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连城侧身避过,陡然变招,连使十余招芙蓉剑法。令狐冲很快瞧出其中破绽,在刘连城长剑再次向自己面门袭来时,反手一推剑鞘,只听一声清脆的长鸣,长剑已经入鞘。
那把剑仿佛江南烟雨,瞬间化为一束光线湮没于鞘中。刘连城放开剑柄,笑道:“好剑,好剑法。”
刘玢跑了过来,两只大眼睛闪着崇拜的光芒:“小狐狸你真厉害!”
令狐冲笑得眉眼弯弯:“怎么样,想不想学?”
刘玢突然“扑通”跪下,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这一下可大出令狐冲意料之外,赶紧将她扶了起来。
刘连城哭笑不得:“你真打算教她独孤九剑?”
令狐冲摇摇头,道:“那是不成的,不过教些别派的功夫倒也可以。”转而向刘玢道:“你师傅我呢生性懒散,不爱受别人管束,更不爱管束别人。从今天起,你每天在这院子里扎一个时辰的马步,全凭自觉。练够三个月,我再接着教你。”
“好!”刘玢应得爽快,一转身就在院子里扎起了马步。
刘连城和令狐冲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忽有一人躬身迎上,低声向刘连城道:“启禀皇上,根据线报,东方不败一行人不出三日便可抵达帝京。”
刘连城沉下脸色:“知道了,你下去吧。”那人应声而去。
令狐冲道:“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是江湖事,就用江湖的方法解决。”刘连城淡淡的道。
后来令狐冲才明白,刘连城所谓“江湖的方法”,就是在宫外围场等候东方不败的到来。如此行事,倒不像是权衡利弊三思后行的君王,而像是冷傲孤绝罔顾死生的剑客。
他不曾阻拦。同生共死,这四字早已将他们的性命紧紧缠绕在一起,血脉相连。
你若生,我便伴你百年。你若死,我便同你长眠。хвtxt.сοм
他端坐案旁,凝神抚琴。
琴韵悠悠,如碧空杳杳,青天朗朗,又如鸿鹄高飞,逍遥云间。就连窗外阴沉晦暗大雪欲落的天气,亦被这豁然琴声染得明亮了三分。
他倚窗品茶,神色淡然。
修长有力的手握着缠枝莲纹白瓷杯,袅袅茶香弥漫了满室。偶尔抬眼向抚琴的他望去,眼角眉梢便在不经意间带了笑意。
一曲终了,令狐冲将手覆在轻颤的琴弦上,低声道:“上一回你我如此相对,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刘连城放下茶杯,仰着头回想片刻,道:“七年前,绿竹巷。”
“是啊,已经太久了。”令狐冲轻声叹息。那些安然的相守岁月,恍如隔世。
刘连城微微一笑:“拥有此刻,岂不更好?”
令狐冲正待回答,却被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所打断。
他们现在身处围场角落的遥岑阁中,阁外是一片树林。此时正值严冬,林中自然是草木枯黄,一派衰败之象。令狐冲侧耳细听,听见两个人正穿过枯枝间凛冽的寒风,向遥岑阁走来。其中一人武功平平,另一人则是绝顶高手,除了走动时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外,几乎没有脚步声。
令狐冲屏息,右手已按住剑柄。刘连城也已注意到外面的异状,握紧了长剑。
木门被推开,“吱呀”的一声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像宿命一般,毫不出人意料。
令狐冲与刘连城起身,正对上踏入阁内的两个黑袍人。黑袍从头罩到脚,宽大而密实,不露一处肌肤。
刘连城淡淡的道:“两位既要取我性命,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只听一声轻笑,两人同时解开了黑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娇艳的粉红。艳到二八少女穿着都嫌太过的颜色,却被他——魔教教主东方不败——穿在了身上。再定睛一看,东方不败竟剃光了胡须,施了脂粉。这打扮实在太过奇特,尽管刘连城和令狐冲定力过人,也不禁诧异万分。
接下来看到的,是雍容的紫。华贵的紫红色衣衫,牡丹盛放于袖口,纯金丝线绣边,流苏美玉缀在腰间。而那容颜……熟悉至极,又妩媚如斯。柳眉细细,凤眼轻挑。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眼前这张美得近乎妖娆的脸,和七年前清秀少年的面庞渐渐重合在一起……
杨莲亭!
令狐冲几乎要失声叫出来。太多的情绪在一瞬间涌上心头,疑惑,心痛,失望……
“为什么是你?”令狐冲哑着嗓子问道。
杨莲亭眨了眨眼,笑得柔媚:“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缓缓走到令狐冲身畔,倾身,在他的耳边吹了口气,神态暧昧:“我现在是日月神教的总管,东方不败的……情人。”
令狐冲一震,咬紧了牙关,待杨莲亭退开之后,才道:“是你让他来杀连城?”
