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觉得,这是难得的星下独对,是陌路的一对少年被生硬地扯在了一起,路上也没有遇见旁的人,只有孤独地相互依附着走,纵然这样,依旧……陌上花开,歌吹缓缓,他们并归了。
“你……”蓝核踌躇着开了口,语气里净是柔意,“上楼去的时候被数落了?”
她不理会,面上显出一种悲哀,手中的笔仍不停。隐隐的人语声和寒夜里谁家犬吠声还在她耳朵里起起伏伏,嗡嗡的气味,却不很分明,分明的是一种紧张的痛苦。这时候,楼上落下点电灯光,迷蒙蒙的蓝,像纸烟蓬蓬的烟气,楼上的女人在抽烟。
“写什么呢?跟你说话呢!妈又开始乱骂人了是么?她说什么了?”蓝核粗暴的扯过她的纸问她。他简直掌控不好自己的情绪,生硬地很,如同在苛责她似的。
“你瞧,我在画柳树,我写字写得乏了。”蓝杏低低笑了,“院墙外那柳树的叶子被星星染成银色,成了一片一片的小银叶子,可惜我没有银色的笔。”
蓝核低头细看,蓝杏根本没什么绘画天赋,那柳树的叶片被画成了一组一组的“人”字形,细细密密排在一起,反而如同一块织在纸上的粗呢料子……倒也能觉察出一股温暖,粗糙且带绒意的。
第三回 春月夜有花解语 满岁宴无好命人
功还是照常练,因为金家小姐的堂会,蓝核蓝杏两人简直没有半刻休息的机会。苦倒是不甚苦的,两人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彼此,居然能琢磨出一点小小乐趣,而彼此缠斗顽抗的冷战,更有一种艰苦卓厉的小情味在里头,身段显出不合时宜的俏皮,皮肤的纹路爬满春夏的烟尘。蓝杏的白眼仁蓄满着淡青的天与风,别有一种透剔,却依旧装出不关情的漠然,好叫蓝核觉得失落——她不知不觉想要控制他的情绪了;而蓝核,始终阴沉沉微笑着,太倔强的模样,偶一转身,单薄的侧影显出来,鼻头和下颌都是瘦挺的,上面隐隐跳动着一些营营扰扰的感情。
茉儿有一天买了一网兜石榴回来,分了蓝核一个。蓝核练功练累了,径自坐到院里树影下吃石榴,一双眼瞟着蓝杏。蓝杏同样的口干舌燥,看到那一只莹润的石榴,嘴里不由发酸,可还要固执地练下去。这种情形,他光看着她,才更能显出她那一点可怜的刻苦骄傲,她必须说服自己去感动。
她要做一个五步拳里的提膝穿掌,重心一转身体就已经立起左旋,右脚内扣想要支撑,却力气不弥,屈着膝重重坐到地上。她脑中忽然拉长一片莹白天光,寂静无声的,只等着蓝核的讪笑。然而蓝核猛地跳起来,跑向她,不由分说,两手扶紧她的肩膀,把她提了起来——他怎么这样有力气?超越了少年的力量。蓝杏想。然而他的手又是汗湿湿的,冰凉的汗濡湿了她的衣衫。她不大乐意地扬手隔开他的手,低声怨道:“瞧你那手掌心汗湿湿的,真讨厌!”蓝核低着头“嘿嘿”笑:“我的手心生汗,自己都觉得水淋淋的……”说着,手已经离开她的衣衫,那被汗洇湿的地方,嗖嗖鼓荡着凉风,好似芦苇蒹葭一类的植物在那里披拂,浴着晓清的阳光。
“谁要你扶,多事!”蓝杏还在怨着。纵然如此,她似乎懂得了什么,只管垂着眼,掩去半数迷迷蒙蒙的笑意。
“那么请你吃石榴也不行么。”蓝核笑呵呵的,竟没有了惯常的恼怒。于是两人同坐到树荫下吃石榴。
你一颗。
我一颗。
“你说,吃这石榴还真费事,全不像苹果桃子那样可以一大口咬下来。”蓝杏抠着石榴道。“你要知道,”蓝核笑笑的,“石榴这东西是最清凉的,非得一颗一颗剥着吃才能感觉出来。”“胡说,石榴吃了叫人上火!”蓝杏白他一眼,蓝核反问:“可你现在还有火气么?”蓝杏扑哧一笑。
——人生某种小乐趣,也不必去深究,彼此缓慢地得到且分享了,如同一种生之眷恋,盈盈在手,权且珍惜。好在,就这样吃着,气也就消了。两个人正专心地分石榴,阁楼上“哈哈哈”一声大笑,却是茉儿一直在那里看他们。蓝七奶奶打了一宿牌,正在睡觉,这时被茉儿吵醒,骂骂咧咧道:“笑什么?趁早给老娘闭嘴!”茉儿仍是笑盈盈的:“妈,你猜我笑什么,我再看一对小家雀啄食呢!”
