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品庄与邓明哲等人渐渐淡出,丘灵生命册又翻到另外一页。
“喂,”红发儿问:“你懂不懂英语?”
丘灵仍然不出声。
“我该叫你什么,玲、灵?”
丘灵坐在货车里,静静看路上风景。
麦冲忽然说:“别忧虑,我也是领养儿,看,我还不是生活得很好。”
呵,丘灵耸然动容,她对他另眼相看,距离突然拉近。
“麦冲夫妇一宜没有瞒我的身份,他们并且打算协助我寻找生母,是我自己不愿追究,我自觉已经得到世上最佳父母。”
丘灵终于低声说:“谢谢你。”
“唉,原来会讲英语。”
丘灵微笑,“伊分,我喜欢你。”
谁知红发儿不见情,他笑,“人人都喜欢我,特别是女孩子。”
丘灵啼笑皆非。
车子开出去老远,地段静中带旺,是一个中等住宅区。
一路上伊分为她介绍:“那是我们的学校,你念初一可是?我已经高二了,我比你大三岁,今年刚取得驾驶执照,明年年中,可到酒吧畅饮……那是我最喜欢的游戏机中心,再过去是戏院,咦,到了。”
一座小小三层褛维多利亚时代建筑,一面红漆金字招牌:蒋氏杂货。
光洁的玻璃窗内放着丰盛的生果蔬菜,门外兼卖鲜花盘栽,丘灵一看就喜欢。
推开玻璃门,看见一叠中文报章,附近放着牛奶汽水果汁,口香糖,巧克力,应有尽有。
小店面积不大,可是起码堆若林林种种百多类货色,还兼卖热狗三文治。
伊分扬声:“蒋先生,蒋先生。”
有人自内台出来,“丘灵,你来了。”他抬着一箱苹果。
那是个相貌端正的华裔男子,年纪比丘灵想家中年轻许多,丘灵一味微笑,十分腼腆。
“我是蒋子绍,你先别忙怎么称呼我,先安顿下来再说,稍后,伊分会带你去学校报名,我知道你是个优异生,注重学业。”
丘灵略为放心,到此为止,一切顺利。
可是,蒋太太呢?
这时,有顾客带小孩进来买汽水热狗,伊分前去招呼,丘灵把做生意程序一一看在眼里,记在脑中。
忽然那小孩倒翻了汽水,伊分立刻取出地拖水桶,丘灵顺手接过,一言不发,将店堂拖干净,顺便连角落走廊也清洁妥当。
蒋光生放好苹果箱子进来,用手搔头,“咦,怎么小店一下子光亮起来?”
伊分笑,“我与丘灵会合作得很好。”
“丘灵,我带你上楼参观。”
像一切做小生意的华侨,他们就住在店铺楼上。
楼梯在店左恻,二楼是客饭厅、厨房及一个看街的露合,没想到也像贾宅一样,可以见到海。
丘灵看到那座海螺型的歌剧院,以及一点点白色,布满港口的风帆,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
厨房宽敞,但是颇为脏乱,不过不要紧,半日就可以收拾好。
睡房在三楼,一推门进去,丘灵就喜欢,小小一张铁架床,木地板二扇大窗户,可以看见白鸽飞过。
丘灵把行李放下。
算是幸运的了。
蒋于绍说:“丘灵,从此你是家里一份子,别见外,尽量适应。”
语气诚恳,丘灵大力点头。
忽然楼下一阵汽车喇叭声,蒋君笑,“我妻子自农场回来了,丘灵,来见一见。”
原来她出去干活,并非摆架子不见姜女,丘灵放下心来。
楼下伊分正把新鲜蔬果自货车车斗抬出来。
一个身型高佻的女子戴着渔夫帽白手套,她看见丘灵,放下手中东西迎上来。
“丘灵,你来了,欢迎成为我们家一份子。”
她与丘灵热烈握手。
丘灵近距离看到蒋太太的脸,心里一怔,她晒黑了的面孔有许多皱纹,年纪起码比蒋子绍大十多岁,有点像他的长辈。
但是她热诚的笑容叫丘灵惭愧:怎么净计算人家容貌,外表算什么?
蒋太太把店交给丈夫及小伙计,重新带着丘灵上楼。
她俩在厨房坐下,蒋太太开了一罐冰冻啤酒喝一口。
“丘灵,南半球四季与北半球刚相反。”
“是,课本上读过。”
“城镇生活一般来讲平静但枯燥,小店工作颇为忙碌。你八至三时上学,回来在店面工作至晚上八点,才有私人时间,会习惯吗?”