东方不败忽然开口,嗓音尖锐做作,令人寒毛直竖:“莲弟要杀的人,必是该死的。”
杨莲亭信步走到桌边,气定神闲地坐下,抬起头向他冷笑。
怎么会这样?
令狐冲按在剑柄上的手已经有些不稳。昔日笑靥明澈的少年,竟成了如今的模样。真的是他……毁了杨莲亭么?
杨莲亭轻拨了几下琴弦,拨到最高音,手上突然发力,勾出凄厉肃杀的刺耳声响。
“动手!”
第二十章 十年堪惊生死梦
电光火石间,东方不败如一团红云扑向刘连城,手中绣花针闪过微光。
令狐冲衣袖微摆,向他咽喉疾刺过去,但忽觉左颊微微一痛,手中长剑跟着向左荡开。原来东方不败出手之快,实在不可思议,在刹那间用针在令狐冲脸上刺了一下,跟着缩回手臂,用针挡开了这一剑。
刘连城在右,紫盖剑法使得攻守兼备,滴水不漏。令狐冲在左,使出独孤九剑连连抢攻。令狐冲见他身形如鬼似魅,出招毫无破绽,知道今日遇到了生平从所未见的强敌,只要一给对方施展手脚的余暇,他和刘连城都将横尸当场,当即连刺四剑,指向东方不败要害。
东方不败“咦”的一声,赞道:“剑法很高啊。”左右上下各一拨,用那根风吹得起、落水不沉的绣花针将令狐冲刺来的四剑悉数拨开。
窗外已经开始落雪,飒飒冬风卷着鹅毛大雪掠过大地,添了苍白凄凉之色。窗边,杨莲亭好整以暇地拨弄着琴弦,琴音单调而生涩,更衬得阁中景象十分诡异。他垂首弄琴,有意无意的道:“刘连城,我听说你很疼爱你的女儿。”
刘连城一惊:“你说什么?”略一分神,臂上已被东方不败刺中,好在伤口不深,并无大碍。
“你若真疼爱她,不如我让她随你一起去阴曹地府,好让你们父女两个在黄泉路上也能作伴。”杨莲亭神色阴冷。
刘连城急怒攻心,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见令狐冲已经按捺不住,大喝一声,长剑当头向东方不败砍去。东方不败右手拈住绣花针,向上一举,挡住来剑,长剑便砍不下去。
令狐冲手臂微感酸麻,但见红影闪处,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来,此刻已来不及挡架或闪避。忽听杨莲亭一声急喝:“不许伤他!”东方不败迅速收手,跃了开去。хвtxt.сοм
杨莲亭咬牙切齿的道:“你若伤了令狐冲,我便离开黑木崖,此生再不见你!”
东方不败道:“是,是,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别走。”低声下气,直如妾妇。
令狐冲方才险些被刺瞎左目,骇异之余,长剑如疾风骤雨般狂刺乱劈。东方不败左拨右挡,却因不能出手伤他,再无凌厉的招数,功力只发挥出五六分。杨莲亭看着这三人恶斗,神色愈发阴沉,指上用力,连连勾断了六根琴弦。
大雪纷纷,几乎要将天地淹没。刺耳的风声从四面八方传进来,氤氲着沉重的绝望气息。
刘连城身上已受了大大小小几十处伤,四肢越来越酸软,一颗心直直坠入无底深渊。
难道……真要命丧于此?
令狐冲忽道:“连城,你说同生共死,可还算数?”
刘连城一剑挥出,毫不犹豫地答道:“君无戏言。”
令狐冲道:“好!”蓦地长剑递出,指向东方不败心口,出手迅捷如电!
最后一击!
东方不败与他缠斗上百回合,却始终无法取胜,心中早已怒火熊熊。此时见他以命相搏,冷笑道:“来得好!”顾不得杨莲亭的吩咐,绣花针刺向令狐冲眉心,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刘连城心中一凉,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已在头脑之前做出了反应。
生死一线!
恍惚间,那短暂的一瞬无限延长,化作漫长的画面。
令狐冲挺剑直取东方不败心口,剑尖与他胸膛相距不过数寸。与此同时,东方不败的绣花针也已抵近他的眉心。
杨莲亭勾断最后一根琴弦,尖锐而突兀的声响伴着一声怒喝,传进他耳中。
令狐冲再抬眼时,却发现东方不败手中的绣花针,竟已消失无踪!
无暇细想,他蹬地而起,长剑直穿东方不败左胸。
一剑穿心,致命!
