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我行哈哈大笑,道:“老夫叱咤半生,倒是第一回遇见敢挑明了和我互相利用的人!你去吧,这桩交易,容我再想想。”
杨莲亭道:“三日后我再来,希望任先生的答复不会让我失望。”说完,转身离去了。
铁门内,任我行的面目瞬间阴冷下来,腹中的算计早已转了千百回。经过这一番交谈,任我行愈发觉得此人不可靠。他来历不明,虽有个剑法精绝的哥哥,自己却是手无缚鸡之力;他于梅庄明明是个外人,却轻而易举地拿到了石门的钥匙,并且听他言下之意,拿到铁门钥匙也是不在话下;他渴慕权位,提出要做日月神教的长老,意欲一步登天……此人身份扑朔迷离,亦正亦邪又非正非邪,自己能否与他做这桩交易?
身后的石门已经缓缓合上。杨莲亭戴好黑布面罩,顺着地道渐渐向上走。出了洞口后,他吹熄火折,盖好铁板,穿过琴堂时,瞟了一眼桌上那把铁制的琴。
不久前的一个夜晚,他见黑白子鬼鬼祟祟向琴堂而去,便尾随而至,随后亲眼见到黑白子从这把铁琴下拿出了石门钥匙,进了地道。就在那一晚,他躲在石门外,听到了黑白子与任我行的对话,得知了他的秘密。从那时起,他心中便有了周全的计划。хвtxt.сοм
这一回,他赌上生死,只为挽留一人在身边。
傍晚,漫天霞光,美不胜收。钩弋殿前,刘连城孑然独立,一袭素衣,发束玉冠,风姿宛然。明日,他将成为越国帝王,君临天下。
眼前,是层层玉阶,阶下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九重宫阙,宫外是越国的千万子民和如画江山。他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兴盛国祚、福泽万民,这些于如今的他,已不再是负担,而是责任。
只是,仍有一丝牵念,挥之不去。
此刻,有一名男子正缓缓步上玉阶,亦是一身缟素。不多时,那男子行至他面前,深深一礼,道:“拜见皇兄。”
刘连城点点头,道:“连曦,你来了。”
刘连曦直起身子,道:“皇兄之前受伤极重,现下身子尚未痊愈,还是快回殿中吧,不要吹了风。”
于是兄弟二人进了钩弋殿,在檀木案边坐定。宫女点上了镂花宫灯,映得满殿明亮如昼。二人相对而坐,沉默无言。半晌,还是刘连曦先开口道:“许久不曾与皇兄对弈了。”
刘连城浅浅一笑,向贴身服侍的内侍季玄道:“拿棋具来。”
季玄立时捧了棋盘与棋子来,在桌上摆好。刘连曦将盛着棋子的盒盖打开,只见黑子视若点漆,白子温润如玉,笑道:“皇兄这里竟有上好的云子。”
刘连城道:“你便持黑子吧,我持白子。”
这一局,从傍晚一直下到深夜。两人皆是其中好手,刚柔并济,攻守兼备,各有夺弃,运筹帷幄。良久,似乎已成死局。轮到刘连城时,他手握一枚白子,望着棋盘上黑白冲杀之势,思索这一子该落在何处。
刘连曦道:“皇兄的棋艺依旧如此精湛,我拼尽全力,方才与皇兄势均力敌。”
刘连城目光不离棋盘,道:“是你棋艺愈发长进了,我若不打起精神,可就要败在你手下了。”
刘连曦似是想起了什么,淡淡一笑,道:“皇兄,你自幼阅遍世间名家棋局,早已深谙其中进退胜败之道,那是我万万比不过的。”沉吟片刻,又道:“只是天下有一局,你永远都参不透。”
刘连城不解,抬起头,道:“是什么?”
刘连曦道:“相思局。”
刘连城心中一颤,手亦微抖,竟将手中白子落错了位置。
刘连曦拊掌笑道:“皇兄这可上了我的当了!”笑容如同顽童一般。
刘连城急道:“这怎么能算?”伸手便要去取回那落错的白子。
刘连曦抓住他的手,道:“悔棋非君子!这一子不许动了!”
刘连城无奈地笑道:“好,好,便放在这里。”
一子落错之后,白子节节败退,大势尽去,很快便彻底输了。
刘连城长叹一声,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罢了,罢了!”
刘连曦道:“这回虽是我使诈胜了皇兄,但终究还要怪皇兄心有杂念。”沉默半晌,道:“那位令狐少侠近况如何?”
刘连城垂眸道:“我派去的人只暗中护送他到了杭州,便回京来了。”
刘连曦皱了皱眉,道:“你放下了他,可舍得?”
刘连城摇摇头,道:“我放不下。只是我生来便该高居宫阙,他生来便该快意江湖,我若执意不忘,便是自寻烦恼。”
殿中一时又陷入沉寂,两人各自沉浸于各自的心思之中。
刘连城以手支额,心绪飘渺,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漾起了秋江的波光。
令狐……令狐。
我已登上尘世之巅,你可看见?
