溅体裤子,原来对方已经不再在乎了,就只有他记挂这种年代久远的故事、将来
笑谈的材料。他不过是那麽一个笑着说陈腐往事的老人。
罗先生不觉随着思绪凝定了,彷佛那是一件可堪悲哀的事,需要漫长的时间
来哀悼。就在街心之中,每秒或许还有数百人自他身旁掠过,他无心计算了,前
面的一个声音经已在唤他。
「你不走了吗,罗先生?现在都八点多了,再不走店子都满了,那可以吗?」
张颂奇正回头去叫他。
罗先生突然发现,张颂奇其实经已十五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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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圆的表面正被浇上油,白烟呱呱的蒸腾,上升的水蒸气带着油的焦臭,一
块块红的给烧成啡色,拿起的时候,还会剩一点黑的在上头。平伏不定的焦粒,
平伏不定的话题。
「说来可真是巧呢,竟然会在这种地方碰到小朋友啊?」李相如把大块大块
肉淹死在酱油里,张嘴就吞难为他还抽空说话。
张颂奇把筷子碰到烟肉上,又巧妙的翻了翻:「没有啊,你们跑来那种年青
人的地方才真是奇怪。」
「哎呀?说什麽年青人的地方挺了不起似的!」只是一杯果汁下口,李相如
却像个醉汉般大发妄词。「楼是大人建,机器是大人进的,程式是大人设计的,
怕是你掉进去那个十元,也是大人辛苦赚来给你花费的!了不起什麽的?」
「哈哈,所以我愿意当个小孩。」张颂奇笑了,正要伸手去翻肉,却被李相
如抢先下箸了。
「知道了就把好东西都孝敬大人好了。」大嘴一张又把肉送。
四周都是烟薰的味道,不过是在上升的白气中伸出手来,就好像把自己也烤
熟了似的。热烘烘的,说不上难受或者讨厌的滋味,豉油的咸味很快就把这些都
掩盖,说不出来,那肉块本来味道。他们在烤着别人,而自己也正被烤着,罗先
生把头一拧,看向那一群萍水相逢的食客,忽然间,想起了这些不着边际又愚蠢
的事。
似乎每个人都好高兴,韩式烧烤馆附设的自助餐亦让他们很尽兴,罗先生把
目光一转,想着也许是应该起坐去盛一碗雪糕的时候,毕竟冷冰冰的东西在热的
地方总是很受欢迎的,说不定转眼间都没了。
然而这时,李相如的大嘴巴却吐出了一个新话题:「说来你虽然还小,不过
倒很厉害呢!今天是怎麽回事了,被女朋友甩了是吧?好羡慕啊,我青春的记忆
还只停在写了情信不敢寄的阶段呢。」
「我已经十五岁了。」张颂奇笑着,脸上的颜色在一片热气下似乎又减退了
一点。
「是这样吗?现在的孩子发育得真好啊……」说话间李相如终於把冷落了很
久的茹菌放下去烤。「不过你经已十五岁了吗?那时候看你才那麽一点点大……
时间过得真快啊。」
张颂奇把清空了的碟子叠在一块,漫不经心的又说道:「对啊,一个多月前
才过了生日。」
「嗯?是四月生的吗?」那双筷子在眼前扬扬挥舞,不断的指点提醒。
原来已经长大了是吗?
罗先生默默的看着他们对话,终归没有起坐。
怎麽不吃了,不舒服吗?
看来张颂奇正打算这样问他,不过马上却教李相如的抢白终止了:「说来为
什麽会惹得那女孩这麽生气啊?那女生简直是凶得要疯了。」
「小琪她……哈哈,是我不好。」在这些事情上,他却是欲言又止。
「嗯?你对她说了些什麽啊?」李相如马上摆出一副老前辈的模样。
「没说什麽啊。」他不安的看看四周,不意接触到罗先生的目光,又突然生
起了低头把玩双手的兴致。「就是说……我不愿意和长得难看的女生交往就是。」
「喷!——」当然李相如是忍不住笑意的。「哈哈哈,你真的这样说吗?真
的?那麽没给人家扁死真是幸运呢。」
彷佛是一出戏,他就坐在萤幕前看着它发生,而无从得到真实的感觉。
罗先生也随着笑声笑了,并无任何可笑的事,可能是笑声本身就有令人发笑
的价值。
然後在一片混乱中,李相如突然提议起来:「哈哈哈,今天我真是太高兴了,
学长,来喝一杯好吗?」
他本来想否决的,不过回头一看,身边始乎没有任何值得拒绝的理由。罗先
生有点彷佛的,也暗中同意了:「都说不要再叫我学长了,真古怪,又不是小孩
子,你喝些什麽还要问我吗?」
於是李相如把待应生叫来了,真古怪,原来白色的泡沬下沉底的,是像尿一
样黄的液体,为什麽还要高高兴兴把它喝下去呢?明明是苦涩的味道。
「怎麽了?不行了吗?」李相如提着罐子兴致挺是高昂的。
罗先生笑着摇摇头:「不是。」
语音放落,他突然看到了笑坐在一旁的张颂奇。
「会无聊吗?」完全是出於感兴,罗先生眯着眼问他。
「不会啊,为什麽这样说?」张颂奇也笑得眯了眼,提起了茶稍微湿了一口。
「诶……。」罗先生也不知道为什麽啊,只是这样坐在角落看起来有点寂寞
而已,一般来说,在大人的聚会当中孩子都会感到寂寞是吧。
或者不是孩子了?
