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美是没说的;能吃苦;第一次坐教练的滑翔机吐出胆汁来了;照样要求超额训练。不够入党的年龄;但她很快成了党支部的培养对象。对了;主要是人缘好;跟人的关系处得放松、自然。那都是大家在她出事之前回想起来的。
出了什么事?
事情就出在档案上。她的档案完全是假造的。因为她知道一个中学生到军队;档案丢在路途上;这是个钻空子的大好时机。
她造了什么档案?!
她填写的表格里;父亲是公社社员;母亲也是公社社员;哥、姐、弟都务农;家庭非常贫困;祖父祖母都瘫痪。本来谁也不会发现她的档案是假的。和她同屋有七个女生;有时会被别人的梦话吵醒。一个女生有天夜里突然被张春美的梦话吵醒。这是什么话?好像有些中国字;有些外国词。第二天早上;这位女生告诉了张春美;当着全屋女生说:喂;张春美;你昨天夜里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外国话!张春美说她胡扯。那个女生说;等着吧;等哪天找别人一块儿来听;证明她不是胡扯。
张俭头脑里跑滑翔机;响得厉害;几乎听不见年轻军官的话了。
……过了一阵;又有女兵发现张春美夜里不睡觉;坐在床上。又有人发现她夜里抱着被子出去了;去教室睡觉了。问她为什么违反校规;她说同屋的女生说梦话太吵闹;她无法入睡。教室无论如何是不能允许人睡的;上级要是查下来;会把这种不成话的事怪罪于学校的。两个女教师的屋子可以搭个帆布床;女教师们即便有梦话要讲;也形成不了七嘴八舌无比吵闹的大势。于是就把张春美搬进了两个女教师的宿舍。
张俭听到此处;已经明白什么将要发生了。
一个女教师在深夜听到张春美用日语说话。女教师虽然没学过日语;但她断定那是日语。她悄悄起身;把另一个女教师推醒。两人坐在床沿上;听张春美在一串混沌不清的谈笑里夹着几个日本词汇。她们跟学校汇报了这件事。一个家庭极其贫困的农民孩子;住的地方是穷乡僻壤;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去哪里学的日语?对她档案和出身的怀疑;就从这儿开始。
张俭心想;丫头那么好的脑筋;怎么干出这种蠢事:假造的家庭是农民;农民不如工人阶级呀?
两个女教师没有惊动张春美。她们装着漫不经心地问她;家里种的是什么?一年种几季稻?养猪吗?张春美还真行;说的农务都还差不离。这时候同学们对她的议论也多了:张春美怎么看怎么不是农村人;刚上学时洗澡;身上还有游泳衣的印子!农村女孩的头发不一样;发梢都有点焦黄;太阳晒的。那时同学们甚至认为;她说不定是某个大首长的女儿;有的大首长怕下级拍马屁;不给他的孩子吃足苦头;末了他的孩子还是个特权子弟。两个女教师偷偷借了一台录音机;张春美又开始讲梦话的时候;她们给她录了音。找来的翻译把那些日本词汇翻译出来;更让她们摸不着头脑了——红薯、土豆、裙子、狗、姨妈、松果、红豆饭团子……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张俭似乎不那么紧张了。
全是这些话。有时候像小孩子说话;那种腔调、发音。学校的校医跟张春美同学谈了一次话。他只问她从小长大的环境;村子里有几家人。几家人里有没有上大学念外语的。张春美一五一十地回答:村子很小;二十户人家;一边有一座山;山上开了梯田。她上高中要走两个多小时的路才能搭上长途车。医生说;家里这么穷;还送她上学吗?她说家家都送孩子上学;那是个风气很好的村庄。你看看;多有鼻子有眼?她是在南京考场考试的;学校的几个考官里有一个记得很清楚;张春美考试那天穿的衣服。那是件很洋气的红色羊毛大衣;黑色翻毛领;黑扣子外面一圈金环;绝不可能是乡下女孩的装束。学校保卫科被惊动了;跟张春美谈了一次话;就把实情给谈了出来。为什么要假造一个家庭背景?原先的家庭不更好吗?她不说话。不说话是要受严重处分的!她还是没话。难道她的家长有虐待现象?她摇摇头。摇得又狠又伤心;好像说亏你想得出来!
“那我闺女现在在哪儿?”
“您知道在军队里;假造身份是犯罪行为;要受军法制裁的。”
“她在哪儿受制裁?!”只要我的丫头能活着回来;受什么也无所谓。
“暂时停了她的课;让她住一阶段医院试试。幻想狂是能治好的。先给她用一阶段药……”
张俭一张愁坏了的脸朝着他面前的地面。用什么药?可别把好好一个闺女用傻了!地上一队蚂蚁欢快地爬过;有的扛着什么;有几只合抬一片蛾子翅膀。蚂蚁也是在“报喜”吗?他张俭的闺女给人当疯子关进了疯人院;他心都痛出洞来了;蚂蚁们照样报喜。他听不见年轻的军人还在叽里咕噜说什么。他会去那医院把丫头接回来;兵;我们不当了;一家人死也死一块儿!
