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打算年后再来找她,可是年前年后是离职概率最高的时候,我担心到时候简洁离开那家饰品店,去其他地方工作,从此彻底远离我的视野。我不停地盘算着见到简洁时的情景,她会是怎样的反应,我又该怎么说,紧张的情绪让我如坐针毡。
而后我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涧西路,洛阳倒是不再下雨,路面有些积水而已。冬天的夜幕降临得很早,此时洛阳的天空已经全黑,我站在涧西路的路口,一边走一边逛着,只要遇到饰品店就进去询问,有没有一个叫简洁的店员。那些年轻的女店员都捂嘴笑着,摇头说没听说过,不知道她们嘲笑的是我的行为,还是嘲笑我的口音和装束,难道她们以为我是在千里寻妻?
可能是天黑并且路面积雨的缘故,这条街道上的行人并不算多,我一路往前走着,一直走到街道尽头,那边只剩最后一家饰品店了。店里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店主,当我说明来意,她警惕地看着,我赶紧交代自己是简洁的同学,有事来探访一下。她这才渐渐放松下来,说:“简洁六点半下班走了。”
“你有她的电话号码吗?”
“没有,她明天九点来上班,你过来找她就是了。”
我顿时豁然开朗起来,连声道谢,欢欢喜喜地离开饰品店,去找地方安顿下来。我在离饰品店不远处的一家小宾馆开了房间,洗澡之后将简洁的照片放在床头柜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安然入睡——简洁,我终于离你越来越近了。
'二十九'残酷的真相
第二天清早我醒来的时候,原本期待外面阳光明媚,不料反而又下起大雨,我洗漱完毕之后走出宾馆,冒雨走向那家饰品店。此时不过八点多,我在店铺屋檐下站了二十多分钟,看见有人打着伞从雨中走了过来,伞下正是我朝思暮想的简洁。她捏着钥匙开门,奈何天气寒冷,怎么也打不开,我走了过来,说:“让我来吧。”
她犹豫片刻,将钥匙递给我,这锁果然不好对付,我花了半分钟才打开。我将钥匙递给她,她对我说了一声谢谢,推开店门走了进去。我站在店门外面,喊了她的名字,她扭头看着我的脸,几秒之后弱弱地问道:“安泽义?”
我此时已经冻得手脚冰凉,听到她喊出我的名字,心里顿时暖和许多,我将雨伞收拢放在门口的墙边,走了进去。店里的日光灯挣扎好一会儿,此时啪的一声亮了起来,她终于看清我的样子,惊呆了。
“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找你。”我说。
“找我?”
“嗯,你高考结束后怎么就不见了,都没有去填报志愿,我天天去你家蛋糕店外面,就是找不到你的影子。”
她不再说话,低头摆弄着手里的钥匙,似乎不愿意再提及高考的事情,那毕竟是她心中的一块痛。昨天我见到的那位店主刚好来了,她倒是蛮和善的,让简洁和我先聊着,她自个儿来处理开门事宜。我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都没有进食,饿得前胸贴后背,刚好可以和简洁去附近的早点摊,一边吃早餐一边说话。
“为什么跑这么远?”我问道。
简洁掐弄着自己的手指,低声说:“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中学时的朋友你就不管了?”
“朋友?”简洁皱起眉头,反问道,“如果你算一个,其他还有谁?”
印象中的简洁一向温顺得像任人宰割的羔羊,她突如其来的一记犀利反问,反倒让我陷入一阵尴尬中。我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搜索那几年内她朋友的名字,章鱼肯定不是,他与简洁没有来往;陈浩也不是,他后来几乎泼妇一般的行为着实令人不齿;唐明煌给她写过情书,却从未正式接触过,情书的名头还落在我的头上……那么只有卫薇了,但她现在是我的女朋友,我要不要提到她呢?最终我决定说出来,兴许可以唤起她对闺密的思念,我说:“卫薇呢,难道你不想念她吗?”
简洁的手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没有抬头看我,我猜她已经受到触动,于是趁机鼓动道:“你就这样离开她,难道不担心她难过?”
“她难过?”简洁淡淡地笑了笑,声音中竟有一丝凄凉,“难道你一直以为卫薇是我的朋友吗?”
“是啊。”我茫然地应道。
简洁的脸上升腾起一股怨愤之气,以往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她会有这样尖锐的表情,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朋友?提到卫薇,我真得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怎么可能交到这么好的朋友!”
