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了,”林政高侧着头想一想,“夜深啦,小孩子该回去了。”
第二天,林姨带丘灵逛街,豪爽地选购衣物,一掷千金,人人有份,自然,她也买了许多花衬衫。
两人回到家,一进门,管家便低声向林姨报告消息,丘灵知道又是奕群她们生事。
这次,林姨真的动气了,扔下手上的大包小包,两条眉毛倒竖,双颊上的腮肉不住颤抖。
她蹬蹬蹬跑到楼上,一脚踢开两个养女寝室门,房里一片凌乱,似有人打过架,却空无一人。
接着,她听到楼下有嬉笑声,原来人都浸在泳池里。
丘灵一看,只见两个姐姐正裸泳,年轻美丽的她们赤着身子,却丝毫不觉荒诞,反而像林中精灵嬉水。
慢着,池中还有人。
他倒是穿着衣服,可是薄衬衫湿水贴在结实的胸膛上,也同不穿差不多。
林姨连忙又赶下楼去,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了一把手枪,朝天空开了一枪。
丘灵震惊,呆呆站一旁。
泳池里的三个人听到枪声静了下来。
丘灵见她们目光呆滞,知道是吃过药,才会这样放肆。
林政高自泳池起来,镇静地经过林姨,她拿枪瞄准他,他夷然说:“除出威吓,就没有别的方法,你想开枪,尽管来好了。”
他背着她悠然离去。
林姨颓然坐倒在地,她连痛哭都不会。
丘灵轻轻取过她手中枪械,在林姨身上,丘灵看到母亲的影子。
丘灵又取来大毛巾搭在两个稞女身上。
那天晚上,大家都没有吃饭。
林姨待两个养女清醒了,令她们立刻走。
“滚!替我走得越远越好,一生一世别再回来。”
集群有点害怕,可是,又不甘苦苦哀求留下。
奕群却冷冷地说:“我收拾了就走。”
林姨赶尽杀绝,“光着双手走,这屋里没有甚么是属于你的。”
奕群忽然笑了,“这几年我替你挣了多少你心中有数。”
林姨答:“我一早与你三七分账,不拖不欠。”
“说得好,”奕群站起来,“我立刻走。”
林姨忽然问:“为什么我毒恨你们与他搞在一起,你们偏要那样做?”
奕群转过头来,“你老了,皮宽肉松,腰粗胸肥,你靠我们,不是我们靠你,你可得弄清楚。”
林姨脸色死灰。
奕群间集群:“你可跟我走?”
集群忽然摇头,“不,你只会是另外一个新的林蕴高,我自管自。”
她说的一定不错。奕群说:“那么,出了这个家门,我们分道扬镳,各自为政。”奕群真的什么都不拿,就打开了大门,走了出去。集群犹疑片刻,也离开了多年栖身之所。丘灵送她们到门口。一辆计程车远远驶来,两个女孩子上车。林姨恨恨的说:“别去理她们。”她终于清理了门户。现在,她手下只剩丘灵一个人了,丘灵混身寒毛忽然竖了起来。林政高呢,他人在哪里,闯了祸,仍然可以在林宅住下去?林姨忽然紧紧抓住丘灵的手不放,“丘灵,现在只剩我同你了。”过了片刻,丘灵用力把手抽回。那天深夜,丘灵惊醒,鼻端问到熟悉的香水味,她不动声色,发觉林姨坐在她床沿。房门明明已经下锁,可见不管用,林姨有全产锁匙,随意出入,这是她的地头。她进房来干甚么?
那一晚有月色,林姨坐着动也不动,像在沉思,卸了妆的她比白天年轻,平静脸色叫她看上去有令人诧异的端庄,年轻的时候,她肯定比三个养女更漂亮。
岁月在她眼角添上纹路,腮肉往下坠,小圆脸变成长方脸,整个样子都转了型。
片刻,林姨站起来踱步,一会儿走到门口,又回转来,最后,她探视丘灵,丘灵连忙合上眼睛。
林姨终于走了,轻轻合上房门。
丘灵知道有事要发生,但她完全不能保护自己。
第二天,林姨若无其事地同丘灵说:“今晚同你去一个舞会。”
丘灵冷静地回答:“我不去。”
林姨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丘灵再肯定的说一遍:“我不去舞会,我不陪客人喝酒跳舞。”
林姨呆半晌,丘灵满以为她会发作,但是没有,她缓缓说:“呵,你是记挂功课。”
“是,我得上学。”
“那么,改天再说吧。”
丘灵看到佣人把两个所谓姐姐的衣物一捆捆当垃圾扔出去。
过了两日,林姨又说:“这次你一定要来,我请客人吃饭,你非得帮手招呼不可。”
丘灵立刻说:“不,我怕累,一顿饭吃五六个小时,第二天起不来。”
林姨看着她,声音放软,“你只当帮帮忙,很快过去,又不是捱打捱饿。”
丘灵悲哀地说:“请恕我不能那样做。”
林姨脸色又变得冷若冰霜,“好,那就别怪我自己想办法。”
丘灵回到学校去。
她可以做什么?通知老师,惊动警方,调查林姨,然后,儿童厅会把她送到另一个领养家庭去,那里,一样有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
那日放学,在泳池边,又看到了花衬衫。
丘灵对他已经不客气,毫不掩饰声音中不满,“你还在这里?”
