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红的沉默让苏维嘉不安。他宁愿修红象原来那样各色,任性,不高兴的时候就摆脸子给他看,朝他大喊大叫。也不愿意她象现在安静得如一潭冰冻着的池水。苏维嘉知道她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把她吓坏了,知道她在担心孩子。他极力想宽慰她,温暖她,让她对孩子的事放心。但是她却用一层厚厚的坚冰将她自己封存起来。
修红这几天乖巧得让人心疼,即使有任何不舒服也不言语。好象是怕给人增添了麻烦。 安和看着修红,非常担心。这孩子心思细密而敏感,又有些孤僻,不愿意麻烦别人。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怕是又在责备她自己。安和想劝解修红几句。修红却只是笑笑。似乎不愿意让婆婆为她担心。
过几天就是春节了。因为家里还有老人,父亲在春节的时候特别忙。家里离不开母亲。苏维嘉便劝母亲回W市。林竹来看过修红几次,也对安和说,她在C市过春节,这几天会过来帮忙照顾修红。这样安和暂时回W市了。
年三十,医院住院部比往常都要冷清。除了万不得已,不得不呆在医院的病人,其他的人都已经出院了。到了晚上,林竹和文天带来些食物,在病房里陪着修红和苏维嘉一起吃了简单的年夜饭。到了十点多,修红有了倦意,他们便起身离开了。他们走以后。修红就躺下,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时,苏维嘉手机开始响了,问候新年的电话源源不断地进来。苏维嘉怕搅醒修红,就去了病房外走廊的一头接听电话。然后又给家里的长辈们和朋友,同事,生意伙伴发短信,打电话问新年好。折腾了差不多快两个小时,再回修红的病房时,发现病床上空空如野,修红不见了。
苏维嘉有些慌了,在病房的卫生间看了看,并没有人。便去问值班护士。值班护士说,看见修红往楼梯间去了。
苏维嘉追了过去,却没有看到修红的人影。再追到楼下,楼外,依然没有踪影。她会去哪里?苏维嘉转身回楼里,一层一层往上找,到了顶层七楼,看见修红坐在新生儿病房外的长椅上。
“红红,你在这里干吗?这里这么冷。你还在月子里,不能受凉。”
修红象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声说:“对不起,我坐一下就回去。”
“你是想小红果吗?” 苏维嘉蹲在修红的面前轻声的问。
修红的眼睛红了:“嗯,过年了,我想和她在一起。”
“她太小了,现在还不能让她出保温箱。等到明年,明年过年时,小红果就一岁了。她就可以和我们在一起了。” 苏维嘉安慰她。
修红点点头,说:“我刚才听见有小孩子的在哭。不知道是不是她。”
“肯定是她,大夫说小红果哭起来最有震撼力了。” 苏维嘉肯定地说。
“那个人,”修红指了指长椅的另一头。苏维嘉这才看见,在那一头,还有一个男人在那里失神垂泪。他坐的那个位置离病房的门口最近。苏维嘉对那个位置最熟悉不过,他曾经在那个位置上坐过两天两夜。修红接着说:“那个人太可怜了。他的小孩今天早产了。上午被送进里面。”修红指了指新生儿病房,“刚才大夫又给他下了一道病危通知。说是孩子呼吸衰竭,现在还在抢救。”
苏维嘉心里一紧,这一切他都经历过。他太理解那个年轻的父亲现在的心情了。只是他不想让修红这样担心,苏维嘉说:“你别太担心,刚刚早产的孩子都有点危险。不过大夫会想办法救他们的。小红果都好了,他的孩子一定会好的。”
修红却凝神望着他,眼里一层雾水:“你,那个时候一定特别特别难熬吧?”她想起了他曾经也象那个男子一样在这里被煎熬过。
“都过去了。” 苏维嘉微微一笑。那是一场恶梦,好在现在他的恶梦醒了。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修红又一次说出了“对不起”这三个字。
苏维嘉摇头:“永远都不要对我说对不起。这件事上,你没有做错什么。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如果要说对不起,是该我先说。”
105 心结(上)
过了春节,除了骨折的手指,修红基本恢复了。可以出院了。
出院那天,修红提出想看看小红果。苏维嘉有些为难:小红果还在无菌的监护室里。这两天小红果的情况有点反复。大夫说小红果肺部有罗音,怕肺部感染,所以大夫又给小红果开了抗生素。现在小红果的鼻子上插着胃管,头上扎着点滴。即使是天天都去看她,已经习以为常的苏维嘉看着都十分心酸。何况是修红?