我哑口无言,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她已经愤然起身离开。我独自呆坐了很久,反复咀嚼她刚才的言辞以及态度,仍然不知所谓。我掏出手机翻到卫薇的号码,准备询问一下缘由,按下呼出键的瞬间又改变主意,立即挂断。简洁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孩,她刚才的举止无一不在说明,她与卫薇之间必然存在不能与外人道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只能由简洁本人来透露。
她回去上班了,我在对面的一家肯德基坐下,从这里可以看到饰品店内部的情景,简洁忙着招呼顾客,一直保持着微笑,闲下来时又靠着货架边发呆。
我不确定她此时正在想些什么,但至少她的心情是不愉快的,多年来她一直逆来顺受,心里仍然隐藏着抗争的种子,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如今抗争之路终于走到头了,她不得不臣服于自己的命运,在这座城市的一隅当一个普通的打工妹。
然后是什么?她每个月赚着一两千元的薪水,仅仅仰仗这样一个不起眼的饰品店维持生计,一旦老板驱逐或者关门,只能继续四处漂泊。兴许她会遇到某个青年的搭讪,而对方不一定是什么好人,只要一朝遭遇骗局,从此走上堕落的道路,届时简洁和那些庸俗不堪的小妞没有什么区别,会在街头打情骂俏,会在网吧猛拍键盘,谁都不知道她曾经是一个美好得让人不忍伤害的女孩。如果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大概是很多年以后了,我步入中年,而她早为**。
一想到这些延伸开来的设想,我的心立即揪了起来,仿佛它们可以真真切切地浮现在眼前,一股热情将原先的沮丧情绪压制下去。她是我暗恋很多年的女孩,也是我生命最完美的存在,她让我知道这个世界除了那些狭隘的情绪与欲望之外,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善良。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此生颠沛流离,我还想坚持自己原先的愿望,将简洁带出痛楚压抑的命运,世界欠她的东西,我来补偿。
中午步行街的饰品店不打烊,简洁和店主轮流出去吃饭,她刚刚走出店门,我立即迎了上去,将她拦住。她稍稍愣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对我的出现没有感到意外,她小声地说:“你还要干吗?你快点回家去吧。”
“我想和你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她立即回绝道,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言辞过于苛刻,她的语气又柔和下来,“我只能出去半个小时,等会儿就要回来上班。”
我让她在这里等着,转身进入饰品店,替她向店主请假,店主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事已如此,简洁也没有更多的理由推托,只得乖乖地跟我走了。我带她去附近的一家餐厅吃饭,要了一张角落里的餐桌坐下,一开始都没有说话,几分钟后我才开口说:“上午的事情,我很想弄清楚,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吗?”
“什么事情?”她没有抬头,摆弄手里的小玩意儿。
“关于你和卫薇的事情,我猜你们之间肯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是不是你们闹矛盾了,吵架了,或者……有什么误会?”
简洁终于抬头看着我,上午那种愤恨的神情又一次升腾起来,她认真地说:“卫薇从来都不是我的朋友,她假装和我相处得很好,其实一直都在欺负我,我们根本就不是朋友!”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难道会睁眼说瞎话吗?”她双手抓着桌子的边沿,几乎要站起来,“她和跟着她的那帮坏女孩,老是欺负我,甚至……”
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而后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当初因为害怕被家里知道不让我上学,我都忍了下来,现在事情都过去了,就当是命该如此吧。”
“什么命不命的!告诉我!”
简洁似乎不想往事重提,但在我反复地要求下,她终于平静下来,将那不堪回首的回忆慢慢地挖掘出来:“卫薇家里很有钱,所以学校很多女孩都听她的话。她说要和我交朋友的时候我觉得特不可思议,现在回头想一想,其实我对她也有一丝崇拜和敬畏。还在上学的时候我总把自己弄得很清高,潜意识里还是虚荣的,我当时特希望和她成为朋友,因为和她成为朋友就意味着被其他同学认可。我那么轻易的与她推心置腹,把自己的所有秘密都告诉她,只求一个以诚相待,但事实上……”说到这里,她沉默了片刻,仿佛讲述当年的往事是一件十分吃力的事一样,“很快她对我不再那么友好,处处都刁难我,我一开始没有觉察出来,以为她只是犯了公主病,就处处都顺着她的心意。每当她和她的朋友在哪里聚会玩耍,总会打电话去我家店里,点名要我送一盒蛋糕过去,有时故意当众让我难堪。如果朋友之间就是这样互相对待,那么我宁愿永远一个人。有一天晚上她打电话过来,说订一个她自己的生日蛋糕,要我送去兆宁镇的一家饭店里去,我就带着蛋糕过去了。她那次纠缠得特别厉害,饭店里的客人都在看我的笑话,我实在忍受不了,直接离开饭店回家去了。她没有打电话向我爸妈告状投诉,不过她认为我那天晚上故意让她丢了面子,从那以后就开始和我敌对了,让所有的同学都孤立我。”
听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了,卫薇要我陪她一起过生日的情景,应该就是那天晚上的事情。我没敢将它提出来,如果简洁知道我也在场,对我的态度肯定好不了哪里去,更别提敞开心扉和我聊天了。
“后来呢?”
