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我们随时联络。”
“用我的吉普车,比较方便。”
丘灵马上出发,车子越接近冯宅,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浓。
绪于到了门口,丘灵喉头干涸,说不出的紧张。
她到门前按铃,无人应门。
两部车子都停在车房里,证明他们没有远行,也许,夫妻俩在附近散步,享受清晨新鲜空气,抑或,熟睡未醒?
丘灵想报警,但怕唐突。
忽然看见厨房有一只气窗虚掩,她爬了上去,因四肢纤长,似灵猴似钻进。
还没有落地已经发狂呛咳,煤气!
她立刻七手八脚找到炉头掣关掉,又打开所有窗户,通屋寻找冯氏夫妇。
一边掩住鼻子一边跑进休憩室,看到他们两夫妇软绵绵瘫倒在沙发上。
啊,丘灵静下来。
她站在不远之处观察现场。
冯学谷一只手上还有报纸,并无挣扎现象,他可是不知情喝下药物,然后才中一氧化碳毒?
冯太太伏在他肩上,显而是随后昏迷,她约是这次意外的主谋。
丘灵百感交集。
原来,他们并不快乐,他们并不相爱,一切幸福均属表面,他们的隐忧大到不能解决,需要同归于尽。
这是复仇最好机会,丘灵只需在附近兜圈子,不采取任何行动,就可以延迟他们获救机会。电光石火问,丘灵选择报警。“是一宗漏煤气意外,两人昏迷,救命!”“救护车立刻赶至,你可有关上煤气掣?”“已经关上,我该怎么办?”“为安全计,请走到屋外,等候救护人员。”“快,快。”“已经出发了。”丘灵不甘心袖手,她用力把冯氏夫妇拖到门口,让他们呼吸新鲜空气。这时,救护人员也已经赶到。丘灵颤声顿足问:“怎么样,怎么样?”“仍然生还,是否会苏醒则要稍后才知道。”丘灵喘着气回到吉普车上,听到车上无线电话一直在响,丘灵接过听筒。“喂喂,是丘小姐?事态如何?”丘灵一时作不得声。“可是有意外?”“漏煤气……昏迷…已送医院,请通知他女儿。”“嘎,”对方大吃一惊,“是,是。”丘灵跟车到医院。急救室医生出来问:“你是女儿?”这时丘灵已经镇定下来,“我只是同事。”“两人已无生命危险,脑部表现也正常。”丘灵吁出一口气。“迟三十分钟就没有这样幸运了,你是他们救命恩人。”丘灵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托住头,想回过气来就走。可是伊利莎伯与夏绿蒂赶来了。两个人气急败坏:“什么事?”都哭了。医生迎上来:“你俩才是女儿?请过来。”他与她们谈了一会儿。丘灵刚想走,被她们叫住。“谢谢你。”“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请问,你是怎么发现意外的?”“教授的助手发觉他迟到,我刚有空,便到府上查个究竟。”“怎么会漏煤气呢,”冯岚说:“昨天一切还是好好的。”冯雯立刻接上去:“老房子了,靠不住。”冯岚又说:“医生说有疑点,父亲服过安眠药,他一向没有这种习惯呀。”冯雯显然比较醒觉,向冯岚使眼色,“我们已经有三年不与父母同住了。”“昨天还好好的——”丘灵已筋疲力尽,“我还有事……”“我们会在这里守着。”三个都是女儿,这两个是正式的女儿,丘灵是另外一个女儿。她独自静静回实验室。
同事过来慰问:“丘灵,你双手仍在颤抖,可要回去休息?”