晚上,蓝庆来带两人去杂耍场子,他想看看两个人目前练功的水准,仍不过是远远站着点评人家的招数,两个人却都有点心不在焉。蓝庆来问个什么,他们只管“嗯啊”答着,间或偷看彼此的眉眼。隔着蓝庆来,彼此看来更有一种真实亲切,而周围的一切,不过是那戏台的无限放大,是古代咿咿呀呀的奇异梦魇,他们却从古代回忆中脱节出来,跟什么柳梦梅祝英台扯不上边,是葱绿配桃红的一种小苟且,但绝不下贱。
蓝庆来心里有点明白,但什么也没说。
从杂耍场子回来,三个人在马路上走着。远处是隐隐市声,西郊只是黑沉沉的街,卖炒白果的人远远就吆喝着来,蓝庆来是生在清末的人,听这声音,倒不由怀念起幼时小巷里那种打更的声音,同样的迢遥清森,现在看看,自己都是四五十的人了,不免觉得回忆真是个催人老的东西,尤其是有年轻人在身边时。蓝核蓝杏一人买了一袋炒白果,笑语喁喁在前面走。正走着,有辆马车擦身而过,两人又讨论起马跑步的样子。最后干脆一前一后,假扮马的前腿和后腿,很好地配合着在空旷的马路上滴答滴答走。马路上夜风很大,吹得彼此衣衫飘荡,要不然不说什么,要不然只是轻笑,且都觉出了一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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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通常就是这样的,每每入夜,蓝杏去帮茉儿弄宵夜,到了前堂,蓝核铺着地铺,两人匆忙里静默地一相对——街上的灯亮了,影子都在树荫下染上森然碧意,谁家无线电里还在袅袅响着越剧,唱梨花鼓的姑娘耍着铜碗从外面经过——一切又变成南柯一梦了,这样相对才是人生中最真的一刻。他笑说,店里包子没卖出去,全被茉姐吃了,她就趁机絮絮叨叨抱怨茉姐身上也有虎狼的味道。两人声音都是低微的,有些嗡嗡的意思,似乎这样讲话就有一种乐趣在里头,也就显得很美丽,那美丽是新蒸的雪白馒头上,点了胭脂,一点深红散开,洇开一片嫣然。
一天晚上,蓝庆来收到一张请帖,说是去请吃婴儿满月的喜筵。蓝七奶奶本来坐在床上,准备倒水洗脚,这时劈手夺过来一看,哈哈笑起来:“桃叶儿这丫头真有良心,没忘记你的好!”却是蓝庆来从前买回来的一个姑娘,现在已卖做人妾,不想没多久就喜添贵子,这会子忙着给孩子办满月酒。蓝庆来看着那请帖,倒不由一阵惭愧,低声道:“我还有脸去?”蓝七奶奶横他一眼,啐道:“人家现在可是个堂堂姨太太了,没准哪天还扶正做了正房太太呢,你瞧她那感激样儿,你倒假门假事的做出什么内疚——真是水仙不开花——装蒜!”她自小从戏台子上长起来,拿腔拿调的话说得熟捻极了,几乎是嘎嘣嘣就从嘴里蹦出来。
