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跟刀子似的。”蓝杏轻倩一笑,踮脚过去揭开蒸笼,里面却空空如也。蓝核看他一眼,心里寻思,这丫头说话倒挺有劲道的,饿得跟刀子似的?然而面上也只是含着一味冷笑,道:“你以为这家人会好到给我们留夜宵?”“我运气好,拾到一只冷包子,喏,”他伸手向蓝杏,“你吃这半。”蓝杏也不客气,接过来匆匆吞了,心里不免泛起一丝酸意:“要是蓝家太太没杀我的小猪,我也不至于气得吃不下饭了。这小猪还是我捡了好几年洋火的钱换来的——你又为什么要偷吃?你也没吃饱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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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核显得很不喜欢“偷”这个字,只是反问:“你叫什么名字?”“蓝杏啊。”“这么快就认祖归宗了!”蓝核冷笑道。他的脸沉在烛火微光中,竟让蓝杏觉出种不自明的寥落,他想来是时常独处而陷于冷清的,于是倒像是惯于这冷清中了。蓝杏也并不动怒,只是淡淡道:“我很小时候就被拐卖了,这几年也一直在人贩子手里兜兜转转,哪有什么名字。”蓝核沉默半晌,道:“我是一直跟着这个贩子的,倒也轻易把我卖掉了……还和你糊里糊涂成了假兄妹——”他说着说着,心中不知怎么忽然有了一份温暖之意,因这温暖又生了安然,默默看了蓝杏一眼,又从灶里抽出一根没有燃着的干草,衔在唇上,微一用力,一抹嘶哑的调儿就从那草叶上颤出。
早春的寒湿气从门缝里涌了进来,淅沥的月光浣洗着包子铺,他淡青的影子映在墙上,人便像石印的图画,翠蓝的粗布衫是着重墨染的地方。他人是这样冷清的,干草叶吹出的歌也零零落落,落雨的感觉,嘀嗒打着芭蕉叶,当一切冲刷摇落,又重新显出一个璞玉似的少年——真是自己玩惯了,蓝杏想。
“你会吹么?”蓝核又从灶里抽出一根干草,持着问蓝杏。蓝杏摇头,接过那草,也没有学的意思,反而是喃喃开了口:“你说——他——会教我们学什么,我在马路上可见过那些卖艺的孩子,被老板打得惨呢,哇哇直叫。”她只管垂着眼,顺着那脉络把干草叶撕成一条一条。“要挣钱,能不挨打么,”蓝核淡淡道,“你看这家人又象什么有钱人——反正我们会成为他的摇钱树,他也可以教我们一门手艺,给我们碗饭吃,大家互相利用着罢了。”
“我知道什么呢?反正活下去不就得了。”蓝杏痴痴道。
蓝家租住的房子背光,早上七八点钟屋子里还暗暗的,阴天一般。也亏得是卖艺人家,外面青天白日市声喧喧,他家却依旧在这青天里做着颠倒的乱梦,暗地里嘲笑着外面那种巨大又怔忡的慌张,他们有理由懒,邋遢,没心没肺地在暖阳初熏时打瞌盹,鼻尖被花格子窗帘泄漏的缝隙染了一缘橙黄的日色——慢半拍儿不算什么,他们的生命泥泞不堪,由不得他们小户人家似的仓皇。“真不入流。”蓝七奶奶嘲笑那些忒愣愣的忙人,她宁愿这一场生只是为了消磨,纯粹简单得如同杨树木心的年轮,一圈圈已经规划完好。蓝庆来不幸也在被她被嘲之列,他历来是个忙人。一大清早他就带着蓝核去逛杂耍场子,那是他们将要卖艺的地方。