七月十六,令狐冲最后一次喝下解药,体内的毒已完全清除,内力也已恢复得七七八八。他望着窗外,想来也有十几日不曾离开梅庄了,便独自出庄去散散心。
傍晚,西湖畔,夕阳余晖泼洒于水面,天光云影,涟漪璀璨。晚云边的大雁携着南屏暮钟清越悠远之声而来,转瞬又展翅而去,不见影踪。令狐冲在湖边一座小酒馆里坐下,要了壶最普通的酒,独赏湖上佳色。
忽然,邻桌两人的谈话随着晚风飘过他耳畔,一人道:
“昨日是北越新君登基的日子吧?”
令狐冲拿着酒碗的手蓦地一滞,有几滴酒水溅出,染湿了袍角。
又听另一人接道:“不错,是昨日。要说邻国这位新君也实在奇怪,自小便天资聪颖,成人之后更是才略过人,只是如今已二十五岁了,竟仍未成家。”
先前那人道:“他不是早与湘云公主定下了婚约?”
另一人嗤笑道:“这婚约已定了两三年,你可见他有迎娶公主的意思没有?”
那人道:“他不来迎娶公主也罢了,东宫中竟连一个侍妾也无。你说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我哪懂得这些。”
久久,邻桌相谈之声不复再闻,令狐冲却早已柔肠百结。
一别数月,恍如隔世。
他们口中那神秘冷厉的君王,曾抚琴高歌笑靥明澈,曾执他之手伴他左右。如今,离了江湖,入了朝堂,他尽可负手而立,睥睨天下,比之当初江湖上的寂寂无名自是强上百倍。
然而,如今的他,已不属于他。
令狐冲闭上眼睛,将泪水和着酒咽下。一壶复一壶,酩酊竟不知。
直到月上中天,他才跌跌撞撞回到梅庄客房中,倒头便睡。
在他沉于梦魇的时候,有一个人影轻轻走进他的房间,从他床边拿起了那把云鸠剑。那人一身黑袍没于夜色之中,柔婉语声亦如他身形一般,难以察觉:
“借你长剑一用。”
令狐冲再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他揉了揉因宿醉而强烈疼痛的太阳穴,挣扎着爬起身来,只见帘卷清风,吹拂得琴案上一张纸条落在了地下。хвtxt.сοм
他弯腰拾起纸条,明洁如雪的纸张衬着银钩铁画的淋漓墨色,分外刺眼:
“前院相候。”
任我行端坐于逼仄冷暗的囚室之中,尽管那熟悉的脚步声已愈来愈近,他依旧不动如山。
脚步声停在了铁门之前,油灯再一次亮起。
“铁门的四把钥匙,我早已拿到了。现下连斩断锁链的利刃也有了。”沉吟片刻,“你的后半生是枉死牢狱,还是叱咤江湖,只在你一念之间。”
任我行眯起眼睛,道:“好,我便和你做这桩交易。”
门外那人一声轻笑,紧接着是一串响声,不多时,铁门便开了。那全身罩在黑袍之中的人手中握着一把剑,走到了他身前,缓缓拔剑出鞘,仿佛有寒冽之气隐于迷蒙水雾间。
这几日,任我行经过深思熟虑,愈发肯定此人不可信任。能在防守如此严密的梅庄地牢之中来去自如,此人可说是智计无双。但如此聪明绝顶之人,却心比天高,必不能长久为他所用。
既不能为他所用,不如,杀。
任我行暗暗握紧双拳,只待他出剑斩断铁链,便一掌击出,让他横尸当场。
那人却收剑,从怀中拿出一条布巾,道:“任先生久居地下,想来一时无法适应外面的光线,只得先蒙上眼睛,由我带任先生出庄了。”
任我行一惊,心想:“我竟忘了这一节!看来此人尚有用处。”便缓缓松开拳头。
那人用布巾蒙住他双眼,拔剑“铮铮”几声斩断了铁链。任我行只觉周身一轻,心中说不出的舒畅快意,忍不住仰天长啸,久久不绝。
终究是自由了!这江湖,仍是他的天下!
杨莲亭将面罩取下,随手抛在地上,瞧着任我行欣喜若狂的模样,冷冷一笑。
令狐冲依约等候在庭院之中。院中梅树已被那夜的火熏烧得枯黑,他望着梅树,便想起那夜杨莲亭邪魅的笑容,逐日积累的不安化作千钧大山,压得他无法呼吸。
正在此时,有两人缓缓从内庭走了出来。令狐冲定睛一看,登时心神巨震,仿佛被一道雷电劈中,竟连话也说不出来。
杨莲亭一袭黑袍,携着须发散乱、眼蒙黑布的任我行,停在了离他不过数十步的地方。杨莲亭左手握着云鸠剑柄,任我行则抓着剑鞘,将剑当作了手杖。
令狐冲震惊之极,望着杨莲亭,无数疑问就要冲口而出。杨莲亭却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出声,眸中有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更有难以掩饰的兴奋。
仿佛就在一瞬之间,杨莲亭抬起右手,伸到了任我行脑后。极轻极细微的一个动作,便使任我行倒在了地上——
他解开了任我行的蒙眼布。
任我行感到蒙眼布一松,心道不好,伸手去拦已是太迟。盛夏强烈的日光化作一把利剑,狠狠刺入他的双目。他只觉双目剧痛,眼前飘过一片猩红,紧接着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他痛苦地哀嚎,倒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愤怒至极的低吼。自己终究还是上了当,原来那人……竟会这么快就对他施加暗算!
