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道:“我中了三尸掌,还请平大夫相救。”
平一指面色一变,道:“三尸掌?”转了转眼珠,又道:“你们进来。”
两人跟着他进了木屋。屋内极其整洁,有一张床、装满瓶瓶罐罐的两个巨大的木柜、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再往里还有一扇小门,垂着灰色布帘,多半是他的寝所。
平一指道:“你坐那儿去,把手伸出来。”令狐冲便拣了一把椅子坐下,平一指坐在他身旁,以右手食指搭住他腕上脉搏,皱眉细辨良久,叫他换了另一只手,又把脉半晌。约莫三柱香的工夫过去,才收回食指,捋了捋袖子。
刘连城道:“平大夫,他体内的毒……”
平一指道:“先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去过黑木崖?”
令狐冲道:“没有。我是华山派弟子,上黑木崖去做什么?”
平一指道:“那就怪了。三尸掌乃是东方教主独门绝学,他老人家多年不下崖,你若不是去了黑木崖,怎会中掌?”
令狐冲道:“我是被华山派弃徒成不忧所伤,至于他为什么会使三尸掌,我可不知道。”
平一指沉默了片刻,转向刘连城道:“你又是什么人?”
刘连城道:“我是他的朋友,不过江湖上一个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平一指眯起了眼睛,道:“当真?”语气中满是怀疑。
刘连城道:“自然不敢相欺。我知道您行医的规矩,您若要杀什么人,只要我办得到,必达成所愿。”
平一指转身走向内室,道:“你跟我过来。”
刘连城不明所以,正要抬步,却被令狐冲拉住了。令狐冲抬起头望着他,眸中分明写着担忧。刘连城握住了他的手,道:“没事的。”然后轻轻放开,随平一指进了内室。
刘连城站定,望着平一指的背影。平一指不开口,他也不便问些什么,一时间,内室里一片沉寂。
久久,平一指一字一顿的道:
“我认识你。刘,连,城。”
刘连城心中震惊,缓缓握紧了拳头,却面不改色的道:“原来平大夫认识我。那又如何?”
“如何?”平一指转过身来,冷哼一声,“连城太子,两年前你代皇帝巡国之时,我便见过你了。”
刘连城听他语气不善,心下忐忑无比:“平大夫跟我说这些,是何用意?”
平一指咬牙切齿的道:“我平生最恨便是朝堂中人和皇族子弟,你今日前来,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
刘连城蹙眉,压着嗓子道:“不错,我是北越太子,也许在平大夫眼中我是罪大恶极,不过……”他转头,视线仿佛穿过了木门和布帘,望向了令狐冲,“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所以他是无辜的。”
平一指怒道:“不管他知不知情,与你结交便是犯下大错!这样的人,我绝对不救!”话锋一转,道:“除非……”
刘连城听他说不救,一颗心如坠深渊,倍感绝望,又听他语气中似乎有回转的余地,忙道:“除非什么?”
平一指从桌上拿起一把匕首,冷冷的道:“除非你死,以你的命,换他的命。”
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狠狠地劈中了他。他重重地闭上眼睛,又睁开,眼里多了几道血丝。他真的应该这样死去?他是太子,在未来的某一天将会继承北越国祚……这责任太过沉重,重过千钧,因为一国千万人的希冀都背负在他的身上。无论什么人面对如此的选择,都难免会犹豫。
平一指冷笑起来:“你们皇族中人向来如此,伪善至极,令人作呕!你说你愿意为他杀任何人,只要你办得到……难道杀你自己,比登天还难么?我懒得跟你多费口舌,你只有一炷香时间考虑。”
刘连城缓缓走出内室,只见令狐冲坐在那里,眼中满是关切。他勉强冲他笑了笑,想要走过去,却发现自己的步履有些不稳。
令狐冲道:“连城,你怎么了?”
刘连城坐在了他身畔,垂着眸,喉结上下动了动,半晌才道:“令狐……我们这一路走过来,很不容易,是不是?”
令狐冲觉得他语气有些奇怪,但依然认真答道:“是啊。”
刘连城抿了抿唇,抬起眼睛。令狐冲深深望进他的双眸,竟发觉他眼中有盈盈泪光,简直如堕雾里,却又不得不为之心尖一颤。他的眸光如一掬水月,脆弱得一触便碎,像是夜色里一段令人柔肠百结的梦境。令狐冲的耳边突然回荡起那一晚在林中他为他唱的歌:“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轻灵飘渺,哀婉愁绝,追之不及,握之不住。
“你会记得我么?”刘连城问道。
令狐冲不明其意,却莫名觉得心如针刺,疼痛不已。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与自己分别了么?