茉儿是被爹妈惯得娇滴滴的人,早晨一睁眼就开始拿蓝杏当丫头使唤。她叫蓝杏下楼端米粥,自己坐在小花褥单上绞指甲,月牙形的苍白指甲噗噗乱飞。跟蓝杏熟了,她也不敷衍了,使唤蓝杏是用一种沉静的语调,已婚的贵妇的况味。绞着指甲,发丝乱纷纷垂到脸上,身上只系着藕荷色兜肚,上面开出团蔫瘪的菊花,外面用手扯着件旧羊皮大衣保暖,眼垂着,爱怜地抚着一颗颗脚趾,像在抚摸一窝新产的猫崽,脸上是一种幽怜倦怠的神色。
等蓝杏端了粥上来,她叫放在一边凉着,又叫蓝杏再下楼拿扫帚。
“昨天才扫过。”蓝杏有些不大乐意。
“我叫你你拿扫帚扫地么?”茉儿冷笑道。
“扫帚不是用来扫地么?”蓝杏嘟哝。“我用它来打你!快去拿,不去我自去了。”茉儿做出要下地的动作,蓝杏有些害怕了,红着眼道:“我虽然是被你们家买来的,却也不是服侍人的丫头,我是来跟——跟爸学艺的。”“趁早别这样叫,乱认什么亲戚!叫我妈听见了小心你的皮子。”茉儿一翻眼。蓝杏垂着泪眼不再说话,背手靠在墙上,和案上月份牌里的美人半身像对称。茉儿腆着粉白丰肥的脸,横了她一眼——这丫头,五官生得并不怎样美丽,不过淡淡容色,一双细眼皮和微抿的薄唇却又俏皮地显出一种柔嫩来,那柔嫩是并蒂莲花的鹅黄色,带着氤氲水气。
“妹妹,”茉儿忽而又夷然笑了,粉白脂红的样子,“我告诉你,打把式不光是劈叉踢腿耍拳舞剑,没这么容易,有学问!”蓝杏拿眼望着她,等她下文。“比如说,你来个高踏马,你就得用眼睛望围观的人里溜上一圈,看到哪个清俊后生了,就一直溜他,等到那人和你对上眼,你就立马撤了目光,改投别人了……”说着话,她的面上已经漾起一弯笑痕,“你要问这有什么好处——这人如果真被你勾上,你就有钱赚了,他当然要天天给你捧场了……”
蓝杏听着听着,不由轻声喝了句:“别说那些话了!我不爱听。”
“好妹妹,你得听好喽,”茉儿伸直了腰,欠身用手臂将她的腰挽过来,“如若那后生真是个人物,你就芳心暗许也无妨——反正你们卖艺的姑娘跟戏子一样,混到最后不是卖做人妾就是跟野男人跑了,谁知道什么廉耻?”她还要絮絮叨叨说,蓝杏已经捂着脸哭了,费着老大劲从茉儿臂弯里拧身出来。“别去妈那儿,我还是好言提点你了,妈可是什么脏话都说得出来。”茉儿轻轻挫着指甲,神色正了正,扬手托起蓝杏的下巴道:“真的,妹妹,别人看你的脸,也许总能看出一股子深情来。”
蓝杏气得浑身乱颤,泪都被噎在眼眶里。静静站了半晌,甩手赌气下了楼。
茉儿倒像是有些不解的样子:“这丫头!回头别忘了爸交待的,叫你在院子里顶碗水,顶到日斜时候才准动……”说着话,声音已经含糊了,倒像是自言自语——她说狠话全当是肤浅的刺激,她虽是没有多少头脑的女子,但还知道一个女人若是生得不美,完全可以拿放肆风流代替。这一点,蓝庆来一直惴惴于心,但她生来就有蓝旗奶奶影子的附身,所以虽还是个未出阁大姑娘的身形,却已经具备了成熟妇人的心思。
一面絮叨着,一面找又出木梳簏头,一用力,青丝纷纷落下来,一丝丝戳着她半裸的肌肤,如同蕉窗夜雨,沥沥的况味。她看落发,看得好像夭折的婴孩命一般怜惜,她说:“这样就落发了,今年不过才二十二。”
但也真的是个老姑娘了。
第二回 几番尤疑是梦幻 百日砥砺业初成
城西的杂耍场子是最贱的娱乐场。
它自有它的繁华,那是“锵锵锵锵”的一阵锣鼓响过,戏台与说书场都开了场,声响以及尘埃鲜亮成同一种橙色的热闹。唱的是《西厢记》,说的是《长坂坡》,惨烈的一长串拍板声里又能听见袅袅娜娜几句“落花流水”的唱词,仿佛白脸的曹操猛一掀青罗战袍,踢蹬得满场灰飞,接着穿花度柳,抱起那二八的俏佳人崔莺莺铩羽而归——繁华还是它的繁华,可经大家这么不留心的一搅和,种种繁华都成了嘲讪与滑稽。好在大家是享受着这种况味的,这是水藻上掠过的鸟影,在众人重重叠叠冗长的寂寞里短暂存在后又消弭的唯一消遣。
