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的地走。也许他没有什么目的地,反正就是要在房上走路。
房顶已经七年没晾了。前年就该晾的,只是……海山顺利地穿过那条暗藏危险
的巷子,来到自家门口。走进院子,正好北风暖暖地吹过来,他抬头看了看房顶,
自个儿摇头。
他刚去村委会院里的影壁那里看“会计年度公开报告”回来。看了半天看不明
白。听旁边一个在城里念书的学生说,布告没啥看头,总之是村委会又亏钱了。这
样的布告原来总要在过年前贴出来的,后来听说上边来了检查组,说以后要现代化
了,说国家的财政年度是到三月底的。所以,会计报告要在三月底张榜公布。啥时
候贴还不一样?反正是亏钱。海山对着自己的房子,在当院的月台上蹲下来。阳光
照着他的后背。
昨个儿,他找村长说要洇地。村长说当然不能误了农时,但是也要给过冬的麦
子先浇水。洇地着啥急,还没到清明呢。谷雨前保证让你浇上不误耕地和播种。村
长说排水的人已经排到清明后了,再说,那些人都是按时交电费的,海山啊,你啥
时按时交过电费呢?呵呵,要用水了,你想起找我了,早干吗呢?海山说电费我交
了的。村长说,你三五个月交一次,停了你家多少回电了你自己说说吧。钱有点紧
呢……嘿嘿,钱紧?你媳妇在县城里替家具厂老板看摊卖家具,还缺了现钱你家?
那是人家的钱,我媳妇不能乱花的……那是她哥帮着找的没工资干拿提成的活路。
冬闲的时候,海山曾经开了那辆“狗撵兔子”去媳妇的家具摊门口趴着,等着
帮人拉家具,媳妇说那样每天可以挣点。但是,趴了几天,他就回了北臧村。因为
他根本没挣到钱。同样趴活的人告诉他,上路的时候小心点,别让警察逮着,县城
里不让“狗撵兔子”走。他懵头懵脑上了路,拉着一套沙发,走过两个路口就让警
察截住了。警察张口就说要罚款200 块。饶了我吧,我媳妇卖一个月沙发还挣不到
这个数呢。警察点着海山的额头说,你有没有法制观念啊,你这种乡下破车还敢在
我眼皮子底下窜来窜去呐?不拿200 块今天你甭想从我这里走。货主在旁边一个劲
地埋怨海山,怨得海山心里直起急。
海山抬头再看看房顶。大前年房顶就漏了,一直说要晾房的,可是前年爹死了,
去年丈母娘病了,都要花钱,拉了多大的饥荒才把钱给凑上的啊。要不是媳妇去年
到县城替人家卖家具,到了秋后都没准没有现钱呢。粮食不愁吃,但是现钱呢?秋
后白条子下来,村委会还说他们亏钱。真不知道城里人都是怎么过活的。也不知道
他们一年到头亏不亏钱?警察一下子罚了我200 块呀,这不是迈腿就要钱吗?
昨天晚上和媳妇睡在炕上,黑暗里,他搂着媳妇。媳妇每天回来就说累,他说
你天天在城里你还累?我每天骑三小时的车上班再骑三个小时的车回来呢,我在城
里也没绕世界玩去。好好,说着他翻身压上了媳妇。媳妇说今天真是累呢,家具摊
今天挪窝,搬了一天货。媳妇说着就把海山推下去。嗬,你是我媳妇,你在外挣钱
你还牛气了?再牛气你也是我媳妇,我想咋就咋。说着,海山再次翻上去。
等他喘息着从媳妇身上下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窗户边房子顶棚的糊纸,上面
的水印子,在月光里是那么刺眼。这样的水印子家里还有十处八处吧。房顶再不晾,
今年的夏天,房顶可就悬了。
他对媳妇说,哎,谷雨前晾房吧。媳妇打着哈欠说,还说晾房呢,拿什么晾啊。
去年前年借的钱还没还清呢。十几年前我拣过一个一百五十块钱的存折,拿回家给
我妈看,我妈说,真不少钱啊,够晾一次房的了。现在,怕一千七八都打不住吧。
海山听了媳妇的话说,肯定打不住,我打听了。还不如前年就晾了呢,那时候,一
千总够的。媳妇含糊地答应着,沉沉睡去。
一千七八,哪儿淘换去?
“爹,爹!”海山还在阳光下懒懒地想着,小好从房顶上探出头来喊。告诉你
几百次了别上房别上房,你以为上房走路是便宜的吗?孙子,你给我下来。小好听
了爹没来由的愤怒,头又缩了回去。你个孙子,有种今天就在房顶上别下来,妈的,
敢下来我就打折你个孙子腿!