“……学校让我来跟家长谈谈;看看张春美同学的生活环境。精神科的专家觉得张春美的病例不同其他人:她幻想的东西并不是那种……比如说;假如她说自己出生在一个将军家庭;这种幻想狂就好理解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俭点点头。
“我也去了您的厂里。附近的居委会对张春美的母亲评价也不错。从任何方面看;她的成长环境都很好;她在去滑校之前;也一直是好学生——她的老师我都见了。我能不能和她的母亲谈谈?”
这时;公共走廊的阳台成了看台;栏杆上趴着一大排人。人们都在看台上看一个人民解放军的空军和张师傅演出的什么戏剧。空军同志一定跟张师傅讲了糟心的话;张师傅蹲得抽背缩颈;一看就是糟心;糟透了。那一定是他家丫头咋了。出啥事了?事好不了!别成烈士做了雷锋阿姨吧……
这时两个女邻居已经把小环拽到公共走廊上;两条竖着从楼顶垂到一楼的大标语之间有个空间:她们指给小环看楼下蹲着的两个人。
“是我们丫头有啥事吗?”小环大声问道。
张俭一回头;全楼的人都到场了。丫头还没咋的;已经要受公审了。他看见小环的话把多鹤也给招惹出来了;脸色白晃晃地看看他又看看那个军官。
他赶紧做了决断。暂时得瞒住孩子她妈;什么时候告诉她;怎样告诉她;由他这个一家之长做主。
军官对这位父亲突然出现的独断有些吃惊。他站起身;打算告辞;这位父亲却仰起脸;朝他挥挥手。他走上主路;还看见父亲蹲在那里。他想这是个多老实的工人老哥;连请人喝杯茶的客套都忘了;被女儿突然给他带来的打击给打得站不起来了。
楼上四层看台上层趴着的邻居看着张俭慢慢站起来;头晕眼花地站了一会儿;又老腰老腿地朝楼梯口走去。楼梯口的几十辆自行车和这楼一样破旧了;他碰翻了它们时;声响像是倒塌了一堆废铁。张师傅没有去扶起那些倒成一片的自行车;慢慢上楼去了。他对迎到二楼的孩子妈和孩子的小姨说:“都跑出来干啥?有啥好看的?!不就是丫头生病住院了吗?”
四层看台上的观众们听清楚了;相互交头接耳:“生了啥病哩?”
“不是啥好病?”
“看把张师傅愁老了……”
张俭继续对小环和多鹤呵斥:“都回家去!凑热闹!不出点事儿都不高兴!”人们又相互递悄悄话:“听听;还是出了事吧?”
他们没有听见小环轻声催问:“到底丫头生了啥病?”
走到四楼;张俭一阵惧怕。他们家是最后一户;他和他的两个女人要通过整整一条走廊的夹道关切、夹道疑问才能到达家门口。这些夹道的好奇眼睛;会突然发现张家一男两女的蹊跷。这是个容不得蹊跷的大时代。
张俭把头皮一硬;脸皮一舰;对夹道关怀的邻居们笑笑;又对小环说:“空军同志出差;顺道捎个信。丫头身体不好;住院治疗呢。”
一走廊的邻居们还是有点不甘心;但一看张师傅只跟他媳妇说话;无心理会他们;只好散了。
邻居们只知道张师傅五天之后才买上了火车票。因为铁路的某一段闹夺权;两派打起来;火车停开了好几天。张师傅是去看望他女儿的。没啥大病;就是睡不着觉;小环一户户地给邻居宽心。睡不着觉就上不了课呗;不过等她睡着就好了;啥事没有;小环串着门;让邻居们和她自个都想开些。二十户邻居都跟小环一块被蒙在鼓里。
只有小姨多鹤冥冥中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个多月之后张俭回来了;又干又瘦;像是一头骆驼走了断水缺粮、荒无人烟的几十天路;两只眼睛成了两片小沙漠。邻居想;怎么会成这样了?
张师傅没有交代丫头的病情:她是否能睡着觉了;是否又去班级里上课;又坐着教练的滑翔机上天了;又在学校的女篮球队打球了。邻居们只好等着小环来跟他们一一做交代。不给一户户邻居一个交代是从来没有的事。这楼上楼下从来没有谁家的事没个交代就不了了之;把人人都悬在猜疑的半空中。
可就是没听张家人出来;把邻居们为丫头悬起的一颗颗心放下来。小环居然出出进进不提丫头的事;当初丫头去滑校谁没有跟她依依惜别?邻居们开始不满张家人了:你小环别又拿两个红豆沙江米团子来糊弄我们。
小环照样嘻嘻哈哈;提溜着一捆韭菜上楼梯;碰上人;便嘻哈着说;这老韭菜闻着臭;包了饺子香着呢!回头来吃;啊?
