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里面倒出一块血淋淋的肉时,她不想看,把脸别过一边,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头未成形的小牛小羊或者小猪而已。
但那一刻,害怕了么?……好像没有。她在做必须做的事情,害怕无用。做不好才真正该害怕。
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人呢?素盈好像又听见姐姐说“你让我觉得害怕”。她并不觉得姐姐的话让她难过——每个人都在宫廷里改变,包括姐姐。改变的人没有权利指责她。
但谢震的反应没变……像她估计的一样。
她利用了没有改变的他。
素盈把脸埋在枕上,哭得喘不过气。
就算一场好戏能除掉所有对不起她的人,却让惟一一个会为她痛心的人将假戏当真、为她难过……想到这个她就没法不哭下去。
“娘娘!”女官当中也有见过这种场面的,只是没见过谁会像素盈这样肆无忌惮地用哭泣发泄。“娘娘,请保重身体……”
素盈哭到筋疲力尽,哭得眼前发黑、声音喑哑。
“都出去。”她无精打采地说。
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独自等她的结果。现在,她站在岔路口,她需要安静,静静地看哪一条路出现曙光——是那条写着“得逞”的路,还是那条写着“欺君之罪”的路。
女官们静静地退出去,只有崔落花没有走。
“你也出去。”素盈闭上眼睛仰面躺着。
崔落花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娘娘——是关于素湄。”
素盈睁开眼睛,轻轻地问:“她怎么了?”
“方才,她想趁乱从寺中逃走。”崔落花低声说,“她拿了娘娘写的一张字条,说是要立刻送往平王府。”
素盈不做声。她没有写什么字条。不过姐姐能够模仿许多人的字迹,会这么做也不稀奇。
“禁卫还没有放她走,卫尉就下了封禁命令。”崔落花继续说,“况且,卫尉知道娘娘的状况不像能够写字,就将她按逃宫拘禁起来。他疑心素湄与娘娘小产有关,才会在这时候逃走。”
“去告诉她,没素湄的事。”素盈一字一句慢慢说:“告诉他,素湄是害怕我,不敢在宫里呆下去,才想逃。怕我的人不敢害我,至多想想而已。”
崔落花半晌不答,素盈心疑,问:“怎么又不说话了?”
“娘娘,逃宫的奴婢,无论什么缘由,都要先杖打一百……素湄如何经受得起。现在,她也就剩半条命在。”
素盈呆呆望着上空,忽然说:“我要见她。”
崔落花大惊:“娘娘刚刚……这样要如何见她?”
素盈瞥了她一眼——崔落花只知素盈要她撞倒屏风,让谢震下狠心除掉方太医,却不知道素盈连小产都是假的。
“不知我们姐妹能活到几时。不见一面,太可惜了。你来想想办法。”
崔落花见素盈消沉,不忍强加违逆,只得说:“有娘娘放话,下面的人不会为难她。”说罢她就告退。
素盈还是呆呆望着上空,仔细聆听周遭的声音。
可惜太安静了,她听不见谢震为她大动干戈。
再后来,宫人们听说:方太医逃不掉,躲在厕中,很快就被发现。搜查他厢房的禁卫们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在角落里找到一些烧剩的纸灰和一角没有完全烧掉的信。
方太医的预感告诉他:事情不妙。
今天发生的事情都不大对劲——他说不上哪里不对,只觉得非常不好。他今晚忽然腹泻,对这庞大的寺院不熟悉,又不敢乱闯。迷路好几次才找到解手之地,竟被人凶神恶煞地抓了出来。
那时他才知皇后小产。
“不可能!”他失控地喊了出来——她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小产?
不等他喊第二声,一根浸过水的鞭子已劈头盖脸打下来。这一顿鞭打,足足打掉他半条命,可挥鞭的人还不尽兴。
“将军手下留情!”有人上前阻拦。
鞭梢一卷,从方太医脸颊上扫过,顿时刮得鲜血淋漓。
方太医的想象力不够,想不到事情有多么糟糕。他徒劳地为自己分辩,不住嘟哝“冤枉”——他是冤枉,可要怎么证明呢?要向所有的人说“皇后早就小产”吗?他自己为皇后诊过脉,证明皇后有孕,那一样是欺君之罪。有了这个念头,他渐渐发不出声音。
丹茜宫卫尉拿过一只木托盘,上面放着许多纸灰和一块未烧尽的纸头。“这是什么?”他问。
方太医的脑子已经不大灵光,他感到莫名其妙。“不、不知……”他的眼睛被水、汗、血糊住,勉强看见那块纸上仅留的一行字,大多只剩一半,但勉强可以联系到一句话:“旁枝晚出,后患无穷……”
他明白了。
这是一语双关。宫中人人都把皇帝、东宫和皇孙当作一脉相连的君王,而皇后的孩子纵然是嫡出,还是被视为这条主线上蜿蜒出的旁枝。偏偏史上从不缺乏疼爱幼子的君王。皇后的孩子日后是一大隐患,皇后也将成为一大隐患……这两个“后”患,确实令人担忧。
“送信的是谁?”谢震问。
方太医无力地摇头。这栽赃太严重,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分辨。
“我没有暗害皇后娘娘。”他提着一口气说,“我没给娘娘开任何药,娘娘的四神汤也不是我动手做的……要查也该去查御膳房的人。”
“歹毒——”谢震见他竟然还无耻分辨,恨得咬牙,“四神汤中是不是有薏仁?有关薏仁引起小产的传言,你身为太医会不知道吗?”