“是,我会。”
“不过,即使是自己人,也得付你若干薪资当零用呢,由伊分开车送你上学放学。”
丘灵点点头,“是,是。”
蒋太太说:“我名叫刘自桐,今年已经五十三岁了,一直想要一个精乖伶俐的孩子,可惜早已经过了生育年纪,不能强求,今日你来到我家,真叫我欢喜。”
那样坦诚,可知容易相处。
她又问:“可需要休息。”
“我不累,我想帮手收拾厨房。”
刘自桐笑了,“哗,从此家里多支生力军。”
她回到店铺去。
丘灵动手把堆积的碗筷锅盘全部拿出来洗,看似可怕,其实最简单不过,丘灵自七岁开始已能胜任,她生母从来不做家务。
地拖用海棉条做成,吸水力特强,十分好用,吸尘机就放在墙角,摩打声非常嘈吵,可是有效。
丘灵出了一身汗,她喜欢体力劳动,最见功,给她满足感。
然后,她回到小房间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出来放好,顺便淋浴洗头。
丘灵做私务总是非常快捷,怕人嫌她,这么大才被人收养,自知不乖巧机伶不能生存。
接着,伊分上来找她,“喂,去学校啦。”
隔着纱窗,正在看海的丘灵转过头来,伊分呆住,他看到她忧郁的一面,整张小巧美丽的面孔如古董店里寄卖的瓷器人形娃娃,就差眼角没有一滴画上去的眼泪。
年轻的伊分麦冲听见他的心这样说:那里,那就是你生平至爱。
原本以为养女会是个肮脏黄瘦苦涩的女孩,谁知出现一个这样标致聪敏随和的可人。
他的声音柔和下来,“你累吗,体力可以胜任?”
“没问题。”
丘灵从不喊累,即使非常疲倦,她还能撑一日一夜。
伊分载她往学校,丘灵取出文件办人学手续。
听明白了,伊分倒抽一口冷气,“什么,你竟与我同班?”他做作地用力把帽子摔到地上,佯装生气,“你是天才,怎不早说。”
丘灵被他引笑。
他们说英语都有奇怪口音,若不被同化,需要很大努力,少开口最好。
校务署人员说:“十月开学,届时请来报到。”
伊分说:“以你这样速度,十五岁可升大学。”
大学?丘灵想都没想过。
她只盼望到十八岁可以独立,该报恩就报恩,该报仇就报仇,自此生活自主,挺起胸膛做人,不不不,佝偻着背脊亦可,总之自由自在。
她的目标并不是追求学问。
这时伊分邀请她:“来我家坐一会儿。”
“不,蒋先生也许会找我。”
“他们很随和,不怕。”
丘灵微笑,你是外人,你不是养女,你不懂,她说:“我还是回去的好。”
“店关门后我请你看电影。”
“那时,我真要休息了。”
当天晚上,蒋于绍说:“丘灵,过几天替你申请人籍,办妥正经事再说,你正式名字是蒋丘灵。”
这是条款,一早就知道,丘灵点头。
蒋太太说:“不瞒你,本来想领养幼童,可是我年纪较大,不合规格,他们劝我收养年纪较大的孤儿,我才决定下来。”
丘灵低头不语。
“你的本名很美,丘灵是否精魂的意思。”
丘灵只是微笑。
“你正是我最想要的女儿,我的梦想终于成真。”
这并不是客气话,接着一段日子里,蒋氏夫妇赤诚对待丘灵,真正把她当作自己人,衣食住行都同样待遇,带她去农场,给她看账簿,教她打理店铺。
丘灵真的成为蒋家生力军。
一日,蒋太太说:“小店如果兼卖香烟及奖券生意会好许多。”
蒋于绍说:“牌照已发下来了。”
“可是,”蒋太太说:“客路将会杂得多,难以应付。”
“这时,”把小小声音忽然说:“我来好了。”
他们看着丘灵,“你?”
丘灵鼓起勇气,“赚钱好机会,怎可放过。”
蒋氏夫妇笑起来,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像野草一样,丘灵在另一个国度生长起来。
野草是很奇怪的一种东西,不论种子飘泊到何处,就落地生根,在何处粗生粗长,丝毫不计较气候水份养料,没有人会期望野草开花结果,他们对自己也毫无要求,要不烟飞灰灭,要不,又活下来。
在学校里,丘灵最如鱼得水,上课时她毋需收敛,自由发挥,往往同学们还在抄黑板上第三行笔记之际,她已向老师指出第十行有个错误。
伊分叹为观止,“丘灵,你竟这样聪明。”
丘灵笑笑,“孤儿再不机灵一点,活不下去。”
“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只得养父母。”
伊分点头,“你们两家都有得益,互相扶持。”
丘灵与伊分谈得来,他家里做养鸡场,邀请丘灵参观,“一到夏季,游客特别多。”他说。
游客,看鸡场?