“话是这么说,论起理来,我到底是把她卖了,谁知道她过得如不如意。”蓝庆来说着提了铜壶往盆里倒水,“喏,你试试烫不烫。”——他不肯承认他怕老婆,他通常的借口是颇有风度的认定自己“让她三分”,好教她在必要时伏贴,不过这三分,恐怕是三分流水七分尘,尘埃是七奶奶兀自在阳光下拍被褥,訇訇的红尘,訇訇的快乐。听了这种温吞的话,蓝七奶奶自然寒着块脸,曼声道:“这会子还装什么好人,卖就卖了,干脆点!反正对大家都好——你当哪个姑娘十###岁了还愿意上街面上耍把式,不嫌丢脸……”说着,倒有点触动心事的感觉,很快地看了一眼蓝庆来,鄙夷着垂了头,发髻里缠着一段大红绒线,很刺目地映在灯影中,“我还在想呢,人家桃叶儿嫁过去,总算是享受富贵了。要问这富贵谁给她的,菩萨奶奶,是我们啊!说来好笑,我们倒还一直守着穷。我看你这模样,注定了发不了财,娶到我算是你福气!人家都说妻不如妾,怕自己男人在外面找小老婆,可我还真的巴望你娶个小老婆呢,多阔气!”一面说,一面动了无名业火,修得锋利尖长的指甲狠命在屁股下的红毡条上刮着,一团一团的毛球被刮了起来,言语里也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她通常只会抱怨,对于不安分的人,抱怨已成不相干的口头禅,说惯了,滑溜溜就从嘴里出来了,虽然她大多时候并不清除抱怨的目的。她只把大白脚往盆里点了一下又猛地收回来,仿佛被剥了皮的大蛙,呱呱飞出水面来啄人,“噫,水这么烫?叫人怎么洗?连个水温都掌握不好,还指望你讨什么小老婆呢!”末了,不免又絮絮叨叨添了句,“我的命连你买的那些小丫头都不如!”
蓝庆来微微显出些不高兴,但仍是埋着头伸手去试那水温,缓缓道:“不烫么。”一手扶着盆沿,他低头往水盆里看,酡颜似的肉红色脸,圆而结实的下巴,缓钝的鼻头显出和常人雷同的理想——这一切统统从蓝七奶奶常年沉淀在盆底的脚垢里浮现出来,于是他的脸也涂了陈年累月的困苦。他明白的,蓝七奶奶的娇纵多半是他自己捧出来的,他倒没什么分明的不满,自己是这样困顿苍然的人,他总热望身边的人能“风花雪月”一些,好象绣像小说里的人物,只有一个白纸黑线的轮廓,总要看小说的给他填上些色彩才好,他仅有的一点渺茫的快感也只能由别人带来。望着自己的影子,零零星星的一点心酸从盆底混沌中涌出来,他好似也来自那混沌初开的洪荒,哪怕心烂得千疮百孔,也不愿去面对蓝七奶奶的白浩浩的重压。脸上水光一晃一晃的,渐渐被汽濡湿了,木木的,他没什么感觉。
“看什么呢……”蓝七奶奶忽然柔声道,手指梳着他的一缕头发。这种久违的温柔使他微微一颤,他抬眼望着她,忽然说不出什么。然而蓝七奶奶又狡黠地眨眨眼:“哦,我知道了——你是在看你的命相,看你今生有没有机会娶小老婆呢?”她还是在嘲弄他,这妇人有着永远稚气的头脑,她不用思考任何问题,蓝庆来在她眼里多半像个能赚钱的玩物。她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抱着荷叶边的枕头在床上滚来滚去,腻白的肉裹在雪青丝绒的时髦短袄里,如丰肥的婴儿。接着一抬手,没留神把案上的半瓶生发油撂倒了,一滴一滴的油掉下来,发散着皂角的暖香,连同她的气味与体温,真像豆糕上点的一滴胭脂,迟重的朱红色浸在油脂里,叫他热腻得发晕。
他气闷闷的,嘟哝道:“快洗吧。水要凉了,等会你又嫌了。”说着只管把铜壶拎回炉上,起身出去了——她重重叠叠的影子塞满了这房间,仿佛给壁上贴满了阴戚的钴蓝色大花墙纸,肥重又难以呼吸。