苏维嘉对修红说:“现在已经过了探视时间。等改天吧,我带你来看小红果的。”
苏维嘉的犹豫让修红心又沉了下去。昨天,护士来喊苏维嘉接电话,苏维嘉去了半天,回来以后默不作声。修红就猜想可能小红果又出问题了。她不敢问,内心的自责又添了几分。难过得一晚上没有睡着。怕苏维嘉替她担心,只好闭着眼睛装睡,生生地熬了一宿。
现在修红怕苏维嘉为难,不再坚持。跟着苏维嘉离开了医院。
安和又回到了C市,毕竟修红现在在坐月子,她不放心只有苏维嘉在她身边。苏维嘉过完春节以后就忙开了。年前已经耽误了好几天,而现在嘉华的新工厂马上要开工了。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
每天上午,苏维嘉去医院看看小红果,然后就去工作。到了晚上才能回来。
修红每天由婆婆照顾起居饮食,身体恢复很快。
一天下午,修红午睡醒来,想去楼下厨房喝点水。刚到楼梯口,听见楼下有人说话:
“我家梦宁现在天天在家哭,说是对不起你家媳妇。她不是故意的。她没有想到她婆婆会下得去那样的手。”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梦宁也可怜,现在虽然孩子没了,但是她也是在月子里,这个哭法,眼睛都要哭坏的。都是张松他妈作得孽啊,害了你家的修红,也害了我们梦宁。”这是另外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这件事情,我们并不怨你女儿。她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你们还是劝劝她,把身体养好才行。她还年轻,还会有未来的。”这是婆婆安和的声音。
“出了这件事,我们于心不安。本来是我家女儿和她婆婆之间的问题,却连累到你们家,给你们造成这么大的伤害。所以,这些钱,无论如何你要收下。”第一个声音说道。
“是啊,是啊,我们知道这点钱不足以弥补给你家带来的伤害。可是我们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只好用钱来弥补我们的歉疚了,所以请您务必收下。”另一个声音在帮腔。
“梦宁妈妈,还有梦宁的姨妈,这个钱我现在不能收。不是我客气。我是这样想的:既然红红她娘家的嫂子已经提出要走法律程序追究责任了,那么所有的事情都要按法律办,这样私下收下你们的钱怕是不合法。”这是婆婆的声音。
“您误会了。我们不是用这个钱来给张松他妈说情的。说实话,那个老太婆太歹毒了,她受什么样的惩罚都不为过。这钱是来给梦宁赎罪的。如果不是她拉着修红说家里的那些事,修红就不会遇到那个老太婆;如果不是梦宁说话不负责任,激怒了老太婆,那老太婆也不会迁怒修红。你家媳妇孙女也不会遭这么大的罪。所以是梦宁的错。这钱请您一定收下。去给修红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是这个钱,我真的不能收。这样吧,如果你们一定要补偿,还是通过法庭吧。你们可以通过让法庭知道你们有补偿的愿望。究竟应该应该有多少经济赔偿,法定会有一个判决的。到时候法庭判多少,我们收多少。”安和说。
“有您这样的婆婆真是修红的福气啊,我家梦宁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福气 ……。”
修红退回到卧室。事情发生以来,没有人和她谈论过这件事情。修红就认为,那次摔跤,是自己受了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叫的惊吓,自己没有把持住才发生的。她当时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推了她一下,她以为是幻觉。现在她才明白,自己真的是被推下楼梯的,而推她的就是松妈。
都是自己造得孽啊。当年自己对张松母亲的无情,冷漠,鄙视,拒绝,在今天得到了报应,孩子是被我连累的。
都是我的错。
小红果在出生第三十五天时终于可以出院了。在接到医院的出院通知以后,苏维嘉和安和就开始准备带着修红和小红果回W市的事情。
小红果出院时已经有五斤一两了,比一般早产儿都要重,但是和正常出生的孩子比较,还是有些轻。
那是修红第一次看见她的女儿,小红果还在酣睡,小小的脸露在外面,红扑扑的,比修红在住院部妇产病房婴儿室看到的那些新生儿还要小,修红痴痴地看着她,却不敢靠近她。
护士小姐把小红果递到修红面前,说:“让妈妈抱抱。”
修红紧张得退了一步。安和连忙上前接过孩子:“奶奶抱。”
苏维嘉已经办完手续,此刻用喜悦两个字来都不足以描述他的心情。恶梦终于结束了。他终于可以带老婆孩子回家了。
回到W市,爷爷奶奶和维嘉爸爸的高兴劲儿自然不用提了。 家里早把维嘉别墅小区的房子安排好了。修红带着孩子就住那里。家里给找的保姆在第二天也来到了维嘉的家里。保姆三十六,七岁的样子,姓刘。家里人都随着修红叫她“刘姐”。
安和在维嘉的家里住了两天,帮着刘姐把修红和小红果安置好。刘姐带孩子很有经验,不到两天就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这时,安和请的长假到期了,就报社回去上班去了。苏维嘉回到W市的第三天,也回嘉华上班了。这样白天家里只剩下修红和刘姐,还有小红果。
刘姐慢慢就发现,修红有些怪异。修红比任何母亲都紧张自己的孩子,但是却从来不亲手照顾小红果。无论小红果睡觉还是醒来,她可以一天几个小时盯着小红果,如醉如痴。但是只要小红果一哭,修红就会紧张地喊:“刘姐,你快来啊。”
有时候,刘姐手上有活,正占着手,就回答她:“你抱着哄哄她,我马上就来。”
但是当刘姐稍微晚些时候赶过来的时候,发现小红果即使哭的声嘶力竭,修红依然手足无措地站在边上,却不肯动手抱抱小红果。
刘姐原来给别家也带过孩子,从来没有见过不肯抱自己孩子的妈妈,觉得很不可思议,就问修红:“夫人,你怎么不愿意抱孩子?”