东方不败口中鲜血狂喷,重重地倒在地上。令狐冲再踏上,在他心口又补了数剑,见他气息奄奄,再无暴起伤人的可能,这才收手。
可是……他的绣花针,到哪里去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化作惊雷,将他轰顶。
令狐冲缓缓转过身,像流离逃亡的失路之人转过身去凝望身前的万丈深谷,像被蒙住双眼的死刑犯转过身去等待刽子手的手起刀落。
回首那一刻,天地之大,他的眼中只有他。
尽管一身墨色长袍已经褴褛不堪,尽管鬓发凌乱浑身浴血,刘连城依然执剑而立,倔强地固守着一位君王最后的骄傲。
他心口处的衣衫破了一个极小的洞,汨汨鲜血不断地流出,将周围的布料染成更深的颜色,浓重如亘古寂寥永无破晓的长夜。他的嘴角,有一缕殷红蜿蜒而下,妖冶得触目惊心。
刘连城展颜一笑。虚弱,淡然,慰藉,更多的却是不舍。这笑容很快就被疼痛生生逼退。他靠着墙壁跌坐下去,皱起了眉头,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令狐冲奔到他身畔,几乎是跪了下去。手心的伤口蹭过粗糙斑驳的墙面,血肉模糊。可是此刻,再深的切肤之痛也比不上胸腹中撕心裂肺近乎癫狂的苦涩。
“连城!”
令狐冲唤着他的名字,才发现自己已经泣不成声。
“我没事……”刘连城勉力睁开眼睛,嗓音微弱却沉稳,似乎是极力想让他安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令狐冲伸手按住他的伤口,双手很快就被染红。
刘连城握住他的手,咳了两声,断断续续地向他述说当时的情况。
原来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刘连城竟放下了手中的长剑,定定地望着东方不败。杨莲亭见他弃斗,怒喝道:“杀了刘连城!”
东方不败听心爱之人如此吩咐,便想也没想,手腕一转,手指一弹,绣花针从令狐冲耳畔飞过,正中刘连城心口。而此时,令狐冲的长剑也已将他刺穿。
“谁让你弃剑的?!”令狐冲几乎是将这句话吼了出来。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他抬手去擦,却擦得满脸血污,狼狈不堪。
刘连城笑了笑,道:“你去看看……杨莲亭……”
令狐冲回头,见杨莲亭已走到东方不败身边。东方不败只剩一口气,柔声细语地对杨莲亭道:“莲弟,我要走了。”
杨莲亭看着他的神色十分古怪,似不忍,又似怨恨:“你走了,日月神教怎么办?”
东方不败艰难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袍角,杨莲亭叹了口气,蹲下身去。
东方不败目光温柔,在杨莲亭脸上眷恋不去:“莲弟,我把神教交给你了。你天生就该掌权弄谋……我知道你一直在利用我,可是要杀你,我舍不得……”
杨莲亭大骇,起身向后跳开。东方不败轻轻一笑,合上了眼睛,殒命。
杨莲亭转过头,蓦地眼前一花,一柄长剑已然抵在喉头。
令狐冲举着剑,俊朗的面庞上血泪交融。他出声质问,痛心疾首:“杨莲亭,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杨莲亭震惊,竟觉得这场景无比熟悉。漫天大雪……长剑在喉……
是七年前的那个梦!
杨莲亭大笑,笑得泪流满面。所谓宿命,所谓一梦成谶,可不正是如此?
“令狐冲,我告诉你,你在孤山梅庄打我的那一巴掌,我一直铭记在心不敢或忘!”杨莲亭嘶吼,“从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要杀了刘连城,我要让你跟我一样孤独!”
“弟弟!”
令狐冲突然如此唤他,一滴泪水自眼角滑落。
“你不要再做傻事了……”хвtxt.сοм
杨莲亭睁大了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十六年前,北越南襄大战,烽火连天。越国将领无能,大军节节败退,襄国则挥军北上直至开封府。开封百姓大多向北逃难,但也有不少誓与国家共存亡的忠义之士留守城中。这其中,就包括城南的令狐铮一家。
令狐一族世代以打铁制造兵刃为生,手艺传至令狐铮一辈,已是炉火纯青,因此令狐家在开封一带也是小有名气。令狐铮娶妻容氏,膝下育有两子,长子名冲,次子名决。襄军围城之时,令狐决出生不过三月,令狐冲也才四岁。
令狐铮不惧战乱,而是选择留在城中,为死守开封的兵将打造锋利的兵器。可大势终究已去,在苦守两个月后,开封还是被攻破了。
襄军入城,大肆屠杀百姓,令狐铮和容氏都死于襄军铁蹄之下。彼时,年纪尚幼的令狐冲亲眼目睹父母被杀,自己的家付之一炬。
而他尚在襁褓的弟弟——令狐决,正躺在被大火灼烧得摇摇欲塌的屋中大声哭喊。他冲上去想要救出弟弟,却被一个人提住衣领抱了起来,向后退去。
令狐冲捶着那人的手臂:“放开我!我要去救我弟弟!”
“救不了了!”那人回答,语气悲悯而无奈。
那人一直走到开封府外的树林中,才将他放下。他已经哭得声嘶力竭,挣扎得筋疲力尽。那人俯下身,将他脸上的焦灰和泪水擦干净,他这才看清了那人的样貌。白净儒雅,像个书生,可是又身手不凡,大概是武林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