点缀其间的,有打把势卖艺的、杂耍的、讲相声的、唱京韵大鼓的,另外还有若干地痞流氓、卖小吃茶水的、看座儿的忽略不计。最多的是一干平常讨生活的小民,他们都不爱自己身上真实的生,而杂耍场子上所有玩意儿又概括了他们不曾经历的一场场生,他们从苍茫人海里走出来,走入喧哗的杂耍场,所到之处,城市成了旷野,只有撒野与拥挤——他们的面目,本来都如同街头的鞋样一样清楚,是镂空的白纸花样贴在有水印的枣红色衬纸上,然而,他们看彼此的脸,只看出白蒙蒙的乏味和平庸。
蓝庆来早上领着蓝核出来逛,在馄钝摊前吃了点馄沌果腹,又晃荡到点灯时分,杂耍场子这才真正乱起来。蓝核觉得蓝庆来似乎真是个人物,一路过来跟大家恭恭敬敬地招呼,大家少不得也客客气气回礼。这地盘上打把势卖艺的算起来倒有个三两家,蓝庆来远站着给蓝核讲:“这叫劈挂拳,讲究慢拉架子,快打拳,急打招,你瞧他打得好不好?”蓝核懂什么,随口敷衍道:“我看差着一大截呢。”蓝庆来不由笑了:“你这孩子倒也机灵。”接着不由感慨,“人家唱京剧的就比唱大鼓书的资历高,唱大鼓书的卖弄两下嘴皮子又把我们舞刀弄剑的比了下去,任我们怎样勤勤恳恳呢……”又讲到武术里的“手、眼、步法、气精神”,说得来劲,不由指手画脚,路人纷纷侧目。
“怎么不把蓝杏一起叫出来呢?”蓝核貌似漫不经心地问。
“我宁愿她一直在家老老实实呆着,”蓝庆来道,“她虽不是什么小姐,到底是好人家的姑娘,难免受外面人的诱惑,早出来就早学坏,你不能不知道,这里好多卖艺的女孩儿,到头不光是卖艺了……”蓝核听着,不为他的真情所动,表情如同树影般静静卧在面庞上,冷峻得好似衔枚疾走的兵,秦朝的兵。他是个有城府的少年,目下还摸不定蓝庆来的心思。
“日后——哪管学不学坏呢——都还是要转卖给别人的,我同她一样。”蓝核淡淡道。蓝庆来一愣,尬然笑道:“哪里听来的这些昏话。”说着,又仿佛亦是默认了,嗓子里渐渐哑下去。城西靠着山郭,暮云一丝丝在青山顶上漫散,好像有人在山中燃火放荒烟,那荒烟静静地升,又被风冻住了,裂纹状的淡淡的蓝色。两人不约而同看着,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悲哀。日色淡下去,杂耍场子多点起了灯,劣质的玻璃球里灯光混浊,场子上人声嗡嗡,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不知怎么,又都“尤疑梦中”。
走着迎面就遇见个瘦高男人,身后还跟着十来个打手模样的人,是这场子里的地头蛇金万年,纠集了一帮流氓在这片儿地上收保护费,蓝庆来他们没少给他交钱。这人手段不少,俨然成了显赫一方的富贵人,他自清末就开始干这号买卖,亦办过车场,跑过单帮,开过赌场,他人在清朝开始大把赚钱,年纪也似乎就一直停留在了清朝,穿一袭黑缎长袍,不过比起前清式样,剪裁得更窄瘦了些,青黄色马甲,长袍下面露着藏青色的裤子,扎着裤脚,脸也是瘦长的,近乎嶙峋的况味。他是个聪明人,在人世摸爬了这么多年,最懂得就是人情,收了大家的钱也时常替大家招揽生意,且认识不少官场商界上的人,人家做个寿开个堂会可少不了这些艺人,说起来,艺人们真的是一边骂自己贱,一边又对金万年感激不已。他远远就看见了蓝庆来,也不招呼,等着人家上来作揖。
蓝庆来这时看到金晚年,神情一振,赶紧上前微一俯身道:“金爷!”
