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径约一尺的屋型风铃有东方风格,如果挂在和式房间的屋檐下,应该会挺有味道的,可是这里是一间十坪大的豪华西式房间,挂上这串风铃;难免令人感到突兀。
房间里的暖炉上方挂了三张肖像,从右边看来分别是琢磨、铁马和琢也。金田一耕助研究过他们的资料,因此很轻易就能判断出这三张肖像的身分。
“那是我过世丈大的嗜好。”
“什么?”
“风铃……你大概也注意到了吧!在西式房间挂上风铃其实是很不搭调的。”
“是啊、是啊!你这么一说,让我想起已经过世的琢也先生不是曾经写过一部‘风铃集’的歌集吗?”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他的确有一部‘风铃集’的作品,‘风铃哀伤不已,今晚又是父不来母不语。’我先生是小老婆所生,在小老婆的家长大成人,因此才会有这种感伤。”
“这么说来,琢也先生是在南部出生的喽?”
“嗯,谢谢你调查得这么仔细。”
“不,这算不上是什么调查,因为前天午后风间来电,叫我今天来一趟,希望我能听听这件事……听说风间这次接下你们医院的工程?”
“是的,因为五十岚集团的两、三栋大楼都是委托风间建设盖的,而且在和风间社长几次接触中,我经常听他提起你……”
法眼弥生今年几岁呢?
根据金田一耕助从前天到今天恶补的资料显示,她应该是六十四、五岁,不过她看起来才五十出头而已。
她生就一张鹅蛋脸,虽然肤色微黑,肌肤却依然光滑细嫩,完全看不出丝毫的龙钟之态。
即使是盘绕在她脑后的发髻也给人落落大方的感觉,尽管其中夹杂几根白发,反而更显得自然宜人。
总之,这位身穿黑底紫色碎花和服、腰间系上一条细带子,悠闲地坐在藤椅上的老妇人,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她竟然是五十岚集团的会长,甚至是东京都内数一数二的私人医院——法眼综合医院的理事长。
(不,这女人总是这样的。)
金田一耕助想起自战前至战争期间听到有关她的传闻。
据说她是以静制动,丝毫不露出自己有凌驾男人的超高本领。
然而她的机智谋略、胆量和行动力,却令所有厉害的男人一听到她的名字,都不禁退避三舍。
今天是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二十一日,也是本条直吉来拜访金田一耕助的前三个礼拜。
金田一耕助应好友风间俊六之邀,前来拜访位于田园调布的法眼家,他现在正在冷气超强的会客室内和弥生面对面交谈着。
“事实上……”
就在弥生把身子向前挨近,正要说话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嘈杂的争执声。
“不行、不行!阿滋,姑奶奶那儿现在有一位重要的客人。”
“那么,妈妈在这儿做什么?难道是站着偷听?”
“哎呀!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我正准备敲门送饮料进去,再说,我从不偷听别人谈话的。”
“那么就快点敲门啊!有件事我非跟姑奶奶说不可。”
“你真是无理取闹!”
不久,门口果然传来敲门声,只见光枝和阿滋相继走了进来。
“金田一先生,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一位五十岚光枝是我的弟媳,现在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她打理,因为我连煮饭之类的事都不会。”
弥生侧头微笑道,金田一耕助这才察觉她的左眼似乎有问题,当她从正面看东西的时候,并不会让人觉得她的眼睛有任何异常,可是一旦斜视的时候,却只有右眼会有反应。
(左眼一定是义眼。)
虽然弥生的左眼和右眼一样会转动、会眨眼,但是两只眼睛的光泽不太一样,而且,相对于右眼的湿润,左眼就显得比较干涩。
“请用。”
光枝轻声招呼金田一耕助,并弯下腰,在摆着精致餐点的碟子上各放一支叉子。
五十岚光枝有多大年纪呢?
她比弥生小九岁,所以大概是五十五、六岁。她的皮肤白皙,身材略显发福,看起来非常和蔼可亲。
她也和弥生一样穿着和服,只是系上腰带的她看起来就像孕妇一样大腹便便。
“这位是光枝的孙子——阿滋,可是在户籍上却是光枝的孩子。”
弥生轻声笑着说。
“因此从血缘上来说,阿滋和我的孙女由香利算是表姊弟。”
阿滋今年二十岁,个性相当怕生,他躲在名为母亲、实为祖母的光枝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金田一耕助那头鸟巢看。
金田一耕助发现阿滋不太像时下的年轻人,他的头发非常整齐地朝左分,身穿一件笔挺的条纹衬衫,脖子上还系了一条领带,而且年纪轻轻就有双下巴。
除此以外,他脸上那副大框眼镜把他的脸衬托得更圆。
“阿滋,怎么像个躲在暗处的小猫一样,还不快过来跟客人打声招呼。这位是金田一耕助先生,是这回帮我们盖医院的风间建设社长——风间俊六的好朋友,金田一先生对建筑这方面也很内行呢!”
