刚,怎么给他一个好印象呢,以后再打扮都于事无补。
祖斐消极地拿起小说,埋头看下去。
她喜欢看小说,时常选读光明面的故事,她向往真善美,故意回避详尽描述人类兽行的作品,以免胸口作闷。
本来这间白色病房足以使她度日如年,但因为靳某的缘故,祖斐倒不觉得闷。
这不是一段平凡的邂逅,靳怀刚可供发掘之处甚多,祖斐对他非常非常有兴趣。
看护进来的时候,发觉祖斐已经睡着,一本书落在地上,她替她拾起书,掩上门离去。
睡了三日,也睡足了,祖斐清晨起床,到处溜达。
医院里的阿妈推着手车经过,隔层上密密麻麻放着一只只洗净的玻璃奶瓶,矮矮胖胖,瓶身碰瓶身,一路上发出铮铮响声;另一只篮子里盛满橡皮瓶嘴。阿妈喜气洋洋地将车子往育婴间推去。诚然,她的确正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任务。
医院中最愉快是这层楼,但祖斐觉得它是伤心地。
医生十分满意她的情况,待会计室开门,祖斐去办了出院手续。
她拨电话给沈培,秘书答:〃沈小姐出外开会。〃
这倒是意外,〃沈小姐几时走的,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上午才回公司。〃
沈培放下电话,公事比私事重要,看样子不会来接她。
祖斐收拾杂物,一部计程车,回了家。
这样磊落以及懂得照顾自己,想来是有一点点凄凉的。
祖斐最羡慕那仲长得漂亮的太太,稍微碰到麻烦,便扭着丈夫啾啾啾地诉说不停,娇嗲十分……环境并没有如此造就她。
不过一进家门,祖斐也就满足了,一室阳光,窗明几净,女佣并无偷工减料,迎上来问要不要喝鸡汤,现炖了在那里。
第三章
祖斐瘫在沙发上,这几年为工作虽然似一只大猢狲满山跑,到底也换回若干酬劳。
她赚取得自己的窝。
屋里有她熟悉的味道,想起来了,祖斐把那盆铃兰小心翼翼捧出,犹疑起来,应该放在什么地方,它受不受阳光?爱惜地搁在茶几上,花茎上还有十来个嘟噜,过两日都会开出来。
打点妥善,祖斐忍不住,到浴室去好好洗一个头。
裹毛巾的时候着实吁出一口气,只觉轻松,大量洒上香水,披上浴袍,走出客厅。
喝一口鸡汤,祖斐自觉与新人一样。
佣人进来报告:〃小姐,有人送花上来。〃
祖斐喜不自禁,想到老靳,老靳就到。
她忙亲自启门,果然是他,手里捧着一大盆花,朵朵碗口大,洁白如雪,香气扑鼻,形状如一支支喇叭。
祖斐伸手接过,迎他进屋,〃欢迎欢迎。〃
靳怀刚永远精神奕奕,神清气朗。女佣斟茶给他,他都觉得不好意思,儒雅地道谢。
祖斐问:〃要不要喝碗汤?〃
他看一看,只说:〃我是素食者。〃
啊,祖斐想,难道这股与众不同的气质就由此而来?
