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哥哥对我提过,我们跟英宇建设在南威尔斯合作的游乐园开发计画,在收购土地方面遭到了一点困难。」这句话是不经意提起的,纯粹只是她用来打发与李国霖同处於她办公室既尴尬又无聊的时间而已。
可後者的反应却不甚寻常,李曼如甚至感觉到他硕大的身躯微微一颤,「只是小问题而已。」李国霖解释,可她却敏感地听出其间似乎语气勉强,「有一户农家硬是不肯割爱土地,谈什麽家族的荣耀……你知道,就是这一类的废话,总之还不是只想乘机哄抬价码而已。」
「那块土地多大?对开发计画有多大影响?」
「没多大,不过数千平方公尺而已,偏偏夹在两块主要土地中间。」李国霖回答,粗浓的眉一蹙,黑眸却掠过两道异光,「放心吧,我已经派人跟那个地主做最後谈判了,反正他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狮子大开口,给钱就是了。」
「是吗?那就辛苦你了。」李曼如微微颔苜,明眸直直凝定他,「谈判的人回来要他来见我,我要知道最新情况。」
「知道了。」李国霖点点头,动作似乎有些僵硬,「那总经理忙吧,我先出去了。」
「嗯。」目送李国霖的背影消失於门外後,李曼如唇畔的微笑迅速一敛。她搁下咖啡杯,拾起办公桌上的话筒,直拨李麒专线。
对方一接起电话,水红芳唇立即吐落清脆嗓音,「哥哥,你晚上什麽时候到家?我要见你一面——」
一团混乱。
程庭琛不知自己为什麽要赶来这幢位於肯辛顿区的高级公寓,总之,他一醒神,人就已经在这儿了。
而这里,一团混乱。
苏格兰警场穿著制服的警探、看热闹的围观人群,甚至连好事的记者都来了,熙熙攘攘,全挤在雕花铁门外,将采用洛可可式细心打造的十二层楼公寓团团包围。
人声鼎沸,加上镁光灯不停地闪,令原本就因整个晚上与客户商讨案情而略感疲惫的程庭琛开始头痛起来,太阳穴微微发疼。
他努力排开人潮,神经不觉有些紧绷。好不容易,他抓到了一个正尽力维持秩序的警探。
「怎麽回事?」他急切地问,可却得到对方一个狠狠的白眼。
「你是谁?这里是凶杀现场,滚远一点!」
「我是律师。」他一面说,一面秀出自己的名片。
「我们这儿见鬼的不需要律师!我们已经有了法医跟检察官!该死的!」年轻的警探不耐地诅咒,显然为这凌乱的场面感到厌烦,「这些见鬼的记者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他高昂的吼声震得程庭琛更加头疼,他蹙眉,却决心问清状况,「里头发生凶杀案了吗?被害者是谁?」
「一个香港人!还是一家什麽建设公司的董事长……」
他心一跳,「李麒吗?」
「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那麽果然是真的了。
得到年轻警探的确认後,程庭琛缓缓退到一边,两道剑眉蹙得更紧,神色亦凝重起来。
他想起约一个小时前在办公室里接到的电话——
「亚历,出事了。」
「什麽事?」虽然周围人声嘈杂,他仍认出手机另一端传来的是威廉的声音,「你不是正跟薇薇安约会吗?」
「我跟她约了去她家晚餐,可到的时候却发现……」
「发现什麽?」他低哑著嗓音,心脏因听到李曼如与威廉在家里约会一阵拉扯。
「李麒死了!」
「什麽?」
「李麒死了,被枪杀……」
李麒因枪击而致死。
当时正与客户讨论著案情的他一听到这句话便顾不得礼貌,立刻道歉告辞,匆匆赶来。
他不敢相信,上个周末在寿宴里还那麽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怎麽会忽然被枪杀了?究竟为什麽?谁干的好事?
曼如她——怎麽办?
一念及此,程庭琛才蓦地醒悟,令自己放下一切匆忙赶来的原因正是李曼如。
才刚到伦敦不久的她面对新工作已然是重大挑战,这会儿身为英宇集团欧洲区领导人的兄长又遭谋杀,心理与生理上的压力肯定难以负荷。
更何况,她和李麒兄妹关系一向不错,当初他跟曼如闹离婚,李麒还亲自登门警告他,差点与他大打出手。
对曼如而言,李麒是个疼爱自己的好哥哥,如今乍然失去他,她心中肯定苦不堪言……
该死!程庭琛忽地在内心诅咒,两道英眉愠怒地蹙紧。
这些干他什麽事?他跟李曼如早已毫不相干,她内心苦不苦干他阿事?她难过伤心自然有他人去安慰,根本轮不到他多管闲事!
