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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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三辑)-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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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也有“民间组织”,他们都是成帮结伙的,而且都是拜把子兄弟。渔标属于外
来的野狗,加上他年轻气壮(兜里又有俩钱儿),根本不吃他们那一套,他想像李
小龙、成龙、李连杰那样,用拳脚在中国的影视圈儿打下个天下来,然后,开着
“宝马”去电视台见甜甜……结果,在一天夜里,被“替身组织”里的人逼到一条
死胡同(北京的胡同太多了),一顿姿式古怪的暴打,把渔标从替身圈儿排挤了出
去。如果你要硬上戏,可以呀,那在对手戏里就是真打,干断你的肋条骨!让你变
成“残联”的会员,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残疾人。

    从北京开过来的这趟火车空列,终于在哈尔滨站的货场停了下来。火车空列停
下的时候已接近晌午了。渔标从货车上跳了下来,找到水塔,打开开关,放水冲冲
头,清爽清爽。然后,他从货场的小路走出去,在火车站站前的大排档那儿,就着
大罐头瓶子里的咸菜、血红的辣椒末子、大蒜瓣儿,吃了两大海碗兰州拉面。

    呼噜呼噜吃拉面的时候,渔标意外地从大排档那台陈旧的电视机里看到了正在
主持文艺节目的甜甜。甜甜除了说话改成港台腔之外,其他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
甜,还是那么媚。

    渔标搓了搓鼻子,跟对面座的那个看上去颇厚道的食客说:“电视里的这个女
主持人,我认识。”

    那人说:“对。她妈我也认识。”

    渔标便不吱声了,端起碗,把红辣辣的面条汤全部喝光!抬起头来再看一眼电
视,电视屏幕已改成“咋的了哥们儿,让人给煮了”的广告了。

    肚子填饱了。

    填饱了之后,出来看看周围的环境,再仰头看看天——这可是家乡的天啊。看
了一阵儿天后,渔标的眼睛有点发潮。他在心里说,我还是个孩子呀!孩子已经三
年没回家了……

    去城郊的班车就在附近,有的是,都在揽客,随上随走。有一个多小时就可以
到家了。但渔标决定先打个电话(除了父母之外,他还吃不准给不给甜甜打一个电
话)。

    在IC电话亭那儿排队打电话马上就要轮到他的时候,渔标又改主意了,他从IC
电话亭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形象——憔悴不堪,蓬头垢面。俨然逃犯、流浪汉的
形象啊。这种德性怎么回家呀!?

    渔标决定去依兰。

    那年,他随一个拍土匪片的电视剧组排戏的时候,他演一个被土匪赤身裸体吊
在冰天雪地的大树上的群众(吊一小时,给30块钱)。他认识一个一块儿当群众演
员的依兰老乡,艺名叫雁脖子,他是从黑龙江的依兰来北京漂的。来北京漂之前,
在依兰的大雁戏社做事,白天唱二人转,晚上打更。他都40多岁了还来北京漂,他
可真行。雁脖子还是一个唱二人转的戏篓子(雁脖子的脖子真的很长),讲话、说
事就像说戏文似的。两人算起来不仅是同乡,还是同行呢,处得挺好。雁脖子总喜
欢戴一双白手套。可他的手又什么毛病也没有,那些漂的人因为这点儿都有点烦他。
一个东北人戴双白手套干什么?!雁脖子临回黑龙江依兰的时候跟渔标说过,走投
无路的时候,可以到依兰去找他,怎么也能混口饭吃。

    渔标听了眼睛不觉一亮。

    雁脖子乐了,他知道渔标的情况。他跟渔标讲,依兰可是个好地方,有道是
“声闻塞北三千里,鸣贯江南十六州”,还是座小小的名城呢。而且依兰的风景也
好看,完达山、张广才岭、小兴安岭,是三山对峙,完全是世外桃源的样子。松花
江、牡丹江、倭肯河,三条大江在那儿汇流。如同人间天堂。雁脖子说,无论是张
广才岭的水,大兴安岭的水,小兴安岭的水,完达山脉的水,还是长白山的水,以
及包括“东北第一漂”的巴兰河等18条支流,112 个小溪的水,都要流经我们依兰
那座小城。依兰还是宋徽宗赵佶、宋钦宗赵恒的囚禁地呢,有诗为证:“五国羁留
从此过,临流涕泪独徘徊”嘛。依兰的女人也漂亮,俗话说“桦南出俊男,依兰出
美女”。当年徽、钦二帝被金兵掳到依兰五国头城的时候,曾带了三千宫女一块来
的。想想看,这宫女的后代还能不漂亮吗?你就去吧!渔标。说不定到了依兰还能
找个好对象呢。你要是在我们那儿结婚,我给你当大执宾。

    渔标照例是扒火车去的依兰。只是没有直接去依兰的火车,那儿不通火车。只
能搭去伊春方向的火车,然后伺机在双峰下车,再搭公路客车到依兰小城。这些他
都事先打听好了。

    渔标瞅准火车未开的机会,迅速地扒上了那列去伊春货车的守车。

    守车的铁路职工见渔标突然冒上来,愣了,干啥干啥干啥!?