她笑说:〃你的花都栽在盆里。〃
靳怀刚答:〃切割下来,就失去生命。〃
祖斐觉得他有趣,颇为执著某一类事,可见艺术家自成一国,有他们的脾气,靳氏也不例外。
很明显,靳怀刚尊重热爱生命,一株草一朵花都受到呵护。
当下他笑说,〃在家千日好。〃
〃真的,越来越怕出差,越来越怕旅行。〃
这话仿佛说到他心坎里去,马上有反应:〃我也是。〃
祖斐问:〃莫非你到本市来做研究,也是出差的一种?〃
他点点头。
〃你没有家庭吧?〃
〃我单身。〃
祖斐放下一颗心,忍都忍不住,双手抱着膝头,笑吟吟,〃一个人比较容易习惯新地方,靳先生没回来有多久了?〃
靳怀刚说:〃我还是第一次来。〃
原来在外国出生,是第二代侨民。
〃要在我们这里逗留一段日子吧?〃
〃两年合同。〃
看样子他不似用中文写作,难怪沈培说她不知道有姓靳的作家。
祖斐不好意思再三发问。
他却说:〃这个绿茶很好。〃
口气像外国人,也难怪。
〃你觉得我们这里如何?〃
靳怀刚看祖斐一眼,欲语还休,显然没有太多好评。
祖斐忽然维护起本家来,〃你若自乡镇来,当然嫌这里挤。〃
不料靳怀刚眨眨眼,承认:〃我确是乡下人,平日爱种花养鱼。〃
祖斐只得笑了。
〃几时请你到舍下便饭。〃
〃还有没有先头那样的葡萄酒?〃
〃有。〃
〃一言为定/
〃你休息吧。〃
祖斐送他出去,经过走廊电话机旁,他看到自己的名片。
靳怀刚说:〃我以为你早已丢掉。〃非常惊喜。
祖斐只是笑。
〃为什么不拨电话给我?〃
祖斐说:〃只怕冒昧。〃
靳怀刚温柔地看着她,〃你们之中,你是内向的一个。〃
祖斐一时没有听懂。
也不是第一次了,靳怀刚说的话,要费一阵思量才可以了解,这,也许亦是文人的特色。
他在大门前迟疑一阵,祖斐耐心等他有什么话要说,但没有,他离去。
祖斐回到沙发上,拥住一只座垫,看着盛放的花出神。
门铃复响,祖斐抬起头来。他忘了什么?连忙站起。
进门来的却是郑博文先生。
祖斐连想都没有想,即刻坐下,恕不热烈招待。
郑博文一路挥着手一路说:〃祖斐,唱盘怎么可以放在阳光下,果然不出所料,崩溃下来,我一看就知道不对劲,还有,我找不到遥控器。〃
他一屁股坐在祖斐对面,熟络得……也就是像祖斐的前任未婚夫。
祖斐惊奇地看着他,要责人,不如责己。
就是这个人,就是他?不可思议,竟同这样的一个人订了婚,还差点去领取婚姻牌照。
郑博文心情甚佳,完全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轻轻晃动其中一条腿,等祖斐给他答案。
祖斐细细打量他,原来到今日,她才第一次看清楚他。
郑博文被祖斐瞪着看,喜不自禁。他一向认为自己活泼、时髦、能干、能做能玩,要人有人,要才有才,文凭、家庭、品味,他全有,难怪分了手,方祖斐还那么欣赏他,目光离不开他。
郑博文当然不晓得祖斐心里在怪叫:这么肤浅,这么轻佻,如此自私虚荣,相由心生,引致外形浮躁、动作猥琐。
幸亏,幸亏解除了婚约,祖斐额角冒出汗来。
太惊险了。
郑博文见祖斐出神,更加沾沾自喜,作一个潇洒的手势,〃祖斐,那只遥控器呢?〃
〃啊,我去拿。〃
祖斐在书房找到它,取出给郑博文。
老郑正伸手去掐花。
祖斐大叫:〃住手!〃
郑博文愕然抬头缩手。
祖斐厌恶地喝问:〃你想干什么?〃
郑博文不悦,〃我见这花好看,想摘一朵别襟上。〃
〃花是给你装饰西装领子的吗?〃
〃喂,一朵花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祖斐不想与他多说,两个人的价值观念,相差十万八千个光年,她大步踏到门口,拉开门,把遥控器塞进他口袋,说:〃再见。〃她把他推出去。
郑博文只觉一阵凉风,大门已经关上,颜面无存。
他僵了一会儿,搜索枯肠,终于悟到真理,〃女人。〃他说。
下了台阶,他离去,发誓以后不上方家的门。
郑博文走了以后,祖斐也不知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
是为了在他身上白白浪费宝贵的岁月而愤怒吧?