这房子还是七年前晾过的,那时侯爹还活着。唉,他叹口气,清明了,大姐二
姐和姑爷们回来扫墓,要好好招待一顿,总要吃点好的再喝口罢。爹娘在的时候就
说过,姑奶奶出了门,和姑爷一样,都是贵客呐。太阳到了海山的头顶,照得海山
身上,竟让他有了渍渍的汗意。他脱下毛衣,随手搭在晾衣裳的铁丝上。吃喝也要
钱,不是吗?
晾房是个体力活啊。爹还在的时候,那年,头年秋收完了,就要开始准备了。
爹说:“海山,去道口截个运石灰的车。”他飞快地去了。“海山媳妇,你去
北后截辆运花秸的。”媳妇敞胸露怀正奶着小好,脆声声地答应着,抱着小好颠颠
地去了。海山走过那条窄巷子的时候,不用担心李大宁的娘扔东西,因为那时候,
她还没有痴呆。因为海山在巷子口遇到她的时候,她抱着李大宁的孩子,正唱: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花秸运进院,爹又差他到天宫院姑姑家借头驴子。海山媳妇把孩子捆在背上,
吆喝着小驴拉着碌碡在院子里压花秸。爹说压花秸这个活路轻省,女人干吧。爹还
说花秸要压扁,秸秆里不能空着。卸石灰的时候,忽然刮了北风。爹喊:“海山媳
妇,你把孩子放屋里去,别迷了他眼呐。”孩子哭闹起来,搂着娘的脖子不撒手…
…
下午,海山和爹在当院里接着挖石灰池。先在东边挖个两米见方的,半米来深。
紧挨着,离开大约半尺远,再挖个差不多大小的。他和爹从前半晌起,一直挖到后
半晌。吃了晚饭,他让爹歇歇,自己在当院里,把石灰推到东边的池子里堆起来。
然后,他在两个池子间挖开一个尺把长的口,下好铁箅子。他抹了抹满头的汗水,
向屋里喊,爹,爹,弄好了。爹答应着,走出来。没有灯光,也没有月光。满天的
星斗。
黑暗里,爹和海山一趟一趟往堆了石灰的池子里担水,热腾腾的蒸气从池子里
冒起来。来年四月应该是晾房的时候。
海山还在往池子里倒水,爹转到西边的池子里,往里面铺花秸。铺着铺着,老
人示意海山先停下来。他拿了根铁棍子绕过来,在石灰里搅动。热气蒸上来,爹一
边搅着,嘴里一边嘘嘘地,像是要把热气吹开。石灰水轻轻地流过铁箅子,流到花
秸上。爹过一会儿,又回到花秸那里看看。石灰水差不多浸过花秸的时候,爹又重
复着往西边的池子里续花秸。花秸……石灰水……然后又是花秸……石灰水。西边
的池子满了的时候,爹长出一口气说,海山啊,你那边先停了手吧。海山赶紧过来,
递给爹一把四齿儿,自己手里也拿着一把。他和爹一起把在石灰水里泡过的花秸捞
起来,在当院的空地上垛成垛子。
第二天晚么晌,海山和爹接着干。泡过的花秸,软塌塌的,裹着粘稠的石灰,
在当院里越堆越高。几天后,堆成两个一人高的黄中带白白中带黄的花秸垛。秋风
里,当院飘着淡淡的稍微有点呛人的碱味儿。没有在石灰水里泡过的花秸,照样还
残留着些麦田的香气……只等着来年四月,往垛子上浇水,把沤了一冬天的花秸刨
开,就可以晾房啦。
第二年开春,小好已经满地跑了……
刨开的花秸烂绵绵的,浇上水之后,粘得碰哪儿沾哪儿。爹和海山一个房上一
个房下,把花秸递到房顶。爹在房上小心地把花秸铺开,他的胶鞋踩在花秸上,扑
哧扑哧地乱响。终于把房顶铺满了,大概有半尺厚的光景。海山接着提了一筐西边
池子里沉淀的石灰膏子上房,用个大铁抹子把石灰膏抹在花秸上,一点一点,把房
顶抹平。
潮湿的房顶,在四月的风里,要晾上个三两天。
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候。海山在爹的指点下,把晒过的细沙子搬上房,撒开,就
像是电影里的农民往地里撒肥。村子里不缺沙子。村西,东大堤下的荒滩上,随便
找个地方就可以筛沙。东堤外,当年滔滔的永定河,以及北臧村鱼米之乡的景象,
早已成为北臧村人口头故事里的一个年头久远了的背景。北臧人后来一直用花秸而
不是稻草晾房子的习惯,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种麦子的时候,被打破的。
海山和爹并排站在房顶,从紧西边的北沿儿开始,脸冲外,用脚一步一步地踩
在撒了薄薄一层沙子的石灰上,把花秸和石灰踩实。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爹背着手,
海山左手夹着烟。爹无声地踩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这次晾房,一共花了小八百
块呐,海山啊。不知咱家下次晾房的时候,八百块还够使不?”