丘灵伸出双手,果然,不停簌簌地抖,她强笑,“一定是肚子饿了,”连忙去喝牛奶。
才咽下,已经受不住,全数吐出来。
丘灵只得回公寓休息。
她的脸上浮着一层油,洗了好几次才觉干净。
丘灵累极倒床上,电话响,她不想听,录音机上传来凌启儒愉快的声音:“丘灵,几时回家来?婴儿出生需要大量人手帮忙,你至少得负责喂午夜那顿奶,哈哈哈哈哈。”
丘灵喃喃说:“义不容辞。”
启儒挂上电话。
丘灵露出一丝笑,“我会做得最好。”
然后,她叹一口气,躺着休息。
过两日,她听说冯学谷两夫妻已经出院,可是告了长假,不再上课。
冯岚特地来探访丘灵。
“父亲说待健康许可才亲自面谢。”
丘灵欠欠身,“他俩无恙吧。”。
“两人在意外后都非常沉默。”
“啊。”
“我与冯雯都有点疑心…:。”
丘灵抬起头来,她情愿这两个女儿一生糊涂,“纯属意外,幸亏发觉得早。”
冯雯渐渐松弛,打量丘灵的公寓,轻轻说:“你不喜身外物。”
丘灵答:“不知几时又要上路,索性轻松点。”
客厅只得一组沙发,厨房只有两张椅子。
冯岚说:“一看就知道是专注做学问品格高贵的人。”
“哪里哪里。”
“我们姐妹俩感恩不尽。”
丘灵送她到门口。
冯岚忽然说:“无论发生了什么,多谢你保存家父与母亲的名誉。她并不笨,观察到端倪。丘灵佯装耳朵失灵,没听见最后一句话。客人走了,丘灵松口气。该告辞了,再留下也没有意思。最恨怒的时候,丘灵本想代生母用一把尖利长刃刺进冯学谷胸膛。她没想到他们也一样充满怨怼,活着,似乎是更大的惩罚。丘灵向校方请辞。“呵,才短短一个学年。”“我得益匪浅。”“上等人永远谦虚。”丘灵想一想才问:“伊本教授,我想请教华裔在贵国学术界的前途。”伊本教授苦笑,“任何人种无论从事任何行业在经已没落的本国都没有前途。”“不,我说真的。”伊本轻轻说:“若是人才,到美加发展比较得到欣赏。”丘灵明白了,“混血儿呢?”“更加复杂,这社会固步自封,成见甚深,喜打压异类。”丘灵无言。“做艺术工作又比较公平点。”丘灵微笑,“你是指做鞋子开餐厅。”伊本不再出声。有人进来,“呵,丘小姐,你在这里,冯教授找。”冯学谷在电话中的声音十分平静。“丘灵,星期五下午劳驾你来我们家一次。”“啊好。”“届时见你。”一句多馀的话都没有。丘灵特地找到最好的中国龙井茶叶带到冯家。冯太太亲自来开门,脸容憔悴,神色黯然。“丘灵,请进来。”冯学谷在她身后,“现在,你甚么都明白了吧。”
丘灵静静走进客厅,鼻端好家仍嗅到煤气味。
她坐下来,“不,还有许多事不懂。”
“那么,”冯太太说:“让我为你解答。”
丘灵问:“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冯学谷答:“那日在演讲厅一见面,我就知道你是谁,我同安妮说:她来了,她找上门来了”。”
冯太太说:“他说,你长得与你母亲一模一样。
丘灵问:“你知道我存在?”
冯学谷答:“我曾尽力争取你的抚养权。”
丘灵迷茫,她原来以为他错,他无情,他可耻。
“但是有人不愿交出你,藉此,换取生活费用。”
丘灵发怔。
“然后,五年前,你宣告失踪,我曾委托私家侦探寻访你的下落。”
冯太太说:“我去把侦探的报告拿来给丘灵看。”
丘灵用手按着胸口,“你曾经寻访我?”
“是。”
冯太太取来成叠证据。
丘灵问:“你是怎样认识我母亲?”
冯学谷轻轻说:“我家一早移民英国,家父是一名律师,专替华人打官司,十分赚钱,悉心栽培我脱离唐人街。”
冯太太这时斟出雪梨酒,缓缓喝下。
“在大学里,我认识了安妮,她有名衔,但没有妆奁,说出来你不会相信,她们母女连内衣都要缝补,父亲鼓励我们来往,大力支持,我俩翌年结婚,搬进庄园。”
冯太太又斟出一杯酒喝尽。
“开头还好,渐渐安妮断了六亲,又未能真正融入冯家。”
丘灵忍不住说:“自给自足,何必理会别人。”
冯学谷凝视她,“这是新一代的勇气,伊利莎伯与夏绿蒂出生后,我们更加孤立。”
“为什么?”
“混血儿在所谓上流社会无所适从,毫无前途。”
“那么,到美加生活,那里可凭真本领打天下。”
冯太太笑了。
丘灵看着她。
她轻轻说:“到了美加,我岂不是成为一名普通洋妇,冯父不答应,他要我们留在这里。”
丘灵怔住,那么多枷锁。
“接着,我到东南亚讲学。”
“你认识了丘雯岚。”
冯学谷点头。
客厅里一片寂静。
接着,冯学谷出示一张照片,“她是那么美丽开朗,而且,是自己人。”
照片里年轻的冯学谷叫丘灵呵地一声,花衬衫,会笑的眼睛,同现在的他判若二人。
“我对外国生活实在厌倦了:有名无实的女勋爵、虚假的学术界、苛求的父亲:….我想逃避。”
这都是四分之一世纪前的事了。
“我不再想回家。”
冯太太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杯接一杯喝酒,看情形,这个习惯养成,也不止一朝一夕。
冯太太说:“他向我建议离婚,可怕,同支那人结婚已经够牺牲,被支那人抛弃更加不堪,我坚持不允,我到那邪恶的都会找他。”
“你——见过我母亲?”
