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兰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拐到楼梯口,直接上了三楼。
“三楼是我们的隔离病房。”院长介绍道。
“他一直住在隔离病房?”高竞问道。
“是啊,从3年前他来这里后,他就一直住在隔离病房。”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302隔离病房。隔离病房有两道厚厚的铁门,工作人员打开外面的那道铁门,让院长和高竞进入病房的外间后便走出病房从外面把门锁上。
“这是为了以防他突然发狂冲出去伤害别人,他很不稳定。”看到高竞和莫兰脸上同时现出困惑的表情,院长连忙解释道。
通过外间的玻璃窗,可以对病房里的一切一览无余。
一个穿灰色条纹病人服,剃着平头的年轻男孩,正坐在书桌前看书。19岁,莫兰想,如果三年前他是16岁的话,他今年应该是19岁。现在看来,他的五官的确象那个人。
“他被送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浑身是伤,家属说是他自己弄的,我们也相信,因为他有自残行为,并且有严重的自杀倾向,他来的时候,整天大哭大叫摔东西,到处乱拉屎撒尿,把病房弄得臭气熏天,还无缘无故地打人,所以我们不得不把他捆在床上,每隔一段时间给他打镇静剂。”
“除此以外呢?”高竞问道。
院长似乎不明白高竞的意思。
“除了外伤以外,他身上有没有别的病?”高竞注视着玻璃窗对面的年轻人。
院长清了清喉咙,说道:“梅毒二期。”
虽然不出所料,但莫兰还是心里咯噔一下。
“他一开始拒绝治疗,后来跟他谈过好几次才说服他。但病治好后,他就一直这个样子,其实他一直没好转过。他的家属也很少来看他,所以他恢复得更慢。”
高竞忽然转过头去看着院长:“你说服了他?他是自愿接受治疗的?”
莫兰知道高竞为什么要这么问。如果男孩能被说服,就表明他那时候还没有疯,至少他还听得进道理,跟外界的沟通也问题。
难道,他是装的?
莫兰的目光向玻璃窗内投射过去,8平方左右的小病房内,男孩正在专注地看书,他的脸沉静安详,好像根本没觉察到玻璃窗外的动静。谁知道这表面平静的海面下是否藏着可怕的暗礁?
“他有时候显得很清醒,有时候却不是。他很让人头疼。”院长显然很无奈。
“我是否可以跟他谈谈?”莫兰插嘴道。
高竞问院长:“可以的话,我们想跟他谈谈。”
“不,是我。”莫兰补充道。
高竞回头盯着她。
“我想,还是我一个人跟他谈比较好。”她对高竞说。
高竞犹豫了一会儿,才回头问院长:“他最近情况稳定吗?”
“最近还算可以。不过也说不准,要看你跟他说什么话了。”院长担忧地瞅了莫兰一眼。
“他对什么话特别敏感?”高竞问。
“他对猫很敏感。”
猫?莫兰和高竞对视了一眼。
“他总说自己看到猫,还说猫是来接他的地狱天使,所以每次有人跟他提起猫,他都要自杀一次,而且还会大哭大闹。”院长道。
他的话让高竞骤然下了决心。
“好,那么就让她试试吧。”高竞说着看了莫兰一眼。
“好吧。”院长分别看了两人一眼,随后按响了铁门上的按钮,不一会儿,先前的那位工作人员就再度出现在他们面前。院长伏在他耳边低语了几
莫兰带着不安的心情独自走进病房,男孩对她的到来没什么反应,仍旧在看书。
莫兰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你好。”她轻声说。
男孩慢慢抬起眼睛。
“你是谁?”他问道。
莫兰发现他很瘦,捧着书的双手青筋暴突,异常苍白。
“我叫莫兰,我是――月红的朋友,你还记得月红吗?”莫兰轻声问道,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她的每根神经都绷紧了。
男孩没有反应。
莫兰从包里取出一张张月红的生活照递到他面前。
男孩没有接照片,只是盯着照片中的张月红发呆。
“她死了。”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们是朋友对吗?”
“嗯。”男孩应道,他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开了。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男孩看着她,沉默良久。
“她是被人扔下去的。”他说。
“你怎么知道?”