蓝七奶奶问他去哪,他自言自语,还能去哪,也就只是在院中度了几步,蹲下吸纸烟,默默地看看前堂的包子铺,又看看阁楼上茉儿的屋子。“我说,明天我们一道去给孩子贺满月,房子就租给我一个姐妹做生意……”蓝七奶奶在屋里道。“又是那些脏事!”蓝庆来声音低微。“哪些脏事?以后你那个蓝杏恐怕也要走这条路呢,什么叫脏事?你是怎么个干净人儿?”蓝七奶奶一听就炸拉了,气呼呼地朝蓝庆来嚷,“明天偏要蓝杏留在家里,叫她早点见识见识,不然日后手忙脚乱的。”
“你胡来什么?”无需宣战,蓝庆来迅速败阵下来,只觉得这话说得软弱,被嘴里的烟一吹就散了,“明天要她留下来,就只能留在前堂看包子铺。”他怕蓝七奶奶还要说什么,又赶忙问道:“我那天在无线电里听了一出戏,什么‘温温月到蓝桥侧’……”蓝七奶奶果然起了兴趣,接着唱道:“温温月到蓝桥侧,醒心弦里春无极,明朝残梦,马嘶南陌……”她只管唱,虽然她从来不深究自己唱的是什么,媚秀的眼微微眯着,一如她从前在台上惯有的蛊惑,里面折射出一个幽幽春梦,苍老的媚态。蓝庆来的脸显出一种木渣渣的钝,有心无心听着。
温温月到蓝桥侧……这样拖沓累赘的月,从古一路传下来,一点也不美丽,只有骨枯人老。
满月婴儿的母亲,这个不过十九岁的小女子,眉目在灯光下极淡极淡,几乎是飘飘欲仙的神色,黄垮垮的平脸上表情模糊,连一双清水妙目也露着哽咽之色,她的过去被抹杀,未来沦陷在一个陌生男人手里,她是双手空空,虚空无情的。蓝庆来他们进来时,她也只是木木地从桌边站起来,唤了声:“爹、妈。”尾音绵绵,接着不过静静笑了,一笑之下,蓝庆来只觉一抹颓唐从她心口无比深刻地轧过自己心口,又无比哀怜的消散而去。
“嗳、嗳,桃叶儿你快坐下,我来看看孩子。”蓝庆来还是叫那年轻母亲卖艺时的艺名,有些笨拙的过去要抱孩子。他还不太适应这个环境。桃叶儿嫁的是一个军队里的小头目,最事铺张的那一类人物,连孩子的满月酒都要在大酒店的春满园里办,蓝庆来在市井里混惯了,倒突然耐不住这里的富丽了,净觉得晕。仿佛陡然置身船舱,人的声浪一吞一吐地震动着他的脚,如同水波拍拂,而桃叶儿,站在桌子那头,背倚着墨绿靠背的皮椅,小白手扶着镀金瓷碟子,竟有种咫尺天涯的感觉,飘零着,追不上去了。
他蹒跚地走过去,无故地显出一种老态,刚要接过桃叶儿手中的孩子,一个老妈子立马过来,横手夺过孩子道:“老爷吩咐把宝宝抱回去,免得在这里受了热熏熏人气,熏坏了。”言下根本不把桃叶儿放在眼里,更没蓝庆来这个“老太爷”了。桃叶儿竟也不敢说什么,眼底闪过一些怨意——真真切切小妾的怨意,她被家里其他姨太太排揎挤兑惯了,连仆妇都轻视她。而她最多只敢细声细气地责备两句——说也不是,更像是自言自语的赌气,专门做给下人看。
蓝庆来吃了一鼻子灰,讪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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