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竹君轻叹道:“讳疾忌医,并不是一件好事。”
崔北海漫应道:“硬要说有病,我也只有一种病!”
易竹君不由地追问道:“什么病?”
崔北海道:“心病。”
易竹君一怔,道:“心病?”
崔北海道:“就是心病。”
他霍地转身回顾郭璞,道:“你可知心病如何方能痊愈?”
郭璞一怔。
他正想回答,崔北海已自说道:“别的病也许一定要找大夫才有办法,心病却是不必的。”
郭璞点点头,方待说什么,崔北海的话又接上:“医治这种病其实也就只有一个办法。”
他的目光忽变得迷蒙,轻叹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要医治心病,也就只有用心药。”
他再声轻叹,道:“心药却比任何的一种药还要难求。”
易竹君与郭璞呆呆望着。
崔北海的话一收,两人不约而同就相顾一眼,这一眼之中,仿佛包含着很多很多只有他们才明白的意思。
然后他们的目光齐转向崔北海的面上,这一次,却满是怜悯之色。
他们就像是在望着一个染上了重病的人。
崔北海看得出来,他笑笑,忽又道:“我的话你们也许听得懂,也许听不懂,无论懂或不懂,我都不在乎。”
他又再转向郭璞,突然伸出手,放在茶几上,道:“你既然饱读医书,精通脉理,不妨替我诊察一下,看我可是真有病?”
郭璞瞟了一眼易竹君,道,“我这就看看。”
他欠身伸手,搭住了崔北海的手腕,面容变得严肃,聚精会神的样子、看来倒像个大夫,也像在认真其事。
崔北海木无表情,心里在暗笑。
估量不是名医之后,对于这方面也颇有心得,早在这之前,亦自行检查过两次。
他深信自己绝对没有病,却仍由得易竹君郭璞两个摆布。
因为他一心疑惑,想弄清两人在打什么主意,也想试试这郭璞到底是不是一个大夫。
好象这样的一个英俊潇洒的年青人,莫说是一个大夫,就说他懂得替人看病,也很难令人置信。
几乎一开始,崔北海便已怀疑易竹君的说话。
不过人有时实在难以貌相。
这个郭璞居然真的懂得脉理,而且实在有几下子。
把过脉,郭璞再看看崔北海的面庞,眼神便变得奇怪起来。
崔北海一直就在盯着他,实时问道:“如何?我可有病?”
郭璞道:“脉搏十分正常,完全没有生病的迹象,就只是有些睡眠不足。”
崔北海一怔,大笑道:“果然有几下子,老实说,我也懂得一点儿歧黄之术,是否有疾自己也心中有数。”
郭璞苦笑道:“看来你如果有疾,似乎真的是只有一种必须心药方能医治的心疾。”
崔北海笑声一落,道:“本来就是真的。”
郭璞道:“这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崔北海淡淡地道:“心疾本来就不必找什么大夫,要找到了病源,即使是完全不懂歧黄之术的人,亦不难想出却病的方法,自我疗法。”
郭璞道:“你找到病源没有。”
崔北海点头道:“早就找到了。”
郭璞道:“却病的方法?”
崔北海:“也有了。”
郭璞叹了一口气,道:“我来的敢情多余?”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接道:“不过这却是最好,省得我这个表妹日夜担心。”
他笑顾易竹君!
易竹君也笑笑,笑得却很勉强,那表情倒像宁可日夜担心,只怕崔北海不病。
--我若是真的病倒,她只怕未必就会日夜担心。
崔北海心里想,表面却又是一种表情,他又有了笑容,笑对郭璞道:“你来得倒也是时候。”
郭璞愕然道:“哦?”
崔北海道:“我正闷得发慌,正想找一个人喝上几杯。”
郭璞怔在那里。
易竹君连随又问道:“你用过午膳没有?”
郭璞道:“还没有。”
崔北海又问道:“懂不懂喝酒?”
郭璞道:“几杯倒可以奉陪。”
崔北海拍膝道:“好极了。”
他目光一转,方待吩咐易竹君打点,易竹君已自趋前,道:“我去吩咐准备酒菜。”
这句话说完,她便带笑退下。
看样子她似乎很高兴郭璞能够留在这里。
她甚至高兴得忘记了问崔北海应该将酒菜准备在什么地方。
酒菜准备在偏厅!