“后来……”简洁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用了好几秒时间才平静下来,继续讲述道,“我还是一再忍气吞声着,只图高考之后远走高飞,谁也不知道我那段历史,但她变本加厉起来,每隔一段时间就把我喊去操场,和她的那帮朋友一起欺负我。”
“居然有这种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我惊诧地问道。
“告诉你?”眼泪在简洁的眼眶中打转,随时都会滚落下来,她苦涩地哼笑道,“大概她知道我们认识,所以她才收敛了点,万一哪天她不买你的账,遭殃的不还是我自己吗?别说你了,连学校都不会管这种事情,他们害怕损害学校形象,又害怕得罪卫薇的父亲。”
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怪不得简洁长期以来对我都如此冷淡,父辈的权势财富成为一些人骄横的保护伞,而我就是其中一员。简洁不仇富,卫薇的行为却让她对所谓的富二代心生畏惧和憎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当然难逃牵连。
此时我才明白,我以前生活在多么巨大的谎言里,负罪感像滚烫的柏油一样,一点点地滴在我的心口上。她说到最后,委屈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端菜的服务员不知道我们在干吗,一头雾水地走开。我的心也乱成一团,准备很久的腹稿早就不见踪影,我原本准备豪气冲天地带她离开这里,实在没有想到现实结结实实地甩了我一个耳光,把这么残酷的真相给我看。
“每次被她和她的朋友欺负,我都希望你能够帮我一把,可是你和卫薇走得那么近,我根本不知道你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
我愣愣地看着她悲伤的脸,她倔犟地咬着嘴唇,任凭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仿佛故意要刺痛我的内心。我无言以对,感觉自己是一个卑劣的加害者,即使有万般理由也无法为自己的罪责开脱。我掏出纸巾放在她手边,而后默默地守着,看着她擦拭泪水,看着她渐渐地平静下来。
“听我的话,再考一次,现在去补习还来得及。”我说。
“补习?”她抬手擦拭面颊的眼泪,说,“难道被人耻笑一次还不够吗?”
“没有人会耻笑你,你不过是失利一次而已,听我一次,再去试一下,不就半年时间吗,不试一下难道你不觉得遗憾吗?”
我知道她担心以后的生存问题,于是许诺承担她这半年的生活和学习费用,倘若可以成功考取大学,我甚至可以帮助她申请助学贷款或者直接借钱给她。她犹豫不决着,一直保持着沉默,在我再三催促之下,她才开口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好吧,不过你要快点决定,我年后就帮你去兆宁高中问问,看看能不能跟班复读,你这样一个种子选手,他们肯定会通融的。”
“不要!”简洁急忙喊了出来,“我哪有脸再回兆宁高中,当时我不听学校劝告,非要放弃保送名额,现在再回去复读的话肯定要被当成反面教材。”
我没有再去试图说服她,只能放弃这个想法,高考补习学校多的是,简洁的底子那么好,随便在哪里都一样。她回到那家饰品店工作去了,她就是这样善良的一个女孩,即使现在有了新的去向,也会在这里死撑到老板找到新帮手的时候。
我回到那家宾馆,又续了一天的房费,我要在这里住着,直到她答应年后跟我回去报读补习班。中午我去她店门口守着,她只对我摇头,不愿跟我回去。晚上我去她店门口守着,她对我摇头,还是不愿跟我走。第二天我继续在店门口守着,她没有摇头,但也没有说话。第三天情况没有好转的迹象,她极力劝我回去,即使我这般好脾气也忍无可忍了,我恼火地说:“我只带了一点钱出来,现在都快用光了,如果你不回去,我就一直在这里待着,在这里过年,你就每天到哪个桥洞里给我送饭吧!”
简洁眉头紧蹙,抿着嘴巴,明白我这次不达目的不罢休,最终她点了点头,说:“那好吧,我年后就回去复读,不过我只能跟我家里人说是在打工,我以后会把钱还给你。”
我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阳光斜射进来。现在已经是二月,距高考不过四个月时间,她所有开销顶多不会超过四千块钱,我完全可以承担起这笔费用。既然已经达成共识,我可以安心踏上返程了,临走前再三嘱咐她不要食言,否则我以后还会来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