「难道大人这样做就不会无聊了吗?我长大了也想试试看呢。」他竟是有点
高兴的这样说着。
李相如听了又怎会罢休,只见他连忙寻了一个杯子,有点神秘地看向四周,
却又徐徐的把啤酒给倒进去:「想喝吗?不用等到长大那麽久了,来一点吧,一
点点应该没关系吧?」
这样不太好吧?
可是罗先生并没有说出口。
「可以吗?」张颂奇也表现得像是这秘密活动的一份子。
「来吧,来吧。」李相如把罐子晃晃,有点不满足的又往杯子里添了一点。
罗先生就这样旁观着张颂奇把酒咕噜咕噜的喝了下去。
「哗!好苦!」偶一下肚,张颂奇马上吐出吞头。
「哈哈哈,因为你还小啊。」他挺得意的摇着杯子,一边又向罗先生打着眼
色。「是这样吧?这可是大人的乐趣啊。」
其实我不知道。罗先生回了他一个苦笑,双手没事可做,也只好学着样把杯
子摇起来。他突然想起了那淡蓝色的字。
一种难言喻的滋味,烟薰般在喉道烙下了异样的气色,说不出什麽,也就是
说不穿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是难受的感觉。可为什麽呢?实在是不太明白,
就好像是被遗弃了的感受似的。
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到中途就改变了,就似酒的後劲。
罗先生把玻璃杯子閒閒的晃着,长柱形的透明质感,不知不觉间,把雪白的
泡沬都消化了,只剩下苦涩的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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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要起来了吗?」有点从幼稚转向低沉的声音唤着。「你应该起来了。」
「嗯?应该是这样吗?」他摸着一头乱发,似乎在思考应该怎样,不知如何
是好。
不过有人替他决定了:「是啊,今天是洗被单的日子。你再要睡就到沙发上
好了。」
然後一切闹哄哄的,他被赶了起来,听着吸尘机的声音抱着枕头坐到沙发上,
晨间的新闻正报导着琐碎的可恐事件,一切都离得很远,却又是正在发生的真实。
罗先生一头栽到柔软的沙发里头,麻布质的灰白色套里磨得脸上发痕。
他目光直直的看着电视,一会儿从新闻播导员黑色的衣领上看到那个勤快的
身影,啊,正抱着一大团床单急急的往厨房跑去。他突然想起有人会把狗放到洗
衣机里的故事,正想着那是不是只是一场意外,彷佛间才想起母亲经已许久没来
过帮忙家事了。
那勤快而乐於助人的小精灵应该还在劳作着,只是那砄地方已经教足球场的
绿草坪给占据了。一切都看不到,然而正在发生着,他依旧需要别人的协助才得
以活下去,只是对象改变了而已。
「昨天到底是怎麽回来的?我?」他对着电视喃喃说着,里面的角色嘴巴也
在动,不过只是没有交集的对答。
罗先生抱着又扁又软的枕头横躺在沙发上发呆,突然身上重重一压,就像雪
崩一样,柔软又致命的重量。他连忙挣扎要起来一看,却发现压在身上的原来都
是被子。
「喂,没地方啊,先放一下。」说着张颂奇头也不回的拖着洗衣篮急行。
没有了惯常缤纷的颜色,只如同死寂一样的白层层笼罩过来,在没有开空调
的室内,闷热的气息亦层层交叠过来,只是罗先生没有拨开它,不知基於什麽。
他开始在思考了。
张颂奇正在房子的一角做着家事,异常熟练地根据颜色、物料、温度来把衣
物分开洗涤,这种罗先生一辈子都学不会的事情他正默默地做着,并没有抱怨又
或是不甘心的,不像个一向养尊处优的孩子。
这麽说来,罗先生才想张颂奇本来就不是他们家的孩子。
他开始扳着指头数算对方跟亲生父亲相处的时间,这一年多来不过两三天,
每次也不过两个小时多,是在酒店的咖啡座里,喝着他父亲点的杂果宾治,有一
搭没一搭的问候着彼此,看着假得泛起油绿的盆栽之中渡过的。每一回他都在场,
彷佛罗先生才是孩子的监护人一样,必须依附着见面。
那老先生都说些什麽?「你最近好吗」,「功课怎样」,「学校里的活动应
付得来吗」,最後才问到关系到自己切身的,「你和罗先生最近处得怎样啊?」。
张颂奇每次都回答「很好」。
好在哪里?好在什麽地方?好的定义是什麽呢?教人摸不着头脑的回答,罗
先生始终想不明白,这受到偏僻的地方,必须回家的门限,以及做家事的苦劳到