    渔标说,大叔,我想回家,兜里没钱,求求你,让我搭个车吧。

    那个铁路职工说,不行不行不行!

    说不行的时候,列车已经开了,再往下推他就会有生命危险了。

    ……

    从哈尔滨到双峰仅两个小时的时间。幸好,这趟货车还真的在双峰山那儿停车
等信号。

    这两个小时里,渔标和守车上的那个铁路员处得很好。都是陌生人,谈也没顾
忌。渔标下车的时候,那个铁路员工还给了他50块钱,说,小伙子,到依兰看看朋
友就回家吧,有爹妈多好啊,别到处乱蹿了。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啊。回来的时
候买张车票,不贵,才二十多块钱。

    渔标说,哎!知道了。

    说着,两个人就挥手告别了。

    守车的那个铁路员工看着渔标离去的背影说,现在的孩子,咳!

    渔标从双峰站出来,是走着去依兰古城的。他想,省一点钱是一点钱,谁知道
前面还有什么样的困难在等着自己呢。就像我老爸说的那样,有时防无时啊。

    很快,夕阳西下了。依兰的夕阳很特别,紫红紫红的,像一只巨大滚圆的球漂
在西天一线。在紫红色的火球上方,龙卷风似的飚起了一缕剽悍且凶恶的霞涛。渔
标看着,兀然间有一种悲怆之感,一股灼热,一种亲切感、踏实感,并倏忽地从他
心中那样暖暖地流过——他想现在自己毕竟是走在黑龙江的大地上呵—

    各种各样的车一辆一辆地从渔标身旁疾驶而过。

    这是个周末,有不少省城的游客开车到这里来,大都是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去漂
巴兰河的。“巴兰河漂流”是这二年黑龙江省内最火的生态旅游项目。再加上依兰
是一座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居住的古城,又是满人的“龙兴之地”,清代的皇
家猎鹰——海东青的驿站,而且在丹清河风景区,还有一大片无与伦比的原始森林
公园。眼下又正值盛夏,因此来这儿旅游的人就更多了。

    走在公路上,尽管有不少私家车、旅游车、长途客车从渔标身边驶过,但渔标
没有挥手截车。他知道,人家是用愉快“漂”,自己是用生命漂。不一样的,挥手
截车也不会停。一句话,没有他这个流浪汉的位置。

    他就那么走。尽管脸上有些茫然,还有点青年式的凄凉。

    终于走到依兰地界了。

    到了依兰地界也就到了山区了。

    山区的景色果然很美,空气非常清爽。

    渔标想,一万个城市也比不上啊。

    渔标一直走到了哈达山山脚下的三江口。这是进城的必由之路。

    上了大堤,渔标停了下来。三条江在一片偌大的平川上静静地汇合。三条江三
种颜色,交汇在一起,仍然在保持着自己的本色。于晚霞的辉照下,非常壮观。看
来,雁脖子说的不错啊。

    身后的那座哈达山,渔标在北京曾听雁脖子说起过,说是山上有一处蹲葬的古
墓。古墓里的死人是抱膝而坐的。渔标当时还问,为什么?雁脖子说,在母体里是
什么姿式,死了以后回到大地母体的时候,古人仍然保持什么姿式。

    渔标想,或许真的像雁脖子说的那样,这儿是自己应当来的地方。

    土橙色的月亮升起来了,它同刚才那轮紫色的落日同样的巨大,同样的滚圆。
渔标想,该是农历十五左右的日子吧,这个是人间团圆的日子呀。想到这儿,便加
快了步伐。

    可是,他去跟谁团圆呢?

    依兰小城里的人们对大雁戏社并不陌生,这个县城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大雁戏
社。大雁戏社是个专门唱二人转的地方。二人转是东北农民自己的戏。而这座小城
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是农村的,依兰是个纯粹的农业县。它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都不可能属于省城那样的大城市。雁脖子说,这一带的农民都非常喜欢听二人转,
不少人是赶大车,坐“倒骑驴”(倒骑的三轮车)到这儿来听二人转的。

    记得喜欢戴着白手套的雁脖子十分动情地说,黑龙江的农民就像离不开土地一
样离不开二人转哪。

    坦率地说,纯正的,土生土长的二人转戏班子,跟国营的那种二人转剧团还不
一样。国营的那种都挺正规的,央视台可以直播或者转播他们的节目。文文明明的,
间或也逗个哈哈乐,但那是文明的逗乐。民间的二人转戏班子是农民自己自由组合
的,赶着挂锄了,农闲了(或者把地租给别人种),几个二人转艺人赶一辆马车,
或者开着小四轮拖拉机,走村串屯儿去给乡下人演。什么场合都行,什么地点也都
没问题。拉场戏拉场戏嘛。他们有点类似能歌善舞的吉普赛人。这些农村艺人的戏
路子很宽,什么《红娘传书》、《燕青卖线》、《劈山救母》、《包公赔情》、《
马寡妇开店》、《夜宿花巷》,戏多了去了,全都会唱,火得很,是熊熊大火!唱、
念、做、打、逗,也妖冶得很,放得开,非常的无拘无束,活儿都绝透了,玩艺儿
也好。打个比方说,如果说公家剧团和民间戏班子都是猫,公家二人转剧团就是家
猫,而民间的戏班子则是野猫。哪个更接近猫的本性,或者说更接近艺术的基本品
质呢?当然是野猫了。

