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他是来取回自己的行李。我陪他回到宿舍,颇有些伤感地和他依依告别,仿佛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着的,这个人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一场表演。
苏波多告诉我他将去一处建筑工地打工,我只能再一次问他为什么,这都是为
什么。
他愉快地说:“我和豆号需要吃饭呀。”
“我是问你为什么非得去当苦力。”
“我要给豆号做一个榜样,我要证明纯洁地活着是如何可能的。”苏波多眼中
的确有一种光芒。他用学过的解剖知识向我夸耀道:“用不了多久,我的肱二头肌
和腹直肌都会强健起来。”
送走苏波多,我回到操场上继续和罗小佩谈情说爱,话题再也离不开苏波多。
苏波多的退学早已成为校园里脍炙人口的盛举,不明究竟的准艺术家们一致认为这
是个可圈可点的行为,尽管他们无法效仿,但很乐于远距离欣赏。罗小佩听完我似
是而非的介绍后,一脸神往地说:“他是个可爱的人。”
“可爱吗?我怎么不觉得。”我有些酸溜溜地说,“再说了,光可爱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艺术有什么用呢?”罗小佩反驳说,“这根本不是问题。他的效
果就同一幅好画相同。”
我说:“可惜他这幅画迟早会被生活撕成碎片的。”
5
正如我所预言的,苏波多这幅画很快就出现了被污染的迹象。
他推开画室的门,令所有同学都禁不住为他一阵揪心。几天不见,苏波多的形
象就大大改观了,他灰头土脸地站在那里,衬衫袖子一只捋到胳肢窝,一只垂在手
背,牛仔裤的膝盖处也貌似时髦地磨出了洞。这种形象在美院里比比皆是,但发生
在苏波多身上却令人触目惊心,他从前是那么一尘不染、那么让人赏心悦目的一个
样子啊。
他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我担心地问他出事了吗,他摇摇头,说:我只是想来
看看大家。他示意我继续画,不要被他打扰。他安静地坐在我身边,看我作画,隔
一会儿对我提出一些建议,我采纳了他的意见,画面效果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趋势,
对象在画面上呈现出一种被更多主观观照的面貌:一个新的空间,一个只存在于内
心的新的形态。我得承认,苏波多的确是一个天赋不错的人,同时也认识到,我们
眼中的外部世界是如何地不同着。
一直画到画室里只剩下我们俩,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苏波多突然在背后
说:“康颐,我很累。”他的语气平淡,可是这句话却让我的心猛地紧缩了一下。
我回头看他,他闭着眼睛,两只手合在一起夹在两条腿中间。我失去了讲任何刻薄
话的愿望,拍拍他的肩膀,没话找话说:“波多,你真不该把专业荒废掉,有些可
惜。”
他垂着头说:“我现在觉着老黑的话有一定道理了。”
老黑就是黑格尔。黑格尔在《美学》中说:艺术不再是真理获得自我存在的最
高样式,不再是精神实现的最高要求;艺术在现时代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它在最
高的使命上已不过是一种过去的事了。
苏波多从前对这段话坚决地抵触,他也不把黑格尔叫老黑,可他现在却觉得老
黑有理了。我宁愿不相信这是他的真实想法。不然无法解释他的行为,他不正是在
试图向一种艺术的境界倾斜吗?也许只是因为这种倾斜已经让他体会到了恐惧。
我留他在学校吃饭,他拒绝了:“豆号还在家等着呢。”
目送苏波多离去,我有一丝伤感,一丝失望。我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他这样一道
风景,他代表着另一种可能。他的存在方式,对于我都自感浑噩的大学生活如同一
架制衡的仪器,使我不至于过早地被欲望引爆。然而,如今连他似乎也动摇了,那
么我还有什么希望?我把这感觉说给了师敏,师敏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一支画笔在
她的手里折成两截。
6
我收到苏波多的一个传呼,被他约到距校园不远的一片麦田里。在一条灌溉用
的小渠边我找到了他,他回头看我一眼,满脸泪水地说:“我打了她。”
——从工地出来,苏波多不仅四肢无力,就连他充沛的思维都变得麻木了。他
没怎么想就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坐进车里他发觉这样很荒唐,自己玩一天命就为打
次“的”?叫司机停车时,苏波多想要是司机敢多一句话,今天非得跟人家见回血
不可。司机没抱怨什么,这样苏波多下车时还一反常态地踹了一脚车门。看着汽车
喷出一股尾气扬尘而去,苏波多跟截木头似的枯站了很久。
他不知道怎么跋涉着回了家,进门后就扑倒在床上,迷迷糊糊中让人摇醒,苏
波多问:“谁这么混蛋?”
“除了我还有谁?”是豆号的声音,“你快起来哦,我给你买了一只烤鸭。”
苏波多头埋在枕头里问:“你上哪儿了?”