他懒洋洋答:“你想我去哪里?”
“那两个女孩子因你流离失所——”
他忽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丘灵,你究年幼无知,不,那两个女孩子并无流落街头,事实上她们已迁人城内最高贵公寓,成为某集团生力军,生活胜过从前。”
丘灵愣住。
林政高忽然叹一口气,“丘灵,快逃,有那么远逃那么远。”
丘灵着着天空,逃到什么地方去?人家可以躲到家里,扑进父母怀抱,她无处可以藏身。
就在这个时候,地面像是提动一下,丘灵以为是自己头晕,可是不,泳池宁静的水面忽然出现了一圈圈涟漪。
她非常讶异,这是甚么?
只听得花衬衫说:“咦,地震。”
的确是轻微地震,若不是刚站在园子里,还真的不易察觉。
那一秒钟晃动之后,大地又沉寂下来。
林政高忽然谈起天文地理来,“理论上,一万年后,整个加州会得扯离大陆,飘往阿拉斯加。”
到了那个时候,世上肯定仍然有许多寄生的花衬衫。林姨出现了。“在说甚么呀?”丘灵立刻走开。林姨叫住她:“丘灵,今晚家里宴客,你要不要来?”丘灵没有回头,“我需要温习。”“音乐可能吵一点,你别理会。”丘灵逃一般回到自己房间。林姨穿着短裤,腿上全是青绿色细筋,像小小蚯蚓爬在皮肤上。那天晚上,果然像林姨所说,客厅传来音乐声,碎碎不停,是华尔滋。丘灵醒了,想睁开眼睛,可是不能够,咦,今晚为何这样累?她手脚都不能动弹。电光石火之间,丘灵明白了。她心头却非常清晰。她被人下了药。
三次邀请遭到失败,林姨终于用了万无一失的方法。
因为孤女不能反抗,事后也没有能力报复。
丘灵异端问到一股气味,那是老人身上特有腐霉之气,授着,一只手颤抖地像蛇般向她的肩膀摸索。
丘灵比死还难过,心底无限愤怒,脑袋似要爆炸,她情愿完全失去知觉,什么也不知道。
丘灵想大声呼叫,却不能发出声音,但耳畔仍听到华尔滋的节拍。
丘灵悲忿地落下泪来。
就在这个时候,整间房间摇动一下,再一下,然后左右不住晃动。
天花板上油灰纷纷落下,地震!
那人伏到她身上,可是,接着又有重物坠下压到他的身上,丘灵头部被砖块击中,昏迷之前她很宽心地想:情愿这样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丘灵发觉手脚又能自由运动,她混身麻痹,额头湿润,一摸,整手是血。
她半身被埋在瓦砾中,挣扎爬出,发觉一条腿软绵绵,呵,小腿骨已经折断,可是却感觉不到痛。
已经没有华尔滋乐声,只听到呜呜救护车号角。
丘灵无比诧异,大地震动,撕开裂缝,竟救了她,她身上伏着半裸的陌生老人,家软垫似替她挡住塌下来的天花板,所以她可以逃出生天。
她奋力推开那人,他已没有生命迹象,手脚细长,像鸡爪一样无力,再也不能施虐。
丘灵鼻端闻到强烈的煤气味。
她爬行出瓦砾,看到附近有融融火光。
十秒八秒的震动,已摧毁了整个住宅区,平坦的柏油行车道拱起破碎,水柱喷起,成为一个灾区。
丘灵听到呻吟声。
她看到一条人腿,苍白皮肤上爬满青色蚯蚓。
“救命,救我。”微弱的声音在瓦砾下呼叫。
丘灵咬紧牙关站起来。
她蹒跚地一步步走出去,看到有火头,拾起一块燃烧的木板,用尽力气,朝她逃出来的那一方面扔过去。
煤气味越来越浓,火头一接触到燃料,立刻爆炸起来,火舌实起播到半空,把丘灵震倒在地上。
丘灵再一次失去知觉。
这次醒来,她已躺在医院里。
一名看护亲切地看着她笑,“醒来了?”