“我就在旁边――看着――她醉了,”他呆呆地望着前方,眼珠一动不动。
“那么,是谁把她扔出去的?”莫兰抑制着狂跳的心,紧张地问道。
男孩别过头来看着她,突然张开嘴格格笑起来,声音象女孩子一样悦耳,现在他完全象个精神病人了。他笑得前仰后合,手舞足蹈,眼泪都笑出来了,随后,笑声戛然而止。
“是我。”他说。
现在,莫兰可以完全肯定他没有疯了。他不仅没有疯,而且还很聪明。他的思路很清晰,他完全知道他在说什么,也完全知道自己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事实上,他在保护一个人。就是那个人,把他送到这里来,为他支付昂贵的医疗费。他要用这种方法来折磨那个人一辈子,他不想把这个机会留给警方。莫兰怀疑,他早就透过玻璃窗偷看过他们,他知道她是跟警察一起来的,所以他已经暗暗做好了回答问题的准备。
莫兰也学着他的样子笑起来,男孩惊异地看着她。
“你笑什么?”他问道。
要装疯还不容易,莫兰想。
“我笑你啊。”莫兰收起笑。
“笑我?”
“真是枉费了月红对你的一片心意!原来是你!”莫兰盯着他的眼睛。
“哼。我是大力士!我是大力士!我是大力士!……”他笑着喋喋不休起来。
莫兰不想听他的疯话,所以干脆地打断了他:
“那时候你离家出走了对吗?跟月红约会后,你就走了。”
他假装没听见她说话,嘟起嘴巴发出怪声,卟八,卟八……
“她还给了你钱。”
卟八,卟八,卟八,卟八……
“你出走没多久就回来了,你突然发现你并不喜欢流浪生活,而且你身体不好,你好像得了什么病!”
怪声停止,他突然面露凶相。
“那又怎么样!”
看上去是很可怕,但莫兰现在一点都不怕他了,他很正常,也很敏锐,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也能理解她每句话背后的意思。而且他的表情告诉她,他希望她继续说下去。毕竟每天被关在这小笼子里装神经病,日子并不好过,一定乏味死了,所以有人能来看他,来跟他说说话,即使对方的来意只是为了诱供,也是件难得的新鲜事。
“你回来后,约月红见面,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了,那天晚上,你们聊得正开心,突然,有人回来了,你们的好事被逮个正着,于是有个人好生气,好生气,结果他把月红从楼上扔了下去。”
他朝她龇牙。
“你为什么不帮她?”莫兰不理他的鬼脸,板起脸问道。
他停止做鬼脸。
“你为什么没帮她?你看着她死,你还算是她的朋友吗?”
他看着她,足有三秒钟。然后忽然之间,他的整个脸都扭曲了,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发狂地抓挠自己的头发,并痛苦地嚎叫起来,声音惨烈地象正在被宰杀的野兽。
莫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狂劲吓得不轻,有那么一刻,她担心他会冲过来打自己,她想要跳起来逃出去,但理智告诉她,她的问题已经触到了他的痛处,她必须保持冷静,耐心等待,才能从他嘴里挖到真相,他就快说了,他就快受不了了,所以,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冷静。
忽然,莫兰听到背后传来打开铁门的声音,她回转头,看见高竞出现在门口,看来他已经通过玻璃窗看到了男孩那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表现,他一定是担心男孩会攻击她,但是,现在正是关键时刻,莫兰不想他的到来影响男孩的情绪,于是她回转头向他一挥手,要他出去,但是他没理她,还是走了进来。
男孩蜷缩在墙边,瞪着前方,他似乎并不在意房间里突然多一个人。
“你当时在干什么?你们不是朋友吗?”高竞没有看莫兰,直接向男孩走过去,用冷静而威严的口吻问道。
“啊……”男孩嚎叫道,冲到病房的另一个角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你为什么没有帮她?”高竞问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男孩象个傻子似的使劲摇着头。
高竞蹲下身子,一把揪住男孩瘦弱的胳膊,猛力摇撼起来,莫兰真担心男孩的手臂会被他扯断,因为他看上去比男孩更疯狂,简直象阵可怕的龙卷风,她现在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当时你在干什么?说!”高竞厉声道。
“你放开我,放开我!”男孩大声哭叫。
高竞放开他的手臂,却没有放过他。
“好吧,看着我!”他迫近男孩的身体,“看着我!”
男孩抬起满是泪水的脸。
“告诉我,你当时在干什么!别给我装疯卖傻!你什么都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妈妈……,妈妈……”
莫兰忍不住把手按在高竞的肩膀上,她必须提醒他,他已经把男孩吓坏了,但是高竞却一点都不为所动,仍旧凶巴巴地盯着那男孩。
“你还想挨揍吗?你想我揍你吗?我可比他厉害得多。”高竞瞪着男孩问道。
难道高竞真的准备使用暴力吗,他是不是疯了?莫兰忍不住朝玻璃窗那边偷瞧了一眼,幸好关怀家园的人不在,要是他们看到这副景象,不知道会怎么想,警务人员刑讯逼供?