任我行毕竟是曾只手翻覆起江湖腥风血雨的人物,反应极快,虽已双目失明,仍是迅速站起身来,挥舞双掌,向记忆中杨莲亭所站的位置拍击而去。丹田之中内息急提,去势狠辣无比,这一掌,定要叫他立时毙命!
杨莲亭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如一朵开在疾风中的明艳的花。他微微笑着,看着任我行的手掌拍向自己胸口,那掌心每贴近一寸,他的笑便更妩媚三分。
杨莲亭胸有成竹,令狐冲却心急如焚,早已出手。他手中没有剑,但依旧毫不犹豫地向杨莲亭冲了过去,势必要将他从任我行掌下救出。只是任我行出掌极快,令狐冲离二人又有一段距离,杨莲亭眼见着便要死于任我行手中。
任我行的掌风已到杨莲亭胸前,杨莲亭乌发与衣袂齐飘,却没有丝毫后退的意思。令狐冲明知已是无法挽回,仍用尽全力疾奔而去。
就在此时——
任我行的手掌,停滞在杨莲亭胸口前一寸,凝住不动了。
紧接着,他竟跌坐在了地上,口中鲜血狂喷,面现紫黑之色,似是中了毒。
令狐冲被这一幕所震惊,将目光投向了杨莲亭。杨莲亭望着再次倒下的任我行,缓缓的道:“我早知你要杀我,你却不知我早已决心杀你。”
任我行躺在地上,胸中腹中皆是剧痛无比,加之双目失明,声音极其虚弱:“杀了我……你如何得到……你想要的……”
杨莲亭蹲下身去,直直地瞧着目光涣散的任我行,道:“我接近你,便是为了杀你。至于什么长老之位,我从不瞧在眼里。”
任我行剧烈地咳嗽起来,衣襟已被血迹染红:“我的饭食之中……并无异样……你是如何……如何……”
杨莲亭挑眉,道:“梅庄后苑之中种着不少草药,其中不乏剧毒之物。我翻了翻书,发现苑中一味名叫‘寒柯’的药,点燃之后所生的烟雾可使人内息滞碍,久而久之,便在人的丹田之中积下毒性。一旦这人催动内力,便会……”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冷笑了两声。
任我行道:“那……那盏油灯……”
杨莲亭站起身来,赞许地点点头:“不错,‘寒柯’正是下在了那盏油灯之中。毒性积累得多了,你的左肘内侧便现出一点墨色,只是地牢里十分昏暗,你自然不曾发现。”
任我行大笑几声,悲愤无已:“想不到……老夫纵横半生……竟败在你这……你这……”
他说到此处,便再也接不下去,吐出最后一口鲜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曾经江湖中人人望而生畏闻而变色的魔教教主,就此殒命。
杨莲亭望着任我行的尸体,叹了口气,捋起左袖道,“为了骗过你,我自己也得中这寒柯之毒。唉,真是麻烦。”他莹白如雪的手臂之上,有一点漆黑如墨,乍一看便如溅到臂上的墨汁,又有谁看得出,这是致命的毒药,余生的烙印?
令狐冲难以置信的道:“你……你为了杀他,竟不惜毒了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莲亭转向他,那一双本该清亮纯粹的眸子里,笑意妖冶深浓,又似乎有着丝丝期待:
“我杀了他,你开不开心?”
令狐冲诧异道:“我为何要开心?”
杨莲亭脸色忽沉,恨恨的道:“那日地牢比武,他伤了你,是他该死。”
令狐冲回想起那日,杨莲亭曾对任我行说道:“你伤了我哥哥,我必定取你性命!”没想到这无人放在心上的一句话,如今竟成了真。
令狐冲只觉背脊发冷,望向杨莲亭的目光之中满是失望:“我不是睚眦必报之人。”
杨莲亭皱眉,面色阴冷,一字一顿的道:“你是说,我是睚眦必报之人?”
令狐冲定定地望着他,不发一语,却神色决绝。хвtxt.сοм
正在二人沉默僵持之时,“吱呀”一声,梅庄大门被推开,四个人走了进来。
这四人,正是江南四友。黄钟公于十几日前被日月神教派遣出庄,今日方回。其余三人则是收到黄钟公归来的消息,提前出去迎接。四人回到庄中,一推门,便见到任我行横尸庭院,而令狐冲与杨莲亭就站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