“出去了。我给咱们带回来许多钱,我决定不允许你再去工地翻沙子玩了。”
苏波多半天没吱声,然后才慢慢地扬起脸,问:“你说什么?”
豆号严肃地重复了一遍。
苏波多明显地感到自己从头颅到心脏都震荡了一下。她居然又回到了以前的生
活,居然“决定”不充许他再去工地,并且还是“翻沙子玩?”呃!
“你这个……婊子!”
豆号呆住,反应过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一巴掌赏了过去。苏波多头一歪,嘴角
就流出血来。完全是本能驱使,苏波多弹跳而起,酝酿了一肚子的情绪终于找到最
佳的突破口,于是快乐地蓬勃而出。他拳脚并用,轮番向豆号奉去。他从没打过女
人,连男人也没这样连贯地痛击过。起初豆号还能躲闪,但无奈他发挥得异常出色,
他像个欢乐的孩子,全身心地扑进了心爱的游戏中,很快就把她打翻在地了。苏波
多精力盛,翻了一天的沙子好像没让他累着反而给他充足了用之不尽的能量,他姿
势优美专击要害,且着着到位,使得一个人影在他眼前上下翻飞。
苏波多住手时,自己都被眼前的情景吓住了,豆号瘫坐在墙角,鼻青脸肿披头
散发,邋遢得不成个样子,身上不知哪来的一团团血污,整个人就像揉成团的脏抹
布。她的身边,是一只被踩得稀烂的烤鸭子。
豆号呻吟一声,像个红军战士一样的顽强:如果揍我能让你轻松一点,你就揍
吧……
——我们坐在阳光下的田埂上,苏波多巨大的悲伤感染了我,尽管我不欣赏他
孱弱的样子,尽管我是个被狼狗般凶恶的欲求紧紧咬住的人。随后赶来的师敏紧挨
着苏波多,始终紧握着他的手。
“我是不是很自私,我是在利用豆号,当她是老天馈赠给我的一个机会,粗暴
地抓住她,目的只是为了自己安静下来……”苏波多反复这样检讨着自己,眼中不
断地噙满泪水,手指绞在膝盖上磨出的洞里,将那个洞一点点撕成一条口子。
“离开她,波多,你离开她……”师敏脸色苍白得像一个贫血病人,她摇撼着
苏波多,喊道,“把她赶走!”
苏波多像被她咬了一口似的跳起来,一只脚踩进了水渠,污水贱在他腿上,也
溅在我和师敏脸上。我们狼狈地跳开,情景就像一颗炸弹突然落在了我们中间。苏
波多索性将另一只脚也踩进了水里,他站在黑黄色的泥水中,像面对敌人一样地仇
视着我们:“我不能离开她,你们是想让我变成一个小丑吗?离开她我所做的一切
将变成怎样的可笑呢?我不愿意,你们也不能这样要求我……”
“可是你将被毁掉!”师敏满脸泥浆地对着他警告。
“你混蛋!”我再也听不进去这样几乎让人憎恶的胡言乱语了,“你已然是一
个小丑了你还逞什么能?”
苏波多呆若木鸡地大张着嘴。
师敏不可思议地冲着我叫起来:“你滚开,你没有权利这样骂他。”
我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你们在这儿当疯子吧!”我怒气冲冲地转身而去。走
出很远,我回头看到苏波多疯狂地在麦田里奔跑着,跳跃着,几个农民正在高声叱
咤着从田埂四面向他包围过去,最后终于抓住了他,将他抬着往田边走。农民们义
愤填膺地用拳头教训毁坏他们庄稼的苏波多;师敏像头母狮般地扑上去……我的眼
前霎时模糊。
7
保护麦苗的农民将苏波多额前打出了几个包。师敏没有因为性别的原因受到礼
遇,她的反应太激烈,农民们不得不也让她挨了几下。
苏波多带着额上的伤回到家里。打开房门他首先差点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倒,
接着他看到几个男女围坐在地板上打扑克,输赢的结果一目了然:一个女孩完全是
裸着上身坐在那里,她是一个明显的输家。苏波多的眼中猝不及防地被塞入一对青
涩的乳房,强烈的视觉效果令他有几秒钟的恍惚。你们是谁?苏波多问,但没人理
睬他。屋里人对苏波多置若罔闻,仿佛这里是一个可供随便出入的公共场地。
在另一间屋里苏波多找到了豆号,她正在翻箱倒柜,身上穿着一件米色碎花的
长裙,裙摆很长一截踩在赤裸的足跟下面。她从衣柜里缩出身子,回头向苏波多粲
然一笑,“怎么样?”她旋转一下身子,拖地的长裙摆成一只花朵,“是长了点,
不过剪一截就行了,很简单。”苏波多瞪着睛看着她,豆号得意地笑着,一张被苏