“我们谈判过多次,她长得真美:大眼睛、蜜色光滑皮肤、细腰,她向我们要大量金钱。”
丘灵忍不住喊出来:“不,她不是那样的人。”
“对不起,不幸她重视金钱多过一切。”
丘灵颓然。
原来冯氏才是受害人。
“结果,她亲口同我说愿意离去,”冯太太说:“学谷的父亲出面调解,付出一笔费用,带我们回家。”
“自此之后,我们貌合神离,痛苦不堪地共同生活。”冯太太又喝多一杯雪梨酒。
“唯一好事是家父在唐人街地位越来越高,被英文报称为教父。”
丘灵想:这不就是她的祖父吗?
我恋恋不舍,一年后,再去找丘雯岚,她身边已经有一个女婴。”
丘灵要定定神才能问:“是我?”
“确是你。”
“你是我父亲?”
“她承认,要求生活费用。”
冯学谷陷入沉思。
记忆清晰如水晶,宛如昨日,他央求她:“至少,把孩子还给我。”
“不,”她说:“没有可能。”
“我们一起走到天涯海角,重头开始。”
丘雯岚耻笑他:“你看你多可笑,说着自己都不会相信的谎言,完全家足一条狗,不,我不会再与你一起生活,孩子完全属于我。”
这时,冯学谷喃喃说:“有些女子的性格,像蔓延生长的玫瑰,定不下来。”
丘灵问冯太太:“这些,你全知道?”
她轻轻答:“自那时开始,我倚赖酒精,一杯在手,烦恼全消,又可以活下去了,怪不得有人说:上帝创造万物,最好的是酒,戒过多次,就是去不掉。”
丘灵想,只要有冯太太说的一半那样好,我来做甚么呢,就把醉乡当家乡好了。
冯学谷说:“然后,我听见她入狱的消息。”
丘灵看着他,然后?好像不过是三数个月之后的事,不,当中整整十二年过去了,然后!
“我四出寻访你下落,毫无音讯。”
最终,是丘灵找上门来。
冯学谷问:“是她同你说起我?”
丘灵点点头。
“她还说甚么?”
丘灵站起来,“我都明白了。”
“她还说甚么?”
丘灵臭端仍然闻到辛辣的煤气味。
冯太太也问:“为什么救我俩?”
丘灵答:“任何人都会那样做。”
“你不是任何人。”
“现在你们对我来说,就像世上所有芸芸众生一般。”
冯太太退后一步,“你的神情像足了丘雯岚。”
丘灵忍不住问:“你们仍会在一起生活?纵使从来未曾相爱,继而彼此憎恨,仍然不会分手?多么奇突的关系,令人不能置信。”
冯氏听了却不生气,他缓缓答:“不,我们终于在昨日签字离婚,明天,安妮会回萨克撒斯郡娘家,这间大屋会出售作为赡养费。”
终于分手了。
幽灵吉卜赛九
九
不然,终有一方会死在另一人手中。
冯学谷说:“生命不比化解方程式,前者艰深得多。”
丘灵点点头,“祝你们幸运。”
他俩习惯性齐齐向丘灵道别,无论怎样看,都还似一对相敬如实的好夫妻,表面是多么欺骗人。
丘灵匆匆离开冯家。
第二天,她到医学院附属的实验室找研究员。
每个实验室里都有华人,自己人方便说话。
“这里有两个头发样本。”
“丘小姐,请问你想比较什么?”
“去氧核糖核酸。”
“呵,遗传因子,请问两个事主是什么关系?”
“想知道是否是父女。”
“丘小姐,三天之后可有报告。”
“拜托你们。”
回到办公室,看见有人坐在她的位子上,她伸手过去,搭在那人肩膀上,那人吓一跳,转过身子来。
“你脚步轻盈,我听不到声音。”
这些日子的丘灵更加瘦削,行动如一只猫似,静寂无声。
坐在那里等她的是冯雯。
“有事?”
“我父母突然和平分手,毫无先兆,我觉震惊。”
“你已长大成年,上一代感情问题与你无尤。”
“丘灵,我想向你请教一事:加拿大麦马斯特大学邀请我——”她想离开是非之地。
“快去,不必考虑,你会喜欢那里,北美洲阶级观念开放得多,只分有能与无能的人。”
“谢谢你,丘灵,你帮我作出决定。”
丘灵自觉做了件好事。
她请冯雯喝杯茶,聊了几句。
“你额上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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