这是崔北海通常宴客地方,易竹君总算还记得崔北海这个习惯。
她叫人做了六样小菜。
六样小菜五云拜日般摆开,当中的一样还用一个纱罩覆着。
崔北海目光闪动,连声说出五样小菜的名字,目光终于落在纱罩上,道:“这里头又是什么。”
易竹君应声揭开纱罩,道:“这是我亲自下厨做的水晶蜜酿虾球。”
翻花的虾珠,酿上水晶一样透明的蜜糖,衬着碧绿的配菜,既像是水晶,也像是一颗颗的碧玉。
色香俱全,易竹君在这上面显然已化了不少心机。
郭璞瞪着这一碟水晶蜜酿虾球,露出了馋相。
看样子,对于这样小菜,他似乎并不陌生,却又似已很久没有尝到。
崔北海却是一面诧异,连听他都没有听过这名字,他更不知道易竹君有这种本领。
他怔怔地望着易竹君,忽然道:“怎么你还懂得做几样小菜?”
郭璞替易竹君回答:“她本来就是这方面的能才。”
他这个表哥知道的竟然比崔北海这个做丈夫的还要清楚。
崔北海这个做丈夫的心里头实在不是滋味,淡应道:“哦?”
郭璞又道:“这水晶蜜酿虾球她做得尤其出色,我却已有三年没有尝到了。”
崔北海心里头更不是滋味,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淡淡道:“我从来没有尝过。”
他尽管在笑,语气已有些异样,易竹君也听出来了。
郭璞不是呆子,他同样听得出来,再想崔北海方才的说话,一脸的笑意不由凝结。
崔北海大笑道:“这次大概是因为你到来,她特别亲自下厨弄来这些小菜,哈,我倒是沾了你的光!”
他这句话出口,易竹君的面色亦不由变得难看起来。
郭璞赶紧陪笑道:“嫁入大富人家,谁还想到亲自动手烧菜。这次,想必是因为我这个表哥到来,记起自己还有这种本领,才下厨去,大概是想试试,自己还能否做得来。”
他转顾易竹君,道:“表妹,你可是这意思?”
易竹君当然点头。
崔北海随即笑道:“这就非试不可了,果真做得好的话,以后可有你忙的。”
他笑得倒也开心。
易竹君郭璞听他这样说,一颗心才放下。
崔北海接又笑道:“都是自己人,还客气什么,来!趁热吃!”
未入口已是香气扑鼻,入口更香甜。
蜜糖本来说香甜可口,食欲不由大增,一口咬下去。
“吱”一声,这一口像是咬在一只老鼠的身上。
死老鼠!一般血红的浓汁从虾球里流出,流入他的咽喉!
浓汁之中透着一种难言的恶臭,就像是死老鼠那种恶臭。
虾不是这种味道,绝不是!
水晶虾般的蜜糖内到底是什么东西?
崔北海实在不想在客人面前失仪,但也实在忍不住。
那一股恶臭的浓汁才入咽喉,他整个胃就像已倒翻了。
“哗”地他张口吐出了那个虾球!
虾球滚落在他面前的桌上,已几乎被他咬开两边,他看得非常清楚,裹在蜜糖内的并不是一只虾,而是一只蛾!
碧玉般的翅,血红的眼睛--吸血蛾!
水晶蜜酿吸血蛾球!
那一只吸血蛾也不知是给他活活咬死还是本来就是一只死蛾,血从被咬开的蛾身中流出,染红了水晶般的蜜糖外壳。
血红色的血,带着一种难言的恶臭。
流入崔北海的咽喉中的也就是这种恶臭的蛾血!
崔北海不看犹可,一看整张脸就变成白色。
他双手扶住桌子,当场呕起来。
腥臭的蛾血,呕下了桌面。
连胃液也几乎呕出,易竹君郭璞吃惊地望着崔北海。
他们的目光先落在崔北海呕吐出来的那个水晶蜜酿虾球之上,却一带而过。
在他们眼中,那似乎不可伯。
是不是他们早就知道蜜糖之内的是什么东西?
他们也并未下箸。
崔北海继续呕吐出来的只是苦水。
他的面色由死自转变成赤红,身子也似乎因为呕吐变得衰弱,已摇摇欲坠。
易竹君郭璞看在眼内,不约而同地一齐站起身子,急步上前去,伸手正要扶住崔北海,冷不防崔北海突然将头抬起来,狠狠地瞪着他们。
给他这一瞪,易竹君郭璞伸出去的两只手不由都停在半空,人也怔住。
呕吐已同时停下,崔北海咽喉的肌肉筋骨犹在不停地抽搐。
他的口仍然张大,口角挂满了涎沫,一额的汗水,珠豆般纷落,面部的肌肉似乎已全部扭曲了起来,显露出来的那种表情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
易竹君望着他,不觉脱口道:“你……怎么了?”
崔北海口角牵动,好容易才吐出一个字:“蛾……”
易竹君的面上露出了一种非常奇特的神色,道:“什么蛾?吸血蛾?”
崔北海立时半身一偏,戟指易竹君,哑声道:“你哪来这么多吸血蛾?”
易竹君一声轻叹,道:“你这次又在什么地方见到吸血蛾了?”