波多伤害了的伤痕累累的脸显得有些不真实,蹊跷中有种暧昧。苏波多怔怔地退了
出去。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苏波多从工地回到家,进门后都感觉是走错了地方:屋里
聚满了不三不四的人,他们纵情恣意。豆号兴奋地与她的朋友们打成一片,居然没
有一次发现苏波多站在门外。苏波多只有惊恐地逃走,逃回到美术学院,至少那里
还保留着一张曾经属于他的架子床的下铺。
苏波多羸顿地躺在那张没有被褥的空床板上,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长时间地
迷茫着。这样的眼神将我们那间宿舍漂染得满是灰色。我冷酷地打击苏波多:既然
这样,你还去工地有什么意义?你榜样的力量似乎并没有教化那个女孩。
他说:“我还坚持着,这就是意义所在。”
有时苏波多在美院呆到很晚回去,豆号和她朋友们的节目还没有结束,这样的
夜晚苏波多只有蹲在楼下的花丛后面,直到那帮人尽兴而散,从他身边经过,笑语
喧天地离去。苏波多蹲在花丛的阴影里,就仿佛当初坐在一棵槐树下,隔着一条铁
轨遥看那间小屋一样地遥看着自己家的窗户,那里同样时时传出一些奇怪的喧哗,
吃惊的尖叫,放肆的大笑,以及语焉不详的对骂,其间能够辨认出的声音同样给予
苏波多以刺痛。
一旦进了家门,苏波多就立刻将自己封闭起来,用反锁的门使自己独置于一室。
那套房子足够大,他总可以将自己与豆号隔离开。豆号在深夜里一次次捶打着紧锁
的门,却没有一次看到苏波多从门的那面露出脸来。苏波多用这种方式抗议着,但
夜深人静时的一声声扣响,吁请与拒绝的纠缠,未必就对他不是一种折磨。
一天,苏波多躺在架子床的下铺上睡着了,醒来时错过了校门的关闭时间。我
劝他留下来,他坚持着非走不可,我只得同他一起溜下楼,协助他翻墙离去。苏波
多在半夜三更回到家里,进门后发现房间里的气息异样的清洁,说明今天并没有举
行例行的聚会,他还发现房间里的每一扇门都被关死了,凡门都是墙的感觉令他不
知所措地站在黑暗的客厅里发起呆来。
突然一双手臂从后面环绕住他,他几乎本能地要惊叫起来。
“别再回来这么晚了好吗?”豆号的声音轻轻地在耳边响起来,“别这样不要
这样了好吗?我们这是干吗?我们在一起就是为了互相拒绝吗?不是为了快乐吗不
是为了快乐是为了什么我们要在一起呢……”豆号的声音有着梦一样的音调,反复
的疑问,反复的自语式的呢喃,突然她哭出了声,哭声瞬间而至,贴着耳朵飘进苏
波多的体内,她说:“波多我发现我爱上你了,我们再也不能分离。”
8
苏波多的状况在那段时间似乎有了好转的迹象。他委托我替他卖掉从前画下的
几十幅油画习作。我们在一个星期天早上将几十幅画送到联系好的画廊,像倾倒垃
圾一样地将它们倒给了画商。做完这件事,连我的心情都阴郁起来,我为那些画伤
心。我有好长时间不忍去看身边的苏波多,我怕在他的脸上看到我承受不住的悲切。
可很快我就发现,我的谨慎完全多余,苏波多昂首阔步地行走在大街上,精神面貌
出奇地好。
我们在人群中穿梭。我尾随苏波多这个商店进那个商店出,游荡了几条街后,
终于弄清了他的意图:他倾其所有,用刚刚卖画的所得换来了一枚钻石戒指。
“豆号的生日到了,我要送给她这枚戒指。”他幸福地说。
那一刻我相信苏波多已经爱上了这个女孩。之前我感觉里“爱”这个字似乎并
不适用于他们,苏波多的行为似乎更接近一种耽于自恋的英雄企图,他是在有些自
我慰藉地舞蹈着。但在这枚钻石戒指炫目的映照下,我相信爱情这件同样毁人的事
情已经成熟在我的兄弟苏波多那颗诗化了的脑袋里面。
我和师敏应邀去给豆号庆祝生日。在那间三居室的大房子里我们做着一些很老
套的事情,我们动手弄出几样色味俱无的食品,我们就着瓶子喝下许多的啤酒。苏
波多与豆号在我们面前充分地表演着缱绻爱意,豆号醉态可掬地把苏波多搂在怀里,
无限爱怜地对我们说:我也要找一份工作干,我的波多太累了,他真是太好了……
苏波多嘴里咕咕哝哝,半天才讲出一句比较清晰的话,他说:
“豆号总有一天我要带你去唐古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