刘连城见他不答,略有些急切,道:“别问我为什么,告诉我你会不会。”
沉默许久,令狐冲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出了四个字:
“铭心刻骨。”
刘连城一笑,如云开雾散,如皎皎月出。他站起身来,向屋外走去,没有理会身后令狐冲的追问与挽留。他重又进了内室,关上门,对平一指道:“我答应。”хвtxt.сοм
平一指感到有些难以置信,挑眉道:“你真的答应?”
刘连城点点头,含笑道:“以我之命,换他之命。”
傍晚,令狐冲体内毒性又发作了一次,虚弱得只能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出来。平一指站在床边,又为他把了一回脉,然后从木柜中取出一个瓷瓶,道:“这里有十粒‘镇心理气丸’,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百日之命。不过切记,服食此药后,你会昏睡一个时辰。”交在了令狐冲手中。
刘连城道:“平大夫,他体内究竟有几种毒?”
平一指道:“应当是三种,分别叫作青衫、朱颜和墨玉。相对应的解药也是三种——蓝草、桑柔子和荼蘼。据我所知,这三种解药,普天下只有杭州西湖畔孤山梅庄才有。”
刘连城道:“那么孤山梅庄可愿赠药?”
平一指沉吟片刻,道:“梅庄四位庄主与我有些交情,我写封信去,他们必会应允。”
刘连城道:“如此便多谢了。”
平一指对令狐冲道:“你现在先吃一粒药,睡上一阵吧。”令狐冲点点头,从瓶中倒出一粒红色的药丸,吃了下去。
平一指看了刘连城一眼,道:“时间差不多了。”刘连城心知自己死期将至,轻轻一笑,目送平一指走出了木屋。
令狐冲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声音虚弱得如飘在山间的薄雾一般。
刘连城道:“没事,你睡吧,我很快回来。”转身离去。
他不忍再回头看他一眼,只怕这一眼也成了他黄泉路上的牵绊。
屋外,暮霭沉沉,皓月初升。桥下的窈水波光粼粼,煞是醉人。平一指站在桥边,沉闷的嗓音传到他耳中:“能为一个人舍弃自己的性命……你与他们不同。”
刘连城道:“这世上愿以命易命的人很多。”
平一指道:“不错。只是皇族子弟中,有你这样胆气的人,恐怕再难寻到了。”他从怀中拿出匕首,一道锐利的寒光闪过,“不过这并不代表我会放过你。”
刘连城点头,缓缓的道:“麻烦平大夫告诉他,我有事要先行一步,今后江湖再见。”
平一指道:“这个自然。”随后将匕首递到他手中,道:
“你有一颗帝王心。那么,把它剖出来,让我看一看吧。”
刘连城把玩着匕首,扬起唇角淡淡一笑。刀刃上凛冽的锋芒照在他俊美的容颜之上,有种说不出的残酷与悲凉。他闭上双眼,举起匕首,将它精准无比地□了自己的胸口。尖锐的刀锋穿过骨肉,穿过经络,穿过血脉——
“住手!”
一声响亮的呼喊,让他睁开了眼睛。
令狐冲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望着他们。即使是在黑夜之中,刘连城也能看清他眼中几乎可以点燃一片森林的怒火。令狐冲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紧紧抓住他握着匕首的手,向他吼道:“谁准你用命来救我?!我令狐冲死便死了,有什么了不起?!”
刘连城胸口剧痛,视线已经模糊,淋漓的鲜血自衣襟一直流到木桥上,又滴落到窈水之中。他张了张嘴,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令狐冲的双手也已被他的血染成刺目的殷红,他望着痛得快要晕过去的刘连城,泪如雨下。
“平大夫,你救救他。”令狐冲道。
平一指的语气不起一丝波澜:“是他心甘情愿就死,我不救。”
令狐冲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岸边传来一阵迅疾且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盔甲的响声。紧接着,数支火把自夜色中浮现,在岸边一字排开,竟是将他们包围住了。为首的那人一身银盔,腰间佩刀,走上前来道:“我等来接殿……接刘公子回去。”
气若游丝的刘连城忽然开口,声音几不可闻:“快……退回屋中……我宁死也……不回去……”
令狐冲架着刘连城快步回到木屋中,平一指跟在后面,重重关上屋门,道:“你若不跟他们走,岂不是拖累我吗?”
令狐冲焦急的道:“平大夫,医者仁心,你不能见死不救。”他明知道平一指是见死不救惯了的,此时情急,也只能如此相劝。
平一指甚是无奈,考虑了片刻,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走到一旁挪开木柜,按下了柜后的机括,只听内室之中传来咔嗒一声。令狐冲大喜,道:“多谢平大夫救命之恩!”