底好在哪里了。
他虽然没有怨言,可罗先生却感到比处於反叛期的孩子还要难应付。
都不知道要用什麽来开始话题,罗先生像缩到壳里的乌龟拚命思索,眼角间
却瞄到,张颂奇捧了一箱东西正往外头走。「你这是要干什麽呢?」他从被子堆
中探头出来问。
「东西积太多不好,你也到房间里捡些不要的清出来吧?」张颂奇边说边用
身体把门靠开,放了一箱又是一袋在外头。
「哦。」他迷迷糊糊的顺应着指示走进房间,换了个地方又开始新一轮的冥
想。
不要的东西?哦,报纸、杂志、传单这些没有记忆的东西都可以乾脆掉弃,
然後把曾经拥有的东西一一拿起,随着回忆的厚度排起队来。这个有意义,那个
还记得是谁买来的,就收起来,好好在阴暗的角落中保存。然後把没有印象的、
残馀的东西收拾下来,满满的一袋,放到门外等待最後的记忆消失。什麽多馀的
都没有残馀下来了,然後等到怀念的时候,又把收好的盒子拿出,揭开盖子却发
现连当初珍惜的理由都忘记了,最後又开始新一次的掉弃。
顺着记忆的深浅,任性的把所有拥有的东西掉弃,在一般的习惯而言,叫作
「收拾」或者「打扫」。
「既然最後都是要扔掉的当初为什麽要买下来呢?」罗先生对着写真集封面
的女主角说话,他连有这麽一位明星都忘记了,如同其他所有东西一样,她於他
的存在意义亦只剩下「垃圾」一途。
因为没法蜕皮,所以才把掉弃东西当作是成长的证明吗?他荒谬的把人把人
和昆虫联想起来,尽管他主观认定两者应该是处於不同星球的生物。
全部都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或许掉弃还带有一种残忍的快乐,一时间让你重新意识到主宰权正在你手中,
虽然它们的命运一向是随你的意思控制的,可当下却有刺激的快感。
只是你不要它了,你也并没有失去什麽。
罗先生边抱着枕头边把东西往黑胶袋里头塞,突出的尖角似乎正在诉说某种
愤怒,可是这不由得它,不过是没有意义的反抗。罗先生拖着袋子从房间一直走
到厅心,洗衣机中传出圆筒形的滚动声,衣服都啪呖啪呖的有节奏地被折磨,所
有东西都不由自主的旋转着。他走出了客厅,就站在那条窄小的走道上要把门打
开。
张颂奇迎面而来,又与他擦身而过:「你的东西都好了吗?嗯,那不如一拼
掉到村子外的垃圾收集站好了,又没有多远的路。」
他点头答应了,一手把另外那些也提了起来。或许东西要死亡时都会变得沉
甸甸的,他踏着拖鞋在阳光下走着,未几也有汗珠如豆般滴落下来。罗先生正感
慨自己的无用,松了一手张开那密绿色的巨大垃圾箱盖子,无意间竟瞄到那破开
的袋子角中,露出了模型机器人的一只腿。
或许,他也曾买过这样的东西给张颂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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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那些东西,都能够好好活着。
是因为这样而难过吗?
身为那些不被需要的东西。
「回来了吗?」锁匙扭动时,张颂奇或许正在房间里铺床单,布匹的声音乘
着风重重一沉,汹涌的内里转瞬又是平复,是什麽时候他开始做这些功夫的呢?
明明都是些不必要的东西。
「嗯。」他重覆着那回转的动作,彷佛是责任般哼出一音,汗在脸上浮了一
层尚未滴下,他突然感到渴了,就打开了冰箱的门。
在那里寻不到他所想要的东西。
於是罗先生抬起了头,稍为倾则着,上回经过便利店时明明是买了两三罐啤
酒的,应该都没喝过,怎生会消失了的呢?
「你在干什麽?」张颂奇看着他如同猴子般上下探头摸索的模样,不禁觉得
可笑。
「哎……那个……」不出所料地,罗先生摸摸头,低头瞄了一会,最终还是
尴尬的求救。「我啤酒……」
张颂奇脸上微风不动的,良久,才抽起了嘴角的一端,极其疏爽平常的答了
:「哦,是那个吗?不好意思,我都喝掉了。」
那口气和「对不起我把你买的零嘴都吃掉了」一样理所当然。
「是……是这样吗?」罗先生想起他前一天还是会喊着「好苦」,兴致勃勃
又好奇地拿起酒杯的孩子,一时间他混乱,就似是莫名奇妙地掉入一个错乱的时
空,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