看来弥生一开始就打算编这样的谎话,而金田一耕助只好顺势站起来自我介绍一番。
“你好,我是金田一耕助。”
他一鞠完躬,又开始抓抓头,同时还露齿一笑。
但是金田一耕助这份美意却产生反效果,只见阿滋宛如受到猛兽侵袭般,整个人吓得往后倒退一步。
他害怕地上下打量着金田一耕助,不过当他把视线移到弥生身上的时候,却又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说个没完。
“姑奶奶,你是不是把由香利藏起来了?姑奶奶,你这么不喜欢我吗?由香利跟我可是情投意合的一对……不,不只是情投意合,事实上,我跟她早就已经是夫妻了,由香利什么都愿意给我。”
“阿滋,不要在客人面前说得这么露骨!”
“够了、够了!妈,你什么都不要说,我正在跟姑奶奶谈判呢!”
姑奶奶,我们两个还曾经紧紧相拥,是袒裎相见哦!真的,我已经不是处男了,不论在美国还是这里,我曾经跟不少女孩子交往过。
由香利也一样。尽管她以前跟不少男人交往过,可是当她和我紧紧相拥时,是真心喜欢我的……我从来没有认识过像由香利这么好的女孩子!
总而言之,我们两个人情投意合,我们发誓再也不跟其他人交往,两个人要紧紧相拥、相守一生。”
“夫人,我先离开好了。”
“不,金田一先生!没关系的。”
弥生轻轻叹了一口气,同时以右眼微微一笑。
“你让我知道这些事也好,这样我才知道时下年轻人的想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阿滋……”
弥生歪着头问阿滋: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姑奶奶把由香利藏起来?”
弥生的态度和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一家之主的威严与不可侵犯的权威。
一通电话
“因为姑奶奶打电话去轻井泽把由香利叫回来,还说有什么急事呢!”
“你说我打电话去轻井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姑奶奶,你的意思是你不记得了?”
“不,不是不记得。这个夏天姑奶奶很忙,不但无法去轻井泽,也没打电话到轻井泽。你说我打电话叫由香利回来,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前天,八月十八日的事。那天傍晚,你打了一通电话到由香利那儿,当时由香利刚骑完马,正准备回去。对了,由香利还直夸我,说我才开始学骑马就有这么好的成绩,很不容易呢!我一直沉醉在由香利的夸赞之中……
其实刚开始我也觉得马好可怕,可是渐渐习惯以后,又觉得马儿很可爱。我的马……”
“这么说,我打电话去轻井泽的时候,你们正准备从骑马场回去?”
这个年轻人好像话一出口就会漫无边际地说个没完,可是弥生却没有显现出不耐烦的神情,她很有技巧地握住缰绳,显然是个很懂得驾驭对方的人。
“是啊!我们的车子才停在玄关前,家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因此由香利急忙跑回家中,而且……”
“等一等!”
弥生语气沉稳地插进一句话。
“这时你也在电话旁边吗?”
“嗯,可是由香利把话筒捂住,专心地听对方说话,我在一旁问她是谁打来的电话,结果……”
“她说是我打去的?”
“不是,当时由香利只是举起手,示意我不要说话。我觉得很无聊,于是就走进客厅,翻一翻由香利借我看的骑马杂志。
我真的好喜欢马,刚开始只是为了讨由香利的欢心,现在却不同了。骑马之后身子也变得结实多了,由香利是这么说的……”
“那么由香利接到那通电话后又怎么样了?她骗你说那通电话是我打的,然后就离开别墅了吗?”
“不,不是这样。如果姑奶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话,那么那通电话就很奇怪了。”
“你说的‘奇怪’究竟是怎么个奇怪法?阿滋,别慌,慢慢地回想当时的情况,静下心来仔细回想一下。当由香利接电话的时候,你坐在客厅里看骑马杂志,接下来……”
“是的,由香利那通电话讲得很久,而且她只是回答‘嗯、这样啊、哎呀’之类的话,主要是对方在说话,其间我曾怀疑,这通电话会不会是她男朋友打来的?于是我扔下杂志,朝电话那边走去,正好由香利也快讲完电话了,她说:‘盐泽湖?嗯,那个地方我知道。现在是五点半,那么我去……放心,我说去就会去,再说我也是法眼琢也的孙女,我不会逃,也不会躲躲藏藏的,你放心吧!’由香利说完这些话便挂上电话,开车出去了。”
“阿滋,当时你没有问由香利是谁打来的电话吗?”