金万年薄唇微抿着,不爱作声的样子,黑眼珠子叫人越看越深。他对蓝庆来态度僵僵的,张口就把话锋转到蓝核身上:“蓝爷,新买的孩子?模样瞧着叫人喜欢。”他说一口苏州官话,咛咛的,温软之气拂到脸上,把铁骨铮铮都哈的生锈了。在艺人们面前他总自觉是个真正的大人物,脸冷得跟张铁皮似的,一点血色皆无,所谓的“眉目深冷,神气严峻”,可往往加上这一口话,人就成了青灰色男式呢外套上细密的织金桃红碎花,滑稽的女气。
蓝庆来介绍蓝核道:“这男孩叫蓝核,还有个女孩叫蓝杏。这回买来两个,一对兄妹,我看他们骨相清奇也就下狠心买了。”金万年点头道:“蓝核蓝杏,生来就要包在一起的嘛,可得好好学艺,不许叫你爹生气!”蓝核垂着头不说话,蓝庆来抬手打了他后脑勺一下:“聋了么?回金爷的话!”蓝核只得低声道了个是。他目前是一无所有的,只等着一场人世訇訇的降临,又自觉预知了这人世里的许多悲哀,面上往往是淡漠的,如同鸡毛掸子扑扑掸着轻尘,无味又无情。而蓝庆来,他的武艺,他的事业,他从前那一点快意江湖的旧梦都成了昨夜的东西,大清没了,镖局没了,连苍老都是糊里糊涂的,他亲手建造的小世界在金万年眼里不过是个如此容易就风流云散的玩意儿,易散的东西比没有拥有过的东西更让人难堪惆怅,低伏在金万年的世界里,他抓在手的是沙,捏紧了就流失。
三人走着,各怀心事,蓝庆来忽而笑道:“金爷的女公子快做寿了罢,我记得去年就是这个时候。”金万年淡淡笑道:“亏你记得,还有两个多月。”“怎么敢忘!”蓝庆来一拍脑瓜,“一连好几年,金家女公子的堂会可是做的最堂皇的!连报纸上都登呢。”金万年不免敷衍笑道:“多亏了你们这班老艺人,看来我闺女这次做寿,还非得请你们出马不可!”蓝庆来嘴里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心里早就一口应承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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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新买的这两个孩子怎么样?”
“嗳,那我可得加紧督促他们了,您也知道现在的孩子皮,难管教。”蓝庆来做出那种熟捻的口吻,拍着蓝核的头,蓝核没有应景的回应他,仍是淡木的样子,蓝庆来那时疑惑,如果蓝杏在场,蓝核会不会活络一些?金万年嗯了一声,没再搭腔。蓝核那时匆匆一瞥金万年,只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稀湿的苦闷的气味,像被雨困住的小人物,脸上雨水静静地流的感觉,然而总是不相干的烦躁和翁郁,和他的打手汇成一条沉默的河,暗沉沉流到人群中了,他是能够安居的富贵闲人,连愁闷也是身外之物?天色这时已近黑,戏台上在唱一出《玉箫女两世姻缘》,也算不上美人绝调,却也让人觉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