    大雁戏社在依兰小城的一个偏僻处(感觉白天这一带是一个卖鱼卖肉卖菜的自
由市场,有一股刺鼻子的腥味嘛)。一般地说,二人转的“剧场”都在县城的边缘
地带,随便一个茶庄,随便一个废弃的仓库、车库,或者大房子都行,二人转戏班
子不挑,都能搭台子演。尽管现在公家的大剧场并不景气,但他们也不租场子让民
间的二人转艺人演。他们瞧不起二人转。他们不仅古板,而且还特别牛皮。所以外
来人找演二人转的“剧场”并不容易。

    大雁戏社的门口挂着一个黑板,用粉笔写着谁谁来献艺。当然都是草台班子了。
相互串场吧。不是草台班子的二人转也没人看,用农民的话说,没劲儿!太监!

    渔标找到了大雁戏社时,天儿已经黑了,里面已经开演了。支在“剧场”外面
的大喇叭,哇哇地响。有一个人在大喇叭底下哆哆嗦嗦地尿尿。这样的“剧场”不
可能有卫生间。

    渔标走过去问把门儿的,老师,雁脖子在不在?

    把门儿的厌恶地说,就是那个戴白手套的?

    渔标说,对。

    把门儿的问,你找他干啥?

    渔标说,我们是朋友,我是从北京来的,刚下火车……

    那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渔标说,啥北京来的,一口大碴子味!你先进去看
戏吧,等散场再说。

    渔标说,谢谢老师。说着就进去了。

    把门儿的又在后面说,找个后排的旮旯儿坐,前面的空座还留着卖钱呢。

    渔标说,知道了。

    渔标找个旮旯坐了下来,心想,先看着,或许雁脖子已经扮上了,正在戏上呢。

    大雁戏社的舞台并不大(其实,所有的二人转的戏台子都不大),宽里打也就
十几平方米的样子。剧场也不很大,也不正规,坐百十个人撑死了。前三排是所谓
的“雅座”。雅座就是椅子。面前有个长茶几,有茶水,瓜籽,山楂片供应,茶水
管喝管添。坐在那儿的看客,看样子像似到依兰旅游、到巴兰河漂流的游客,估计
都是公家招待的那种人。雅座上也有几位练摊儿的老板儿。男的女的都有,打扮都
非常城市,只是女人的妆化得太浓太艳了,有点儿过了。后面几排座是普通座,普
通座是长条凳子,坐着满满的人。一般说,雅座卖10元,中间座6 元,后几排3 元
一位。个个都看得贼认真,贼开心,拼命地鼓掌,拼命地叫好!所谓的舞台灯光是
两长条子日光灯,剧场的天棚上是四条。没什么舞台设计。倒是有一块天幕,天幕
顶上缀一排十几个小摊上卖的那种苹果大小的塑料小红灯笼。从天幕顶那儿还垂下
几条金纸条子。乐队在西边的暗处,隐隐约约瞅见似乎还有电子琴的样子。东边是
演员上下的通道,也没有边幕条,演员一打帘就上来了。台上有两个麦克风,肯定
是开到最大的音量了,轰轰的,震耳欲聋。台上一丑一旦正在表演。丑角是个小年
轻的,留着清代的长辫子,穿着清代的马褂,下身是黑色灯笼裤。旦角是个女孩子,
挺漂亮的,穿一身唐戏素装,打扮得有模有样。丑角正平躺在舞台上,头上盖着个
红手帕——人已经死了的意思。那个旦角蹲在他身边儿边唱边哭。那是真哭,是那
种毫无艺术修饰的真哭,哭得人肝胆直颤,不忍卒听,不好意思,坐不住,想走。
哭戏文里的虚构人物,被演员这么个哭法的,人间少见。悲剧式的痛哭是不是当地
农民的一种审美需求呢?

    小城的二人转的节目安排大致是这样的,先是来一个“小帽”,像《唐营送枕
》,什么“红日滚滚落西山,关上城门上锁栓。行路君子投旅店,鸟奔森林虎归山。”
什么《摔镜架》,“一只孤雁往南飞,一阵凄凉一阵悲”等等。这些小帽唱完了之
后才是正戏,像什么《鞭打芦花》、《十八相送》、《冯奎卖妻》等等。再下来,
是整一段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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