他也不想多管。
他心里这麽想,可偏偏步履不肯听他的,仍是驻足於原地不肯离去,直到一对男女的身影在一群警探的护卫下在公寓外的雕花铁门处出现。
曼如!
他不禁上前一步,瞪著裹著一身米色连身长裙的李曼如在威廉的扶持下,缓缓走向一辆黑色警车。
她容颜憔悴,神色却木然,只有微微红肿的眼眸显示她曾经哭过。
程庭琛心一紧,看著她在镁光灯的不停照射下木然地坐上警车,接著,威廉也跟著坐上去。
警车呼啸而去。
他静静伫立著,望著逐渐淡去的车影,黑眸中的神情深奥难解。
「爸,你放宽心,这边的一切我会处理的……嗯,他们已经起诉嫌犯了……
我知道,我会好好代理哥哥的职位的……嗯,你好好保重,再见。」
挂断电话後,李曼如无力地滑落在地,她背靠著墙,墨密的眼睫跟著悄悄掩落。
她感觉很疲倦、很累,这几天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把她累坏了。
首先是那天晚上回到公寓,上楼想找李麒谈南威尔斯的土地开发案,却惊觉後者横尸客厅。
望著哥哥不肯瞑目的惊恐面容,她当场崩溃,痛哭失声,连报案也忘了,还多亏与她约好一同晚餐的威廉替她处理善後。
之後的一切,更宛若一场恶梦。
根据公寓警卫指证,当晚有一名衣著轻便的灰发中年人亲临拜访李麒,而根据警方绘图的结果,发现对方正是英宇建设目前积极收购的一笔土地的地主——
麦克。葛林。
警方怀疑是因为英宇建设与英华开发行使手段恶意收购农家土地,导致麦克。
葛林怀恨在心,因而一时激愤开枪杀人。
检方在提讯麦克。葛林一整晚後,决定以涉嫌谋杀将他起诉。
消息传出,不仅没有安定市场大众惶惑不安的心,反而因为英宇集团形象受损,造成伦敦英宇集团关系企业的股票一律狂跌,连带影响香港的英宇集团,两地同时重挫,所有股东资产严重缩水。
连续几天,李曼如办公室的电话响个不停,从大股东到小股东,从李氏家人到小报记者,全都将矛头对准她。
远在香港的父亲一听到独生爱子遭人枪击的消息,当场便因中风入院,昏迷了整整一天才醒来。神智一清醒,立刻打电话给李曼如,以集团主席的身分要她暂代李麒在英国的职务,负责挽救集团企业危机。
乍然被交付此项重任的李曼如,不但要面对李氏其他族人的质疑,更要面对所有於此役遭受钜额损失的股东痛责。
几天奔波下来,她心力交瘁,身体累,心更累。
谁来救救她吧!她才刚到英国不久,对伦敦这边的家族事业都还未真正了解,竟然就被迫接下这样的重责大任,被迫负起挽救企业形象的重担……
她何德何能,不过是一个将近三十的女人,就算再怎麽精明能干,也无法强装坚强。
她只是一个失去哥哥的妹妹啊!为什麽还没来得及为亲哥哥的去世感到哀伤,就必须挑起这一切纷然杳至的负荷?
天!谁来救救她吧?
「……你还好吧?曼如。」微哑的嗓音刷过李曼如耳膜,她蓦地全身一凛,扬起头来。
是程庭琛!他什麽时候进来的?
她瞪著他,半晌,不知哪来的气力忽地一骨碌站起,窈窕的身躯傲然挺立。
她瞪著他,抹去面上所有疲惫神色,只馀平淡无痕,「你来做什麽?」她锐声问道,恨方才有一刻被他逮到自己的脆弱。
他没立刻回话,只是递给她一只保温杯,「我在楼下买的,你不是最爱喝Espresso吗?」
她一怔,半犹豫地接过温热的保温杯,眼神仍是防备,「你怎麽进来的?」
「我告诉你的秘书我跟威廉同一个事务所,她就让我进来了。」程庭琛淡淡地说,「显然她过滤访客的技巧还有待磨练。」
李曼如瞪他一眼,接著低下头,打开保温杯盖。
一股香浓的味道立即扑向她鼻尖,跟著,眼前缭绕淡淡烟雾。她瞪著看来香醇好喝的咖啡,心弦蓦地一扯,眼眸微微酸涩。
幸亏咖啡的热气为她掩去了瞬间脆弱的神情,再抬头时,已是一贯的平静淡漠。
「你今天来就是特地送咖啡来给我喝?」她低声问,语音略带嘲讽。
程庭琛眸光一闪,俊容在制那间似乎掠过犹豫,可只一转瞬,又是面无表情,「你真认为我会那麽好心,专程送咖啡为你打气?」他不答反问,语气漠然。
「如果你是来确认我是否撑得下去,告诉你,我可以应付得来。」她扬起下颔,强迫自己冷淡地回应,告诉自己他绝不可能纯粹来表达关心。
他今天来肯定另有动机也许是为了看笑话……
一念及此,李曼如蓦地抿紧唇,清丽睑庞堆上淡淡阴霾。
「我不是来看笑话的。」仿佛看穿了她内心的想法,他主动开口道。
「那你究竟来做什麽?」
湛幽的黑眸掠过一道光,「来告诉你一件事。」