不够了,爹,海山讪讪地自言自语,一千八呐,爹。现在不用从头秋开始准备
了。现在有打浆机,花秸稻草的在打浆机里就和石灰膏子混合好了,也有现成的膏
子,都是现成的呐。可是,哪儿找现钱去?
半天,海山没见小好有什么动静。心里放不下,他蹑手蹑脚地从梯子上去。房
顶上,过去的花秸们从破落的石灰层里支棱出来。小好手枕在头下,倚着一摊棒子
核睡熟了。唉,要让儿子也像孙小事一样去县四小上学,还得花六千呢。村里的学
校不行啊。
他放眼向东南方向望去,李大宁正和他爹李卯奎在房顶上晾房。李大宁家还是
有钱啊……小好睡得正香,嘴里吧嗒吧嗒的。哟,晌午了吧,还没弄吃的东西呢…
…
她走了之后
王冬梅
爱很痛苦,不爱很难受。
人一过了三十岁对结婚这件事情就不会感到新鲜了,可是听到李冰结婚的消息,
同事都长出了一口气。就像守着一条冻僵的蛇,终于看到了它的身体出现了生命的
律动。
说实话,周晴走后,李冰压根就没打算结婚。他是发现小蕾是处女后才决定娶
她的。李冰心里非常明白小蕾这样“奉献”自己大多是因为那八千美金,她以女人
宝贵的贞操为撑竿越过了众多和她有一样想法的同类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李冰觉得
小蕾这样做没什么,现在的女孩子都很实际,她的进入和周晴的离开都有道理,李
冰觉得她没有错,在今天的世界里最难判断的就是对错问题。
李冰来单位发请帖的时候大家都来恭喜他,人们心里暗暗感叹老天终于给了这
个痴情人以补偿。他们虽然不至于说李冰因祸得福,起码高兴李冰能有机会娶一个
小他九岁的年青女人,男人能娶一个比自己小的女人终究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
可是李冰自己一点也不兴奋,不完全是因为自己油了、厌了,而是看透了。李
冰觉得自己从周晴到小蕾只是人生的一次流浪,和令人烦、累、俗的仪式没什么关
系,若不是小蕾闹着,他才懒得折腾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以为最可怕的梦,李冰最可怕的梦就是周晴离开他。自从周晴
答应李冰求爱那天起他的心里就多了一份沉重,那是一种深深的恐惧,李冰知道这
种心理负担是因为他对她感情过分地投入造成的。李冰经常半夜里大叫着把自己和
周晴惊醒,指着她说你可把我气死了,然后就给她讲述她和其他男人好自己去杀那
男人的经过。最具体的一次是他梦见自己因为杀人被押上了刑场执行枪决。李冰看
见了自己的母亲、父亲、哥哥和姐姐,李冰挣脱了警察跑向母亲大喊:你快把周晴
找来,就说我原谅她了,让她快来看我。
那一次他们俩都哭了,周晴紧紧地把李冰搂在胸前安慰他,可是李冰的心理症
结已经形成,李冰和她一样都没有办法减轻。但是命运不能因为李冰怕就免去他的
不幸,离婚这个灭顶之灾还是降临在李冰的头上,但是他们离婚的理由不是李冰意
料的周晴和其他男人好,而是她要去美国。
周晴的本专业是经济管理,刚毕业被分配到毛纺厂。但是不久就“跳槽”到一
家独资企业,她在学校就是英语协会的理事,到了外企更如鱼得水,不到半年就被
提升为经理彼德的助理,不久又调往总部工作,并拨给她八千美金动迁费。
工作不是留学,没有陪读的待遇。总部在美国,如果周晴去,就意味着和李冰
分离。外面的世界风云变幻,周晴不想连累李冰等她。有那么一段时间周晴回家总
是沉默,但是她的心理李冰早看了出来。当李冰意识到她只有身体留在自己身边的
时候,就主动和周晴谈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想让你委屈自己留在我身边,我没有
能力给你创造美国拥有的一切,我能做的只是给你自由。
周晴对李冰的做法似乎早有思想准备,她把手里的书放下,很平静地说,我和
彼德没有工作以外的关系。李冰说,这我知道,你永远不是用色情达到目的的人,
有一点你骗不了我,你向往美国,我不想连累你。周晴仰头正视着李冰,他们对视
好久之后,她一字一句地说:你必须留下这八千美金,否则我不走。
李冰离婚就这么简单,别人都以为那八千元是周晴给李冰的赎身钱,唯有李冰
知道那是一种爱,生活本身充满了坎坷,周晴并没有天真地把在美国闯世界看得很
容易,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八千美金都像高山上的氧气那样宝贵,可是她毅然留
给了李冰。
李冰心里清楚,如果自己不提起这件事,周晴是不会说的。但是李冰不想看她
去压抑自己,只是企盼她能因为舍不得自己心甘情愿地留下来。李冰想象她因为舍
弃了这个机会而流下了眼泪,然后因为和李冰险些分离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