她检查过花朵,已经被郑博文掐了指甲印在茎上,益发生气。
客似云来。
沈培一叠声道歉,放下公事包与手袋,立刻问:〃这是什么花?〃
〃我也不知道。〃祖斐很困惑。
沈培深呼吸,〃香气令人精神一振,咦,似乎有药疗作用,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花。〃
平时收的花,不外是玫瑰丁香之类。
〃有点薄荷味,你发觉没有,使空气清新。〃
祖斐点点头。
〃那位靳先生在什么地方找来各种奇花异卉?〃沈培诧异。
祖斐没有答案。
〃看样子追求术也日新月异,婚后没有出来走,我落伍了。〃
祖斐顾左右说:〃你看我,恢复得多快。〃
沈培端详她,〃是,气色同好人一样,人逢喜事,果然不同。〃
〃你说什么?〃
〃人总得有个可靠的伴侣,咱们不愁穿不愁吃,最怕落单。〃
〃我明白了。〃
〃我说话可像个老太太?〃
〃不要紧,我耳朵很舒服。〃
〃那两位从头到尾没来看你?〃
〃我给你去斟杯茶。〃
沈培鉴颜辨色,不再问下去。
她希望祖斐这次可以争口气。
她放下杯子,〃我有事先走一步,你如果闷,打电话到公司来。〃
祖斐知道她时间紧凑,一档接一档。
〃那一大包小说足够你看一个星期。〃
〃谢谢你。〃
沈培一阵风似吹走。
祖斐默默在露台坐一会儿,天色也就暗下来。
女佣一走,屋里只剩她一个人。
隔很久很久,她都没有去开灯,想找靳怀刚谈谈,又觉得过分,数小时之前,他才来过。
百无聊赖,回到房间,也就胡乱睡下。
祖斐想把真相告诉靳怀刚,对将来毫无牵涉的事可以让它永远埋藏,但这次手术对未来岁月有太大的影响。
怎么开口?
现阶段还嫌早一点,十划没有一撇,就讨论生育问题,吓死人。
骨子里,祖斐是个老式人。
那盆雪白的喇叭花在晚上越发馥郁,香气直透进房去,使祖斐眼目清凉,心旷神怡,公寓中空气如经过滤,清如水晶。
祖斐再见到靳怀刚,立即问:〃这花叫什么,实在可爱。〃
靳怀刚但笑不语。
〃是你种植的?〃
他点点头,〃适合此处土壤生长的,只得几种。〃
〃没想到你是专家。〃
靳怀刚说:〃很多时候想家,便栽培带来的植物种子。〃
他始终没有说出侨居在哪一个国家。
异性接触,最不舒服是这个探讨阶段。
〃交通那么方便,来来回回不成问题,莫非工作真的那么吃重?〃
靳怀刚答:〃上司不批准。〃
一谈到个人背景,他便显得神秘,无独有偶,祖斐也不爱说她的过去,两个人都像决心从头开始。
靳怀刚有点忧郁,〃偶尔半夜醒来,不知是他乡还是故乡。〃
祖斐点点头,〃有一句词,叫梦里不知身是客。〃
准知靳怀刚大吃一惊,细细咀嚼起这一句话来。
祖斐十分意外,靳并不是疯狂科学家,他应当听过这句词。
这个时候,祖斐几乎百分之百肯定靳怀刚不是中文作家。
他跟祖斐说:〃与我一起特派在这里工作的一组人,包括程教授在内,我想介绍给你认识。〃
祖斐立刻说:〃这是我的荣幸。〃
〃那我去安排。〃
〃你们一共几个人出来工作。〃
〃连他们的家眷,一共二十五人。〃
〃那已经是一个研究所了。〃
〃可不是。〃靳怀刚笑。
〃就像我们公司一样,同事间亦师亦友,感情很好。〃
〃我与程教授夫妇特别谈得来。〃
〃程家有孩子吗?〃
〃女儿带了来,儿子太小,留老家让长辈照顾。〃
祖斐听着这种家常琐事,居然感到兴趣,可见谈话内容并不重要,什么人说那番话才是正经。
开头的几天,祖斐不习惯放假,心慌慌的,有犯罪感,好像一整天不劳而活,白浪费了光阴。到今天,她又不想去上班了,精神已经松弛下来,难以想象往日清晨如何穿戴整齐了八时半坐在办公室。
这几日到了十一点她还在唉声叹气打呵欠,可见由俭入奢最最容易不过。
她羡慕靳怀刚的自由工作,没有固定办公时间,不必搞人事关系,按着天分,把事情做好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