“那只是民间传言而已,《本草》并没有说过。况且妃嫔有孕,宫中从未将薏仁纳入禁用之列。”方太医口齿不清,还未说完就被谢震一掌打得眼冒金星。
“她是皇后!哪怕只有一点传闻,也不能掉以轻心,才是太医应该做的!”
方太医勉力抬眼看看这暴跳如雷的卫尉,心想:那是你的孩子么?
周围一众禁卫也觉谢震失态,好在平日与他极为亲厚,并未多想,只当他在当值时出了这样的乱子心里难受。“卫尉,您先歇歇。给他留口气,让他说谁是主使。”
他们轮番上前,一个个凶恶地轮番发问:“早点说出来大家好受。”“你什么都没有做,这信算什么?”“为什么要躲起来?”“什么?腹泻?你以为这鬼话会有人相信?”……
方太医渐渐看清了他的处境——这不是巧合。
宫廷里没有那么多巧合,也没有那么多人相信巧合。
宫廷里有的,是让网中鱼自以为只是“恰巧”入网的阴谋。
“是她!是她!”方太医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是她的阴谋,不是我!”
“是谁?”禁卫们凑上前。
可方太医已近气竭。“……后……皇后……”
“废后?!”禁卫们倒吸冷气,面面相觑。
是呀——他们当然以为他叫的是“废后”。废后的死忠们,仍然称废后为“皇后”。而且看到那封信的残余之后,每个人都在心里的某处悄悄怀疑“会不会是缦城的那位,或者东宫的指示?”
听他叫出一声“皇后”,正合他们心中那个隐秘的猜测。谁会立刻联想到,这个“皇后”是那位痛失胎儿的“皇后”呢?
“卫尉……”“将军……”禁卫们不敢做主,望向谢震。
而谢震已经有了他需要的答案。
最后,宫人们知道的结局是:方太医咬舌自尽了。
“娘娘将永远无法知道淳媛死时的真正景况。”崔落花说。
素盈一直没有睡着,恍恍惚惚地回答:“人都死了,真相还有什么用?到我死的时候,今天发生的事情也没人有兴趣追究。”
“娘娘千万不要这样说!”崔落花连忙制止她说这些丧气的话。“娘娘这样年轻,还有的是机会。”
素盈闭上眼睛长长地、长长地叹息。
“没有了。”
四三章 诀别I
皇后小产很少有悄无声息、大事化小的,不过素盈这一胎的代价格外大一些。查出废后在幕后指使之后,这事就移交有司推查,丹茜宫不再过问。听说废后私离缦城一事也被纠举出来,朝中如火如荼地讨论对她的惩罚。
素盈留在皇极寺静养,不准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这些事情。她觉得很累,可晚上总睡不好,白天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除此之外,她也读书看画或者听听女官们诵经,完全是一心休养、努力摆脱悲伤的样子——她的重头戏已经完成,剩下的事情由上天和那些男人们处理。
最初听到谢震禀报说方太医供出废后时,即使是老练的崔落花,也怔了一瞬。素盈没有放过这一瞬,微笑着问她:“先生,你怎么了?”只有她们两人时,素盈偶尔会叫崔落花“先生”。
崔落花没有任何回答。不过素盈能猜到——她以为谢震揪出的元凶会是东宫,没有想到竟是废后。毕竟,眼下东宫对素盈造成的威胁,要比一个遭到废黜的女人大得多。
可崔落花当下并没有提出任何疑议。过了一阵子,她才对素盈暗示:没有把东宫扯入此事,是不是素盈担心与东宫对立还有些早?
“不是。”素盈笑笑说,“先生那么聪明,只管往对我更加不利的地方猜。”
崔落花明白素盈为宫中暗传的“主脉侧枝”一说烦恼。她漠然推窗,指着外面一棵梨树道:“娘娘从树冠上能看得出哪里是侧枝、哪里是主干吗?”