“我问过了,可是由香利的回答很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
“她说是姑奶奶打来的电话,还说你对她说她有个阿姨……当时她笑着反问我:‘你听过这么可笑的事吗?’说完她便格格地傻笑起来。”
“当时由香利的脸色怎么样?是害怕?还是……”
“她看起来战斗力十足的样子。由香利应该不会对什么事感到胆怯或者害怕,她这个人总是精力旺盛,认为世上所有的事都是照她的意思去进行的。”
“阿滋,由香利开车出去之后就没有再回来了吗?”
“嗯,是的。”
“也不过就是这样,你为什么会认为是我打电话叫由香利回来的呢?”
“哦,是这样的,姑奶奶,大约一个钟头之后,由香利打电话回来,她在电话那头笑着说:‘刚才是演戏,对不起。’并且说:‘刚才姑奶奶说有急事要我立刻回去,所以我这会儿就要回东京,大概要住一、两个晚上才会回来,阿滋,你哪儿也别去,乖乖在那儿等我。’由香利说完也不等我回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那么,她是从哪儿打来的呢?是轻井泽吗?”
“好像是吧!因为才一个钟头而已,她不可能已经回到东京,就算她开车再怎么快也不可能。”
“呵呵呵!原来是这么回事。”
弥生轻笑道:
“阿滋,这件事我想是这样的。对了,当时光枝也在旁边。”
“哦……是那件事啊!”
光枝在一旁点点头说。
“由香利上个月去轻井泽的时候,不是信心十足他说,这个夏天不论如何一定要去登白马山吗?”
“嗯,听你这么说……”
“所以,阿滋,由香利是瞒着你跟朋友去登白马山了。毕竟对你这种体型的人来说,爬山未免太困难了些……”
“既然如此,为什么由香利不告诉我一声?她为什么要骗我……”
“要是由香利老实告诉你,你一定不会答应的,不是吗?好了,姑奶奶现在忙得很,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说吧!总不能因为这样而让客人久等,对不对?”
“嗯,我明白,但是我不回美国,也不想念书了。”
“是吗?你不想念书……”
弥生的语气听起来十分严肃。
“你可是五十岚家唯一的子孙,再说,你留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和由香利结婚呀!由香利也是这么说,她说没人比我更可爱。”
“可是由香利大你两岁,这样好吗?”
“年龄在美国根本不是问题,更何况,由香利也说她不介意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异。”
“阿滋,这个问题我们稍后再慢慢谈,现在我要跟这位客人谈生意,光枝,你也稍微管一管他啊!”
“对不起,夫人……阿滋,姑奶奶已经说话了,到那边去吧!别在这儿磨磨蹭蹭的。”
光枝的身分可说是非常微妙。她称呼丈夫的姊姊为“夫人”。又在孙子面前称呼对方“姑奶奶”,光是这些称谓就够令人心烦了,不知道她是怎么去记住它们的。
最后,光枝连哄带骗地把赖着不想走的阿滋带到房间外面去,弥生这才松了一口气。
“金田一先生,刚才您已经注意到我的左眼有问题了吧!”
“啊……失礼、失礼。”
金田一耕助本想抓抓自己那头乱如鸟巢的头发以掩饰尴尬,不过他及时制止住,并且轻轻地一鞠躬说道:
“您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是发生意外?还是……”
“不,是眼癌,也就是眼睛生癌。如果放任不管的话会移转到右眼,所以去年只好下定决心进行切除手术,这只美国制的义眼倒是做得满好的。”
“是啊!刚开始我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可是就算做得再怎么逼真,义眼仍旧是义眼。而且用一只眼睛看东西,视神经经常会感到非常疲劳。如果让你看到我歇斯底里的一面,还请多包涵。”
(不,你一点也没有歇斯底里的样子。)
金田一耕助本想说这句话,可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因为这种不纯熟的应酬话并不适合用在弥生身上。
“金田一先生,你大概已经了解我想委托你调查的是什么事了吧!”
“不,我仍不知道是哪件事……”
“是由香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