「什麽事?」
「我要为麦克。葛林辩护。」
「什麽?」保温杯伴随著尖锐的厉喊掉落在地,棕色的液体迅速流溢,满室咖啡芳香。
可李曼如完全感受不到,甚至没察觉出自已昂贵的西装长裤也沾染上几滴咖啡液体。
她只是瞪著程庭琛,瞪著那张平静无痕的俊容,心海毫无预警地翻腾滚滚浪潮,漫天狂啸。
「你、说、什、麽?」
「我要为麦克。葛林辩护。」
「你要为麦克。葛林辩护?你该死的竟要为杀死我哥哥的凶手辩护?」她厉声锐喊,神智濒临发狂,「这是某种报复吗?程庭琛,你真恨我恨到如此地步,以至於竟然要为杀死我哥哥的凶手辩护?你真的……真的这麽恨我吗?」
「随便你怎麽想,曼如,但我认为他不是凶手……」
「他是他是他是!他该死的就是凶手!」她锐声喊,双眸泛红,完全失去了冷静,「而你这个没有度量、小气又自私的男人,竟然宁愿为一个凶手辩护,竟然为了报复我宁可赚这种黑心钱……」
「住口!」
「你以为你出面帮他,就可以帮他逃过罪刑了吗?你别作梦了!我警告你,我不会让你如意的!」黑眸怒睁,燃烧著熊熊烈焰,「我李曼如发誓,即便用尽一切手段,都绝不让你打成这副如意算盘!」
「那麽你尽管做吧!」程庭琛忽地低吼,也被她挑起了漫天怒气,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子逼临她,「尽管用尽一切卑劣的手段吧,李曼如,我不在乎!」
黑眸灿灿,射出两束慑人怒焰,「告诉你,我程庭琛已经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了,你要跟我斗,谁胜谁负还不晓得呢。」
「我……我会要威廉将你逐出事务所,让你当不成合夥人!」
「请便!我早有心理准备,大不了自行开业。」他睥睨她,语气既嘲弄又冷傲,「这里不是香港,曼如,只要我的律师执照没被吊销,我不怕没案子接。」
「你——」她气极,杏眸圆睁,纤纤玉指一扬,指向办公室门口,「你滚!滚出我的办公室,滚!」
他冷冷瞪她一眼,「我会离开,可绝不是用滚的。也许你的眼睛不灵光,可请你看清楚,我是人,不是一条你可以呼来喝去的狗。」
「是吗?」她回瞪他,怀疑似地朝他上下打量,半晌,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语调甚至比他还冷淡几分,「在我眼中,你比一条狗高贵不了多少。」
「尽管逞口舌之利吧。」他不怒反笑,「等这桩案子开庭,你自然明白我程庭琛是不是一个能任你讽骂怒责的男人。」
她蓦地蹙眉,呼吸因他阴森至极的神惰紧紧一凝,「你……究竟想怎麽样?」
「何不走著瞧?」他冷冷回应,黑眸阴沉合郁,教人无法认清其中意味,「总之你过去对我所做的一切,我会加倍讨回。」
「你!」她藕臂一扬,眼看就要摔去一巴掌。
他却反应迅速地接住,将她柔嫩的手腕紧紧扣住,「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你教我的。」
他激烈的手劲弄得她手腕发疼,可她却毫无所觉,眼眸一迳怔怔地望著他面上两汪深不见底的墨潭。
忽地,纤细的身躯微微一颤。
他是认真的。
看著电视萤幕传来他对著摄影机静定发表宣言的画面,李曼如蓦地深深呼吸。
他是认真的,当著采访记者、当著全国观众面前宣布他要为这桩凶杀案的嫌犯麦克。葛林辩护。
「……程先生,听说英宇集团跟贵事务所的关系一向良好,怎麽你会决定为凶嫌辩护呢?」在沸沸扬扬中,一位记者拉高嗓音问道。
「我们与英宇确实关系良好。可这并不妨害我实现正义的理想,」他坚定地对著镜头说道,露出他那招牌的「百万烛光」的微笑,「我相信我的当事人是无辜的,我愿意为他争取公平与正义。」
公平与正义?
李曼如瞪著电视萤幕,强忍著想要搬起重物砸电视的冲动。
他称之为那个凶手辩护为争取公平与正义?他该死的竟敢如此不要脸地在所有人面前装出这麽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他才不是什麽维护公平与正义的大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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