素盈随便指了一下。崔落花微笑着说:“树是很奇妙的东西,折去三两枝还不至于死掉。人都知道树这东西,要时不时修修枝。被剪掉的,就一文不值。大家都是照料活下来的,让它长好,没有那么多人去深究它原先是主是侧。娘娘若是不信,立刻命人将主枝砍去,看明年侧枝上是不是依然抽叶,后年是不是照样开花。”她看着素盈,又说:“再过三年,去问旁人何处是主枝,不论是谁找到的,都只是原先侧枝上的侧枝而已。”
素盈含笑摇头:“先生……你没有说对。”
不对在哪里?她不再说下去。
崔落花不便追问,何况周太医这时候来拜见。
周太医与崔落花二人一向是素盈心腹,可崔落花察觉到:最近太医与素盈之间有一个她无法涉入的隐秘。然而她绝不敢深究,只盼素盈做事把握分寸,不要让一个秘密把全家的大好前途葬送。
“太医辛苦了。”素盈待周太医十分温和。她欠他一个道谢——这位老太医为她的计划摔了一身水,趁换衣服的空当在方太医的水壶里投下泻药,又在为素盈问诊时悄悄接了素盈塞给他的字条,趁方太医解手的功夫在他厢房内烧剩一角……如此复杂精细的事,他竟做得丝毫不差。
“难怪平王曾对我说,宫中只有周太医是信得过的人。”
周太医像是有些苦恼,说:“娘娘过誉。没有照顾好娘娘,臣罪该万死。”
素盈望着他笑笑,“是不是昨天平王特意派人到府上,让太医难堪了?”
她不问废后的事,但对自己家的事情还在留意。
周太医苦笑:“平王所说一点不错——臣确该万死……”
“太医不必多心。”素盈宽慰道,“你比我还了解平王——他要真为难你,是不会光天化日跑到府上去质问的。”她笑着拿出一个大木盒,说:“这几天平王又呈进来很多东西给我,我也用不到。这盒里的东西,太医拿去。”
周太医一边谢恩一边接过木盒,觉得十分沉重。他换了一个话题:“娘娘已在寺中休息五天,气色已经大好。此时移驾已无大碍……娘娘,差不多该回宫了。”
“怎么?这一次,女官们让你来做说客?”素盈拿起身边的书,边看边说:“这里多清静!等他们吵完了,我就回去。”
周太医无力左右她的心意,问了问素盈的饮食就退走。回到自己住处他才打开木盒,见里面只有一枝灵芝,分量不该太重。他又拍了拍木盒,发现一个暗层,里面放的是他的酒壶。
素盈手里的书已经翻得卷了边。她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少遍,明明可以倒背,偏偏还是想要一个字挨一个字看下去。
又看了几页,她放下书稍稍休息,身边的宫女才禀报:“卫尉在外面等娘娘召见。”
“快请进来。”素盈说着向宫女轻轻颔首,宫女连忙捧了另一个木盒出来。
谢震隔着屏风行过大礼,跪着不动。素盈先照常说了几句场面话,赞他办事尽心,将木盒赏他,然后赐了座。
她一时想不到什么可说的,他也沉默。
“你们——退下。我有话单独问卫尉。”素盈遣退宫女时,崔落花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她装作没有发现。
以为没有旁人,就可以随便说些什么,可是周围安静时,素盈还是想不到话题。
“娘娘,为何不回宫?”还是他先开口。
素盈笑笑说:“不急。”
谢震忽然问:“难道娘娘在等圣上来吗?”
素盈怔了,“嗤”一声笑道:“我从不等那些不会来的人。”
“娘娘的声音听起来好多了……”他的口气柔和下来,如实道:“前天西陲又来急报,圣上此刻正与大臣们商议大计,难以分身。”
“这些我知道。”素盈淡淡地说。似乎,她不关心的事情只有废后那一件而已。
“将军……”素盈努力去看屏风那边的人,依稀能看见他宽阔的肩,面孔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
“将军为何要往内宫升迁呢?”她问,“内宫武官,升到头,不过是东宫卫率或者丹茜宫卫尉而已。以将军的能力,有些委屈。将军原先出生入死颇有功绩,难道就这样终老么?”
其实是多此一问。她知道他为的是什么。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也没有回答。
素盈继续问:“将军愿不愿意去西陲走这趟?”
他深深地呼吸,静静地反问:“娘娘在担心什么吗?”怕他想多了、说漏了,让她的事情功亏一篑?因此要把他打发到远方?
——他此刻是这么想的吧?不知为何,素盈觉得她正在想的就是他的心思,不会猜错。
她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为你我好……”她清晰地说出这几个字时,感到似曾相识——仿佛皇帝也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劝她忘记曾经眷恋过的人……
“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