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尹学军在吗?”
“我就是。”他一边说一边下了地。他站起来时,感到一阵昏眩,差点摔倒。
门轻轻开了,一个陌生的女孩走进来。她头发直直的,穿着一件刺绣白色衬衫,一条蓝色牛仔裤,一双白色旅游鞋,挺文气的样子。
尹学军不敢肯定这个女孩是不是一个幻觉。他警惕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打量了一下尹学军的脸,说:“你是……尹学军?”
“是。”
“听说,你一直在找我?”
尹学军的头皮一下就炸了:“你是……”
“我是吴小美。”
天哪,吴小美来啦(2)
这一天终于到了!
她剪掉了蒙在脸上的长发,收回了吐出来的长舌,在苍白的脸上涂抹了血色,找上门来了!
她见尹学军不说话,又问:“你找我干什么?”
“我……曾经在三棵树上见过你的……名字,我想知道……到底有没有你这个人,所以……”
她低下头,似乎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说:“有一个老电影,叫《海市蜃楼》,你看过吗?”
“……没有。”
“讲一个男人,在海市蜃楼里看到了一个异族女孩的影子,于是就千里迢迢到沙漠去寻找她……你总盯着我干什么?”
“噢……”尹学军赶忙把眼睛移开了。
孟胜利他们吃饭应该回来了,可楼道里却没有一点动静。
“我可以坐下吗?”她说。
“噢,你坐。”
她径直走到一把椅子前,坐下了。
尹学军想了想,问:“你是哪里人?”
“我生在凤黄县,读小学时,我家搬走了,搬到了赤水县。”
“谁对你说我在找你?”
“我的一个小学同学。”
“叫什么名字?”
“你不认识。”
两个人的对话干巴巴的。
尹学军说:“你喝水吧?”
她说:“谢谢。”
尹学军拿起一个纸杯,给她倒水。他走到饮水机前,突然转过身来,低声问:“——你是不是死了?”
她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你说什么?”
尹学军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是不是……死了?”
“你怎么这样说话!”她尖叫起来。
“因为那三棵树上都刻着——吴小美之墓。”尹学军盯着她的眼睛说。
她慢慢垂下眼帘,过了半天才小声说:“我明白了……一定是他干的!”
“谁?”
“我小学时的一个同学。”
“他叫什么?”
“葛冬。”
“葛冬?”
“你认识?”
“他父亲是不是一直蹲在监狱里?”
“对,他就是因为这个对我家怀恨在心的。”
“跟你家有什么关系?”
“他爸爸就是被我爸爸抓起来的。自从他爸爸进去之后,他就变坏了。我和他在一个班,他就坐在我后面,总害我,不是在我的书包里塞蛇,就是把我的作业本偷走烧掉,为此,我经常哭鼻子,直到我家搬走……”
那树上的字原来是葛冬小时候刻的!
尹学军还是有点不相信,他放下纸杯,说:“你跟我来。”
“干什么?”
“你来就知道了。”
尹学军一直把她领到楼道口的电话前,对她说:“我给葛冬打个电话,当面对质一下。”
她突然说:“不,我不想跟他说话!”
“那我就不会相信你。”
“信不信由你吧。”
说完,她就从尹学军身旁走了过去,“噔噔噔”地下了楼,一直没有回头。
宿舍楼里又恢复了安静。
孟胜利和张古他们还没有回来。尹学军发了一阵子呆,终于拿起电话,拨通了葛冬的学校。
“葛冬在吗?”
“他在上解剖课。”
“麻烦你给叫一下。”
“你是谁呀?”
“我是公安局。”
“……你等一下。”
过了几分钟,葛冬跑来了。
“喂?”
“葛冬,我是尹学军。”
“是你呀,有什么事?”
“我见到吴小美了。”
葛冬愣了一下:“哪个吴小美?”
“你的小学同学。”
“我的小学同学里根本就没有叫吴小美的!”
“可是……”
葛冬突然警觉起来:“尹学军,你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尹学军像触了电一样哆嗦了一下,幻觉!
他呆呆地放下电话,想了想,朝楼下走去。
姜春梅迎面走上来,她看见了尹学军,停下来问道:“听说你发烧了?”
他盯着姜春梅,冷冷地问:“你是真的假的?”
姜春梅说:“你说什么呢?”
他双眼迷茫地说:“葛冬说我出现幻觉了……”
姜春梅说:“他说什么话你都不要相信!”
尹学军不再说什么,从她身旁走了下去。
她回过身问道:“你干什么去?”