张家的小姨多鹤更安静了;白白净净地站在楼梯拐角;给上楼梯的人让路。有时人家手里拎着重东西或肩上扛着自行车埋着头登楼梯;她一声不响地站在昏暗里;像个白白的影子;把人能吓一大跳。多鹤的多礼;安静;以及她十多年来一贯对人们的不碍事;现在慢慢碍起事来。在邻居们眼里心里;她也是个张家人从来没给过像样的交待的疑团。他们突然觉得;有关这位神秘的小姨;张家人把他们悬搁在猜想中;一搁十多年。这怎么可以?楼上家家人的上下楼;进出门都没有相互隐瞒过动机、去向、目的——“出去呀?”“唉;去买点盐。”“做饭呢?做的啥?”“棒子面发糕!”“车给扛上来了?要修啊?”“可不是;闸不紧!”“这么晚了上哪儿啊?”“他妈絮叨死了;烦得慌!”……这位张家的小姨闷声不响地过往;奔着谁也看不见的去向。干着从来不向他们袒露的事情。最多她半躬着身问一句:“下班了?”但一看就知道她不打算给你搭讪下去的机会。
邻居们注意到她又穿上工作服戴上鸭舌帽背着工具包下楼了。厂子里复工了。几个月来;要出第一炉钢;所以也是大事;锣鼓彩绸又是铺天盖地。
第十一章
多鹤背着帆布工具包;把厂子停工时期刻的字头背到车间;有五十多个字头。现在的车间主任也是女的;问她怎么背得动这么多钢字头。她笑笑;点点头。车间主任说又来了新工人;因此多鹤的工作台要搬到门外的树下;等车间的席子棚扩大后;再给她个好位置。她又点点头。树下支了几根杆;拉着一块湛蓝的塑料布挡雨。多鹤非常喜爱这个新环境。
她现在每天刻得最多的是“中国制造”几个字;因为这四个字难度最大。她刻的字从来不报废;一块钢一个字;个个都打在去越南、去非洲、去阿尔巴尼亚的火车轮毂上、钢板上。多鹤罕见的专注目光和手艺传播到三大洲去了。车间主任偶尔有事叫她;她从工作台上抬起头;主任怀疑多鹤根本不认识她。有时主任是想告诉她车间黑板报上的表扬名单里应该有朱多鹤;但因为她开会从不发言只好把表扬换成了别人。不过主任觉得这或许是多此一举;不提醒朱多鹤;她根本就不知道有“表扬名单”这回事;因此主任只说一声“辛苦啊”;就把下面的开导免了。主任怀疑朱多鹤不认识绝大多数车间工友;所有人的面目都给她看成了“中国制造”。
一个四月的下午;厂里的新领导来了。新领导是把厂长和书记关起来;又贬为“监外执行”的犯人之后成了领导的。这个三十多岁的厂革委会彭主任很不容易。一面要保持钢厂出钢;一面要反击另一个想做新领导的年轻人。那位年轻人是另外一支造反大军的司令;天天都组织总攻;企图搞政变;再从彭主任手里把权夺走。
彭主任本来只是偶尔从这里路过;从原先厂长的“伏尔加”里偶然向外瞟一眼;马上让司机停车。他看见两棵大槐树之间拉了一顶湛蓝色的棚;棚下有个半佝腰的身影。
他下了车朝那身影走去时有点后悔;已经理清了的陈事再乱起来就不好了。不过彭主任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子小彭;自信能掌握两千工人的乱和治;自己的感情乱一乱无妨;想治马上就能治。
他奇怪多鹤比他印象中要瘦小。她抬起脸;眼花了似的;大概有十秒钟才聚起光。彭主任向她伸出手;她鞠一个躬;把两只沾满浅灰色钢末的手掌翻给彭主任看。笑脸盛开;笑脸是有了丝线般的皱纹;但比她过去那不近情理的白净要生动一些。
彭主任突然又成了毛头小伙子小彭;隔着工作台把她的手拉过来;用力握了握。旧时的亲切温暖仅隔两层薄茧、一层钢屑。
他的话变得特别多;没有一句见水平;说他如何老远看见她;觉着眼熟;又不敢认。好像瘦了;其他没变……都是些家属水平的话。
她一面听他说话一面拿起小钢锉;把台虎钳钳住的字头这里修修那里修修。修两锉便站直身体;向他笑一笑。
他想上哪儿能找这么个好女人?整天两眼发直地做事情;一点不跟你啰嗦。他过去喜爱她;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她寡言。他从小到大的环境里;话说得好的女人太多了;没有沉默得这样好的。
车间主任来了;搬了一张粗制滥造的凳子让彭主任坐。凳子是给工人们坐上去刻字的;因此它不比工作台矮多少;彭主任一坐上去;马上下来了:坐上去他和多鹤视线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他临走时请多鹤去他那里坐坐。多鹤心里扑通一声他似乎都听见了。国家和人们都经历了多少变化;难道他的邀请还跟几年前一模一样?
多鹤把小彭送到他的伏尔加旁边。小彭坐伏尔加这桩事;肯定在她心目中留下极深的印象;是这几年来发生的所有大事中;值得她在心里好好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