丘灵点点头。
“你是尼克特制六级地震的侥幸生还者之一。”
丘灵不出声。
“你其他家人就没有那样幸运了。”
丘灵一震,她看到自己的左腿打着石膏,胸口炙痛,严密地扎着纱布。
看护见她不表示哀伤,采近问:“你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丘灵摇摇头。
看护叹口气,“受惊过度,记忆尽失。”
医生进来诊视丘灵额角。
她伸手一摸,才知左额有一条拉链那样的缺口。
医生开了电视,荧幕正在播放新闻片段,直升飞机上的记者焦急担忧地报道这次地震灾情。
影响不是很大,可是,已经救了丘灵。
丘灵忽然微笑起来。
她在医院逗留了一段日子。
没有人骚扰她,她静静看书、休息、养伤。
医院找来心理辅导员帮她。
“还记得自己有亲人吗?”
丘灵摇头。
“养母不幸丧生,你得接受这个事实。”
丘灵不出声。
“所有纪念品及文件都在瓦砾堆燃烧怠尽,你现在孑然一人,学校里同学愿意来探访你,你接受吗?”
丘灵又摇头。
“你得再一次到另一个领养家庭生活。”
丘灵闭上眼睛。
医务人员似乎也十分欷嘘。
半晌,以为她睡着了,两个看护轻轻议论。
“可怜,甚么都不记得。”
“我与丈夫感情不佳,也有追求者,本来打算离婚,但是,为着两个女儿,打消主意,待她们过了十八岁再说吧。”
“女孩子落了单,真是可怜。”
“这个丘灵,将会怎么样?”
“希望社会厅会找到一个比较妥当的家庭,让她平稳寄居数年,到了十八岁,便可自主。”
“许多这样岁数的孤女终于流落街头。”
“校方说她功课很好,希望她是例外。”
“身体已完全康复,但仍不说话。”
“其实,我们整日喋喋不休,哪几句话有意义?”
接着,社会厅的人也来了。
“丘灵,”那位太太十分亲切,“我替你找到一个好家庭,他们姓凌,住在这个国家已有一百年。”
丘灵静静听着。
“凌氏夫妇是电脑绘图专家,本来有一子一女,可是十九岁的女儿去年患血癌不治去世,所以,他们愿意替社会照顾其他有需要孩子。”
丘灵点头。
“我们都希望这是你成年之前最后一个家。”
可是,第二天,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丘灵正准备出院,有人来找她。
看护一边带那人进来,一边轻声说:“不知丘灵可明白这件事,有关她所有资料,我们自学校得来,她昏迷了三日,我们在电视上播放她照片,才由她班主任出面确认身份。”
那人说:“我尽量试一试。”
他走近丘灵。
“我是叶律师。”
丘灵等他说明来意。
“我的当事人林蕴高女士有一张遗嘱在我处。”
丘灵不明白他的意思。
“林蕴高简单说明,她故世之后,遗产由你承继。”
丘灵真正意外了。
“我已把她的遗物带来,”他取出一只鞋盒那样大小的箱子,“请你点算。”
丘灵当着他的面把盒子打开。
林蕴高身外物只得那样一点点:一条金项链,若干股票,以及一些文件。
“我当事人欠债,画廊已经解散,并无其他节蓄。”
丘灵抬起头,真没想到。
叶律师说:“我走了。”
丘灵拾起那条金项链,铺坠是一只小小椭圆形照片盒,打开一看,里头小照是母女合照。
两人长得非常像,一看知道是林姨与她母亲。
丘灵把金链放回盒内,再合上盒盖。
看护进来问:“准备好了没有?该出院了。”
中年的凌氏夫妇在会客室等她。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瘦得不能再瘦,额角上有一条疤痕的女孩子,走路略拐,断腿还得就力。
凌太太迎上来,“丘灵,你好。”
丘灵朝她鞠躬。
凌先生在一旁不出声,只是微笑。
“请上车。”
凌思聪夫妇住近郊一个叫胡桃溪的地方。
宁静的平房前后有大草地,但是,看不到海。
咦,这是丘灵第一个看不到海的寄居家庭。
或许,这真可以成为丘灵定居之所。
房间已收拾过,但是看得出从前的主人也是个女孩子,书架子上全是奖状:网球冠军、溜冰金奖、优异学生、芭蕾舞比赛头奖……似乎做甚么都水到渠成。
照片中的她是个俏丽的少女。
凌太太轻轻说:“她叫丽儒。”
丘灵点点头。
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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