“我出去买衣服。”
“我陪你去吧?”
“不用。”他头也不回地说。
他出了学校的大门,一直来到凤黄县中心商场,在服装区转来转去,终于选中了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
墨绿色上衣,黑趟绒裤子
吴小美考上了一所水利专科学校,现在,她在市里念书。
她请了三天假,带着同寝室的两个女生,专门回到凤黄县玩。那两个女生一个叫王枞,一个叫周晨。
昨天,她们三个一起去了南山,今天一早,她们又来了北山。
她们钻那个隧道的时候,都有点害怕。王枞在前,吴小美在中间,周晨在后,三个女孩手拉手一起走。隧道里一片漆黑,只有三个人杂沓的脚步声。
周晨突然说:“王枞……”
“怎么了?”
“后面……”
“后面怎么了?”
“我感觉后面好像有个人……”
三个人都停下来。听了一会儿,隧道里死寂无声。
“胡说,这地方不会有人。”吴小美说。
周晨就不再说什么了,三个女生继续走。
王枞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小声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吴小美说:“前面那片山谷很美的。”
三个女生终于走出了那条隧道。她们顺着那条羊肠小道走下去,花越来越多了。三个女生每个人都摘了一大抱。最后,她们来到那片平展的山坡上,坐下来。
吴小美开始编花环。她说:“小时候,爸爸领我来过这里,我记得,他还给我捉过一只刺猬。”
周晨四下张望着,最后,她的眼睛停在了山坡顶上。
“你看什么呢?”吴小美问她。
“我总感觉,好像有人在窥视我们……”
“你是疑心生暗鬼。”吴小美说。
“你们听……”
三个女生竖起耳朵听,空旷的山谷里果然传来凿什么的声音,慢悠悠的:“咚,咚,咚,咚……”
王枞惊慌地问:“这是什么声音?”
“好像有人在砍树。”吴小美说。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渐渐消失了,山谷里恢复了寂静。
“蝴蝶!”王枞说。
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飞了过来。王枞和周晨同时爬起来,去抓它。
吴小美没有动,依然编她的花环。
很快,她就把花环编成了。她刚刚把它戴在头上,就看到一块东西从山坡顶上滚下来。最早她以为是一只兔子,渐渐看清那是一块石头,它磕磕绊绊地滚着,终于被一丛蒺藜挡住了。那丛蒺藜和吴小美只有几步之遥。
她走过去,踢了它一脚,它就继续滚下去了。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警觉地朝山坡上看了看。那只蝴蝶朝山坡上飞去了,王枞和周晨穷追不舍,已经跑出很远。
“别追了!”她喊道。
王枞好像根本没听见,还在用纱巾一下下地追捕着。
周晨停下来,回头喊道:“你上来啊!——”
吴小美朝她们走过去。她一边走一边继续采花。这里的花太美了,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它们寂寞地红着,黄着,紫着……
她又采了一大抱花,香气在她鼻子下缭绕。
突然,山坡上传来周晨和王枞的惊叫声。吴小美猛地抬头看去,她们正惊慌失措地狂奔下来。
她怀里的花一下就散落在地上,转身也朝山坡下猛跑。
三个女生一直顺着那条羊肠小道,跑到半山腰的隧道前,才陆续停下来。吴小美气喘吁吁地说:“上面到底有什么?”
周晨“哇”地一声哭出来。
王枞语无伦次地说:“男的,一个男的,吊在那棵树上……”
吴小美打了个冷战。她猛然想到了那块石头,她还踢了它一下!
王枞蹲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我们快走啊!”周晨哭着说。
吴小美盯着王枞的脸,低低地问:“他长什么样?”
王枞终于不吐了,她从挎包里掏出一瓶水,漱了漱口,然后就扔掉了。她说:“没看清,只看见他穿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
就差她一个人了
吴小美回到了学校。她脸色灰白,眼神散乱,好像经历了冰雹的嫩草。
王枞的恐惧感很快就平复了。在返回市里的一路上,她一直在开导吴小美:“一切都跟我们毫无关系,不要怕。”
吴小美说:“我知道的。”
回到学校的第一个晚上,半夜里吴小美突然大喊起来。王枞爬起来,大声说:“小美,你怎么了?”
吴小美在月光下指着半空,惊惶地说:“那是什么人?”
王枞说:“那是我挂的衣服!”