平一指一甩手道:“还不快走!”
令狐冲扶着刘连城进到内室,见地板上有一处逃生暗道,可容一人通过,下面便是窈水。他狠一狠心,拔掉连城胸口的匕首,按住他血流如注的伤口道:“快闭气。”刘连城向他点点头,随后跃进水中。
尽管已是六月,但窈水依然冰冷刺骨。刘连城落在水中,却无力挣扎,胸前一缕妖冶的血迹如同大红色的丝绸蜿蜒飘散。令狐冲也跳了进来,搂住他的腰,拼命地向远处的岸边游。两人如同浮萍,在命运的波涛中浮浮沉沉,却依旧紧紧相依不愿放手。江湖之大,只有彼此的温热最值得贪恋,心之所系,怎能相舍?
两人爬上了岸,浑身湿透,遍身是血。前路已经不辨,然而他们仍向前横冲直撞,试图在黑夜中找到一条出路。走了一阵后,令狐冲觉得脑中一片混沌,知道镇心理气丸的药性已经发作,而身边的刘连城也已失血过多,昏昏沉沉。
“连城……我们到梅庄去……”
“不错,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我们上梅庄去求药,然后……云游四海,快意江湖……”
他们重重地跌倒在路边,昏了过去。
令狐冲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他在一座器宇轩昂、鎏金雕朱的华丽宫殿之中。那人坐在殿上饮着酒。不同的是,这一次,那人的身影和面容,都异常清晰。那人一身蟠龙纹墨色长衣,披貂裘,戴玉冠,气度华贵。
令狐冲望向那人的脸。
他认识那个人。
在从前的梦中,那人时常对他笑。可这一次,那人的表情,悲伤到了极致。
令狐冲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终于发现了一个事实:他已经爱上了他。
最可笑的是,竟然只有在梦中,他才能看清自己的心。
令狐冲望着那人,轻轻吐出他的名字:хвtxt.сοм
刘连城。
令狐冲清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是屋顶的灰色砖瓦。他动了动,发觉自己躺在榻上,盖着厚重的棉被,身上换了干净的衣物。四周的陈设陌生而简单,似乎是普通的人家。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端着药碗走了进来。那少年身形纤瘦,容颜清秀,只是一双凤目氲氲勾人。他惊喜道:“嗳呀!你醒了!”便放下药碗,奔向床边。
令狐冲嗓音喑哑:“这是哪里?”
少年道:“两天前,我经过窈水边的小路,见你昏倒在那里,好不容易才把你背了回来,还请了大夫给你看病。”他的音色细而清亮,如甘露,如薰风,甚是好听。
令狐冲心中还有许多疑问,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先问哪个好。
少年柔柔一笑,又道:“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叫杨莲亭。”
第十章 十年风月旧相知
盛夏,酷暑似火。开封府的街头热得如同蒸笼一般,人人都是无精打采。只有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快步走着,脚步虽有些虚浮,但衣袂飘飘,姿态俊逸,煞是好看。他紧皱着眉头,边走边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哎,令狐冲,令狐冲,等等我!”杨莲亭一路小跑,好不容易追上了令狐冲,大口喘着气道,“你走那么快做什么?真不像是受了内伤的人。”
令狐冲停下脚步,转过身道:“杨兄,我……”
杨莲亭笑道:“什么杨兄?叫莲亭就好。”
令狐冲道:“好,莲亭,我是要去找一个朋友,你不必跟着我了。”说着,急急忙忙地向前便走。
杨莲亭穷追不舍,道:“可是总得有人照顾你吧。我可以陪你一起找你的朋友啊。”
令狐冲道:“那天我们一直在一起的,可你又说只看见了我一个人,那必然是有人先把他带走了。”顿了顿,又道,“我只盼……他一切安好。”
杨莲亭奇道:“什么人会只救走他,却把你扔下呢?”
令狐冲蓦地停步,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们,他们追上来了。”
杨莲亭一头雾水:“谁?”
令狐冲双眉紧锁,道:“连城受了重伤,那些人肯定会把他暂留在开封养伤。我得去各家医馆药铺问一问。”
杨莲亭道:“开封府医馆药铺不计其数,等你打听到消息,说不定那些人早把他带走了。”他抓住令狐冲的手臂,道,“让我帮你吧。”
令狐冲望着他乌黑清亮的瞳仁,心一软,道:“那么多谢了。”
四五个时辰之后,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先是落在房顶,然后像个灯笼般挂在屋檐底下,眨眼间,便没入了地平线,消失不见了。唯有金灿灿的余晖还在人间逗留,像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