伊分神秘地说:“你到了便知道究竟。”
蒋太太知道了,笑着鼓励:“丘灵,你会大开眼界。”
一日放学,丘灵跟着伊分走。
鸡农场规模庞大,全部机械化,满满一仓鸡,近一万只,不见天日,什么都不做,专门等吃完长肉。
伊分笑问:“像不像一些女人?”
丘灵瞪眼,“有些男人也如此。”
伊分一味笑。
有工人走进鸡场,拣出死鸡,一箱箱带走。
伊分又捉狭地说:“光吃也会吃死。”
丘灵问:“死鸡拿去烧毁?”
“跟我来。”
他们跟在工人身后,来到农场后边一个池塘。
丘灵又问:“呵,丢进水里?”
不错,工人把死鸡大力扔到池塘中央。
奇景出现了。
水面忽然浮起许多大木条,不住晃动,丘灵定睛一看,不由得张大了嘴,哪里是浮木,这是鳄鱼!
它们纷纷游近,张开钳子似大嘴,露出腥红舌头,狰狞白牙,向死鸡噬去,一旦得手,又迅速沉下。
丘灵战栗,不肯再走向前。
“别怕,这些鳄鱼,也专门等长肉后屠宰。”
呵,原来如此。
“鳄鱼场另有老板,现在,死鸡不但有了去路,我们还可以收取饲料费。”
“好主意,那么,养蜂场可以设在果园旁。”
“对,就是这个道理。”
伊分把她送回家。
那个冬天,他又把她带到溜冰场,教她在薄冰上平衡身子。
丘灵简直没有一刹空下来。
偶然在车程中,她也会想起生母。
不过假使在游客群中看到花衬衫,还是会像见到毒蛇一般,本能地立刻转过头去回避。
家乡不再有人与她联络,丘灵时时暗中祝福贾品庄,可是,印象也渐渐淡忘。
她到处都碰见真正相爱的一对,蒋子绍与刘自桐也一样,尽管年纪差一大截,可是心灵相通,如胶如漆。
他俩无论做什么都兴致勃勃,最最平常的小事也非常珍惜,像“今日阳光这样好,正好洗头”,或是“邻居拿了自酿的啤酒来,已放在冰箱”,“有个客人中了五十元安慰奖,真幸运”……每天都是喜悦。
生活简约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丘灵渐渐长胖。英语口音也混杂起来,她比从前肯说话,但是,仍然较其他少年沉默。
正当丘灵认为可以这样顺利到十八岁,生活又起了变化。
一日,在图书馆,有班同学围在一起做功课,丘灵走过,他们叫住她。
“丘灵,或许你可以帮忙。”
“先问丘灵可介意。”
丘灵总想讨好人的脾气已成习惯,“是什么事?”
“我们在做一项研究,有关领养家庭。”
啊,丘灵笑容比较勉强,“这题目有点深。”
有人说:“去年已经研究过鸭嘴兽及树熊了,不可重复。”
“嘘,别乱说话。”
丘灵语气转冷,“你们可以请教伊分麦冲呀。”
“麦冲,与他有什么关系?”
丘灵说:“他也是领养儿。”
有人嗤一声笑,“麦冲?我与他同年同月在同一问医院出生,他怎会是须善儿?”
丘灵怔住。
“他同他如一个印于,那头红发一样一样,哈,你被他骗了。”
“咦,麦冲来了,问他一句。”
丘灵转过头去,看到伊分站在她身后,分明已经听到了同学之间的对话,面色尴尬,简直等于承认了谎言。
丘灵不知为什么那样生气,她头也不回的走出图书馆,一直走回家去。
步行也不是很远,约三十余分钟可到家门。
性格忍耐的她自觉受了极大伤害,多月来唯一信任的朋友原来同她开了一个大玩笑。
证明了这世上你简直不能相信任何人。
回家途中,阳光普照,空气冷冽,丘灵的气消了一半,她牵牵嘴角,不值得计较,不过是普通朋友,况且,除了这个谎言,他对她很好。
还有半日课要上,丘灵想回头再走向学校。
一转身,看到伊分跟在她身后,原来他一直尾随她,丘灵没好气地看着他。
“丘灵,对不起,那是个善意的谎言,我见你初来紧张不安,想你自在一点。”
“谎言是谎言。”
“我道歉。”
丘灵不出声。
“难道这些日子来我功不只过?”
丘灵看着他,总共只得这么一个朋友。
“来,回学校去。”
丘灵却说:“我想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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