修红尴尬地说:“我手上有伤,怕把孩子摔了。”刘姐疑惑地看着修红。虽然说修红的左手依然还绑着绷带,但是并不影响她抱孩子啊。
晚上,一开始修红执意要自己照顾小红果,把小红果放在自己的房间。但是,半夜小红果哭了,修红却不肯抱她。刘姐只好从自己的房间里到修红的房间照顾小红果。几天下来,刘姐就提议,把小红果放在她的房间里。但是到了半夜,刘姐忽然被惊醒,发现修红就会象幽灵一样站在小红果的床边,一动也不动,久久凝视小红果。修红对惊醒刘姐很不好意思,连忙解释:“我刚刚听到什么动静,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有一天,苏维嘉下班比较早,回到家里,上楼去修红的房间里看了看小红果,小红果还在睡觉,修红拿着本书,守在小红果的床边。看上去和谐安详。苏维嘉和修红闲谈了几句,去换了衣服。然后下楼到厨房倒杯水喝。这时,刘姐正在厨房做饭。看见苏维嘉进来,就有些踌躇,吱吱呜呜地要说什么。
苏维嘉问:“刘姐,有什么事吗?”
刘姐这才说:“先生,我之前也在好几家做过,也带大过几个孩子,孩子都带的健健康康的,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这我知道,就是听说你带孩子带的好,所以才请你来帮忙的。” 苏维嘉虽不知道刘姐说这话什么意思,不过还是先宽慰她。
“我原来给孩子洗澡也都是一半热水,一半凉水兑好了,用手试试,合适了就给孩子洗,从来没有烫着孩子,也没把孩子弄病过。”
“哦,不都这样吗?水凉了搀点热水,水热了加点凉水。”
“可是今天夫人给孩子准备洗澡水时,她非要烧了一大锅开水,然后晾凉。我说加点凉水就行了。夫人说凉水没消过毒,有细菌,给孩子洗澡,孩子会生病的。后来她还搞个温度计量水温。我说大人用手试试就知道水温合不合适。可是夫人说,手的感觉有误差,会烫着孩子。”
“哦,” 苏维嘉听了也有些警觉,修红最近的行为是有些不同寻常。她给孩子冲奶粉时,对说明书上说的一勺是一平勺还是冒尖一勺研究了半天。然后非要用一个量筒来量水的多少,恨不得精确到毫升。苏维嘉安慰刘姐:“她不是不放心你。夫人在大学里做科学实验时总是一丝不苟,不能有任何误差。她是把做实验的习惯也带到家里来了。再说小红果是早产儿,夫人所以就格外小心。”
“哦, 要是象夫人那样做,我怕我做不来。”
“不用,你原来怎么做就怎么做。”
修红自己也苦恼万分。她觉得自己病了,得的是强迫症。
晚上她睡觉时,她会突然惊醒,神使鬼差地认为,小红果被被子捂着了,透不过气来。要去小红果的床边看着她。
她给小红果冲奶,怕奶稠了,把小红果噎着。又怕奶稀了,小红果吃不饱。
给小红果洗澡,她怕水热了,烫着小红果;水凉了,冷着孩子。又怕刘姐一失手把小红果掉在水里,把小红果淹着了。刘姐给小红果洗一次澡,她在一边紧张得冒出一身身冷汗。
修红不放心,却又不敢自己动手去做那些事情。
小红果哭的时候,修红着急,却不敢去抱她,怕自己失手把她摔着了。修红甚至都不敢触摸小红果。怕不小心伤着她。
她已经给小红果带来过一次伤害,害怕自己再给她带来新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