不过这一招还真灵。
“他打我,他我的头,”男孩终于哭哭啼啼地说出话来。
“我病了,他还打我!好痛,一下,两下,他简直想杀了我,他恨我,……我昏过去了,她醉了,我昏过去以前,她就醉了。否则月红会帮我的,不会让他打我的,她是我的朋友,我病了,他还打我,一下,两下,三下,他踢我的脸,把我的头往墙上撞,打断了我的鼻子,好多血,好多血,我说我错了,我错了,但是他就是不停手,后来,我就昏过去了……”男孩带着哭腔,眼泪汪汪地说。
莫兰可以想象那个人当时的心情,当他看到这个瘦弱的孩子跟一个年过40的老妓女混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多么绝望和愤怒,刹那间,所有的希望和梦想都破灭了,他的火气就象火山一样爆发了,他的恨是那么强烈,以致他会把这个孩子打昏过去,一下,两下,三下,还把他的头往墙上撞,天哪,他一定流了很多血。
而这个孩子呢,当时已经罹患梅毒,浑身不舒服,有可能还在发烧,突然遭遇这样的变故,他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另一方面,他怕那个人,即使有力气,他也不敢反抗,那个人对他是有威严的。
“你醒来后呢?”高竞口气缓和了一点,他回头扫了一眼莫兰,她正好把手移开。
“我躺在床上发烧,他说,一切都过去了,她死了。”男孩平静了一些后,说道。
莫兰想到一个问题。
“可是你刚刚说,他把月红扔下去时你看着。你不是昏过去了吗,你怎么能看到?”莫兰柔声问道,她不想吓他。
“啊,我的眼睛还睁着呢,躺在地板上,就象死了一样,我以为我会死掉。我看见他把她扔下去,然后……”他忽然露出恐惧的眼神。
莫兰知道,现在是说到关键处了。她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然后怎么样?你看见什么?”高竞盯着男孩的脸。
男孩又格格笑起来,笑得象哭一样难听。
“有一只黑猫爬在窗上,他吓得腿发软,腿发软,刚刚还象条疯狗,突然吓得象只软脚蟹,哈哈,我说给别人听,别人都当我疯了,他们说,猫怎么可能爬得那么高,可是我真的看见了,哈哈……我想大概是地狱使者来接我了,哈哈,可是它忽然就不见了。”他笑着,声音再次戛然而止。
“然后呢?”莫兰紧张地问道。
“他关了灯,跑到另一个房间去了。”男孩终于完全恢复了平静,他目露凶光地说,“后来我问过他,他说我疯了,从来就没什么猫。他说那个脏病把我的眼睛弄坏了,很多人都这样,可是我知道,我的眼睛没坏。于是,我就抓了他的脸,我把尿和屎弄到他身上,他哇哇乱叫,我笑,我笑得好开心……”
莫兰想,这大概就是这孩子会被送到疗养院来的原因吧。一方面,这孩子的疯狂劲让他受不了,另一方面,他也不想这孩子到处乱说,所以,把他关在这里是最好的了,但是他没想到,这孩子一进来,就不想出去了。
你说我疯,我就疯给你看!你甩不了我,谁叫你生了我!我要做你一辈子的负担!这就是两年多来这个孩子的心声,多么幼稚,却又多么残忍,但他真的做到了。莫兰想,对那个人来说,也许情愿没有生过这个孩子。所以,他很少来看他。
回家的路上,莫兰心情低落,丝毫也没有即将破案的兴奋感,那孩子痛苦地揪着头发蜷缩在房间一角的场景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中,她始终无法忘掉那双绝望痛苦的眼睛,还有他那信手拈来的疯狂劲,他已经习惯了,习惯失控了,也许他还在享受这种让别人心惊胆战的恐怖效果。这个孩子已经完了,莫兰想。
“你怎么了?”高竞见她一直没说话,便问道。
“我突然觉得人生很无常。”她轻轻叹了口气。
高竞开着车,回眸斜睨了她一眼。
“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今天应该高兴才对。”高竞一如既往,只要破了案,他的心情自然就是晴空万里。不过,在莫兰看来,他有点没心没肺。
“如果现在发生车祸,我们可能会死在一起,难道你不觉得有话要跟我说吗?”莫兰随口说道。
这话似乎让他很不自在,他居然突然沉默下来,而且表情凝重。
他的态度让莫兰忽然意识到这问题带有某种暗示,于是她马上改口道:“好了,算我没说。我知道你会注意交通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