“摘下来!”吴小美厉声说道。
王枞就跳下床,把那件黑色连衣裙摘下来。吴小美这才不说什么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沉沉地睡着了。她恍恍惚惚看见了已经吊死的尹学军,他拿着一个纸杯,走向门口的饮水机。他走得很慢很慢。突然,他转过身来,双眼直直地逼视着吴小美,过了一会儿,他才低低地问道:“——你是不是死了?”
……凤黄县北山那棵孤零零的树上,刻着三行字:
尹学军之墓。
姚三文之墓。
吴小美之墓。
——是的,现在就差她一个人了。
第六部分
符咒
潘萄一进门,就躺在了床上。
她洗了一天盘子,累得腰酸腿痛。
天沉沉地黑下来。她懒得去开灯。
黑暗中,有一两个蚊子围着她“嗡嗡”地叫,肆无忌惮地寻找下嘴处。
楼下传来打麻将的喧哗声。
这里是郊区,潘萄租的是农民的房子,两层小土楼。
楼下住着几个房客。天一黑,他们就聚在一起打麻将,很吵。
楼上只住着潘萄一个人。
有一次,她下去和他们交涉,那几个人不但不停止,反而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把潘萄气哭了。
本来她想直接睡了,实在吵得慌,就坐起来,想到外面走一走。
她一打开门,就傻住了——
外面黑糊糊的,有一个纸糊的小轿车,端端正正地摆在门口。
潘萄记得,小时候她在乡下,谁家死了人,必会烧这些东西。
什么东西最恐怖?
血盆大口,青面獠牙,骷髅,面具……都不是;最让人感到发怵的,是这些纸糊的人和物,甚至超过死人本身。
那金童玉女,跟真人一般大,身上画得大红大绿,脸是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呈现着纸的表情。
还有纸糊的牛,纸糊的轿子,纸糊的衣服,纸糊的裤子……
那是丢了魂的牛,丢了魂的轿子,丢了魂的衣服,丢了魂的裤子。
它们散发着纸灰的气息。
后来,轿子明显过时了,就改成了轿车。
摆在潘萄门口的纸轿车大约一尺长,可以看见里面坐着一个白纸剪出来的纸人。纸轿车是三维的,纸人则是二维的。
那纸人的脸上是空白,没有画五官。
潘萄马上想到是楼下的房客对她怀恨在心,用这些纸东西吓她。
她退了回来。
躺在床上,她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门口的纸车纸人,似乎附带着某种妖术,或者某种符咒——这一夜,潘萄迷迷糊糊不断听到急刹车的声音。
早晨,她上班去,门口的纸车纸人已经不见了,湿漉漉的朝阳铺了一地。
漫步(1)
天沉沉地黑下来。
城市在远方五彩斑斓。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后面,不知藏着多少温馨和肮脏的事件。
潘萄独自走在一条僻静的柏油路上,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她是一个不善言谈的女孩,揣着一怀多愁善感的心事,孤单而缄默地活着,像游荡在黑暗水底的一条鱼。
她已经二十八岁,青春只剩一条滑溜溜的尾巴了。
回首这人生中最灿烂的岁月,竟没有一点亮色。
她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
父亲是个不争气的人,酗酒打架,伤人致残,被判重刑进了监狱。
家里很穷,母亲和父亲离婚之后,嫁给了一个烟酒不沾的男人,生活还算平静,可是她薄命,不久就得胃癌死了。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潘萄还在读高中,寄宿。
她很要强,成绩名列前茅。
可是,出乎所有人预料,她报考一所金融中等专科学校,竟然没考上。
当时,她万念俱灰,下决心不再考了。
落榜后的第三天,她就只身来到市里打工。
她要自己养活自己。
她换过几次工作,干的都是下等活——宾馆清洁工,街头广告员,甚至当过保姆。
现在,她在一家饭店工作。尽管干的活又脏又累,没有人看得起,但是她发誓,一定要挺住,一定要闯出一片天地来。
四周没有一个人。
只有路旁的榆树哗啦哗啦响,它们低矮、丑陋,就像一群无人疼爱的孤寡老人,很荒凉。
潘萄非常羡慕高中的一个同桌,她叫张浅,长得跟潘萄有点像,甚至有人说她俩是双胞胎。可是,她俩的命运却截然不同。
当年,两个人一同报考那所中等金融专科学校,尽管张浅的学习成绩远远比不上潘萄,可是,她却考上了。
现在,她在一家银行做职员。
听说,她先后和几个男人鬼混,坠胎就有两三次。那些男人都很有钱。
潘萄了解张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