崔北海那只手指颤抖着,转指向那水晶蜜酿虾球,道:“你说这是什么东西?”
易竹君一怔,道:“不就是水晶蜜酿虾球?”
崔北海惨笑道:“虾球虾球,蜜糖内裹着的真是虾球?”
易竹君轻叹一声,道:“不是虾球又是什么?”
崔北海道:“蛾!吸血蛾!”
易竹君摇摇头,没有作声。
崔北海接道:“水晶蜜酿吸血蛾,你亲自下厨弄这道小菜,到底是准备给谁吃?”
易竹君又是摇头,仍然不作声。
郭璞一旁插口道:“何来什么吸血蛾?”
崔北海怒道:“这难道不是……”
话一出口,他那只手指亦向吐在桌面上的那个虾球指去。
那个虾球内本来是一只吸血蛾,现在竟变了金黄芬芳的蜂汁。
这剎那之间,他忽然亦觉自己犹带腥臭的口腔不知何时亦变成芬芳。
蜂汁芬芳,崔北海目定口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目光才转回易竹君郭璞两人的面上。
他立时看到两个非常可怕的“人”!
青绿如碧玉的面庞,赤红如鲜血的眼睛,没有眼瞳,整个眼球就像是一个蜂巢,就像是无数的筛孔结合在一起。
人怎会这个样子?妖怪!崔北海心中惊呼。
这一声惊呼还未出口,那两个妖怪已然消失,幻影般消失。
消失的其实只是那两张妖脸。
那两张妖脸其实也不是如何消失,只不过面庞不再青绿,眼睛不再赤红,黑漆一样的眼瞳又再出现。
那两张妖脸只是变回两张人脸,易竹君郭璞的两张人脸。
青绿如碧玉的脸庞,赤红如鲜血的眼睛,简直就是吸血蛾的化身!
--莫非他们两个人都是蛾精?
崔北海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结,木然地望着易竹君郭璞。
易竹君郭璞一直就在盯着崔北海,一见他回头,郭璞便问道:“吸血蛾在什么地方?”
崔北海没有回答,眼中又有了惊惧之色。
易竹君实时一声叹息,转顾郭璞道:“他就是这个样子,好几次突然说看见吸血蛾,依我看,你现在最好立即替他诊察一下,也许现在就能够找出病因。”
郭璞点头道:“我正有这个意思。”
他两步跨前,手刚待伸出,崔北海猛地一声怪叫:“不要接近我!”
好惊人的一声怪叫。
郭噗几乎没有吓死,勉强一笑道:“你现在还是给我看看的好。”
崔北海冷冷地道:“还有什么好看?现在……现在我什么都明白……”
易竹君郭璞对望一眼,仿佛不明白崔北海说话的意思。
“吸血,吸血蛾!我到底有何对不起你们?”
崔北海喃喃自语,突然狂笑了起来。
他一脸悲哀,笑声中更无限的凄凉。
易竹君郭璞面面相觑,两个忽地都叹息起来。
易竹君叹息道:“他这个毛病又来了。”
崔北海居然听在耳里,惨笑道:“是我的毛病又来了!”
这句话出口,他倏地转身奔了出去。
荷塘的水冷如冰。
崔北海双手掬了满满的一捧水泼在脸上,激动的情绪逐渐冷静下来,一颗心却仍乱如春草。
--易竹君嫁给我的时候已非完壁,我虽然因为实在喜欢,没有当面揭破她,也没有与易大妈计较,仍不免耿耿于怀,一心要找出那个先我夺去她清白的人。
--这个人,莫非就是她这个表哥郭璞?
--好象易竹君这么可爱的女人,无论谁得到,都不会放手,郭璞之所以由得她嫁给我;想必是当时有所顾虑,不敢出面与我争夺。
--这三年之间,也许他学来什么妖术,所以走回来,要从我的手中将易竹君抢回去,哪些吸血蛾的出现,也许就是出于他的驱使,一切可怕的怪事完全是他从中作怪亦未可知。
--也许他们本来就是两个蛾精,郭璞是故意让易竹君嫁给我,一待时机成熟便现出原形,吸我的血,要我的命!
--这如果是事实,他们的目的只怕不会这么简单,那除非我的血特别宝贵,是以他们才不惜在我的身上化费三年的时间。
--要不是,他们的目的又何在?
崔北海越想心越乱。
--他们如果真的是存心害我,就绝不能对他们客气,无论是人抑或是蛾精,都非杀不可!
杀机一动,崔北海的手不觉就握在剑上!
--这只是我自己的推测,并没有任何证据,再多等一天看看,说不定这一天之中让我找到他们害我的证据,那时下手,方是道理。
心念再转,崔北海才将握紧的那只手又放松。
他决定多等一天。
三月十三日,今夜月仍缺,铁的却已并不多,满院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