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贞感觉到复仇的快意。
当世上无人为你伸张正义的时候,你非得自己解决事情不可。
第二天是星期日,下午,母亲起床,打开报纸,看到新闻,不住惊叹。
“校门前殴打,疑是不良分子寻仇,警方决意深究,哎呀,惠贞,这不是你的学校吗,难怪你想转校,我这次不反对。”
惠贞微笑,“我已找到新校,晚上又找到兼职,替小学生补习。”
“不要去得太晚,治安欠佳。”
“是,母亲。”
“唉,其实,青年心中有事,可与师长与同学商量,你说是不是?”
“是,母亲。”
“也可以跟父母说呀,怎么会去投靠黑社会呢,那可要付出多昂贵的代价,我真不明白为何年轻人会得缠上黑人物。”
惠贞仍然微笑,“是,母亲,我也不明白。”
“我要去上班了。”她母亲婀娜地站起来。
马惠贞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母亲这十年八年来坚持在出入口公司任职,而每天办公时间由下午六时至凌晨三时。
服务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密码》
这是一个已经安排好的约会,甲一敲响酒店房门,乙立刻将门打开。
甲看到乙,笑了笑,放下公事包。
乙轻声问:“对房间还满意吗?”
那是间布置雅致的豪华套房,一切以白色为主,十分舒适,乙仿佛到了已经有些时候,沙发上有打开的杂志。
甲说:“对不起,这个会一直开到六点半。”
乙帮甲除下外套挂好,“累了吧?”
“简直累得贼死,嗤,这真是狗一般的生涯。”
乙轻笑,“连你们都这么说,那我们还怎么办呢?”
乙取出冰桶,手势纯熟,将香槟瓶子转两转,取出抹干,卜一声启塞,斟一杯给甲。
甲一饮而尽,笑容比较自然,瘫痪在沙发上,叹一声:“贱命又这样被拣回来了。”
乙一声不响替甲脱掉鞋子,按摩甲的足趾。
甲毫不掩饰地说:“哗,舒服。”
乙含笑看甲一眼,年轻的面孔光洁悦目,甲在、心中叹口气,居然还有人一直问:为什么要买笑,整个下午,会议室里坐满上了年纪的人,脸皮打褶,神情萎靡,咳嗽频频,看了令人烦腻,不知怎地,却都练成一副攒钱的好本事,谈起生意来,数目字论亿计。
甲伸出手去,抚摸乙的脸颊,“我有礼物给你。”
乙笑道:“有人告诉过我,你十分慷慨。”
甲自公事包内取出一只长扁盒子,“一只手表而已。”
乙训练有素,十分大方收下,却未即时打开,连声道谢。
甲纳罕,“你不拆开看看?”
“一定是最好的,我留待服务完毕才折看。”
“服务?”
“是,我会向你提供最佳服务,使你松弛下来,浑忘白天的劳苦。”
甲十分喜悦,开了句玩笑,“劳苦担重担的人,到你这里来是有福了。”
乙替甲推拿酸软的肩膀。
“这里,这里,靠左一点,哎唷,酸痛得似捱过一顿毒打。”
乙轻轻说:“其实,像你们这样身份的人,名利双收,还何必辛苦?反正钱都花不光了。”
甲伏在沙发上忍不住笑,“你是指退休?”
“是呀,也好享享清福。”
甲笑意更浓,“你看英女皇伊利莎伯二世还不肯退下来,何况是我们,不上班,做什么?闷死人!”
乙无语。
甲浑身肌肉渐渐松下来,他讲下去:“再说,多年征战,方到今日地步,傲视同侪,不知多过瘾,怎么可以轻易言退,当然要多享受几年。”
说到这里,甲豪气顿生,眸子绽出精光,哈哈大笑,把乙吓了一跳。
乙轻声说:“吃点水果。”
甲说:“你倒善解人意。”
乙答:“看你身形维持得那样好,便知你对饮食十分节制。”
甲感喟,“老了,同从前是不能比了。”
“来,”乙拉起甲的手,笑道:“让我们来寻欢作乐,且莫理外边是否天老地荒。”
甲身不由主跟着乙走。
类此服务,甲已享受过多次,深觉满意。
甲的网球拍档曾诧异地问:“你真认为钱可以买得到爱?”
甲大笑,挪揄答:“爱?你倒想,谁会把爱情卖给你。”
“那你买的是什么?”
“我买的是笑。”
既然有这样彻底的了解,当然不会失望,所以甲每次都能高高兴兴的来,开开心心的走。
而且每次都换一个人。
甲不想在欢场与任何人发生感情,亦不欲与服务员叙旧:“好吗,上次见面至今,已有个多月……”甲所需要的,不过是片刻欢愉。
这个时候,甲问:“几点钟了?”
“才九点多。”
甲说:“我先走一步,明天一早还有事。”
乙乖巧地说:“我送你出去。”
“你的服务叫人满意。”
乙忽然讪笑:“可是,没有满意到令你问我的名字。”
甲看着乙:“你会把真姓名告诉我吗?”
“只怕你不想知道。”
甲应道:“说得对,这些年来,我已把自己训练得不再对任何人的事恋恋不舍。”
乙幽默地替客人补上一句,“除却钱。”
甲承认:“除却钱。”
甲说完笑了,伸手拨了拨头发,中年的她堪称风韵犹存,举手投足有一股挥洒自如的魅力,她坐在椅子上,由乙替她穿上半跟鞋。
乙接着帮她套上外衣,把公事包递给她。
她轻轻抚摸他强壮的双肩,忍不住说:“储些钱,将来做盘生意,也是个打算。”
乙笑:“可是,令美丽的女士如你快乐,更是一项重要的差使。”
她一怔,呵呵大笑。
他说:“下次,叫他们给你费比奥。”
她不置可否,笑笑拎起公事包离去。
楼下有公司车子等她。
司机恭敬地说:“总经理,管家打过电话来,说大小姐有热度,已经叫了医生诊治。”
她耸然动容,“那快赶回家去。”
司机听了,连忙加速,大型房车如一支箭般射向公路。
故事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密码》
门铃一响,四岁大的囡囡先放下积木说:“妈妈,人客,妈妈,人客。”
岑菊君自书房出来探视,自大门两旁玻璃中看见是位传深色西装的年轻男子。
她打开大门,“请问找谁?”
年轻人欠一欠身答:“作家岑菊君女士。”
岑菊君笑,“不敢当,我的确写过几本书,你是哪一位?”
年轻人英俊有礼,菊君对他颇有好感。
这时他客气地问:“我可以进来坐下才讲吗?”
菊君一想:“请进。”
年轻像是十分感激,但是他始终没有说出他的姓名。
家务助理斟一清荼给客人,然后带着囡囡到园子去玩。
年轻人看着窗外海连天的风景,忽然说:“温哥华真是好地方。”
岑菊君微笑,“可是,你不是来谈风景的吧。”
年轻人一红,连忙自公文袋中取出一张名片,恭敬地双手递上,“岑女士,我代表这位夫人。”
菊君嘴角一直挂着笑意,她接过名片,低头一看,当场呆住。
他的微笑僵在嘴角,只见名片用娟秀的瘦金体写着四个字,第一个字是那夫人的夫姓,第二个字是她本姓,然后是她的名字,这四个字,华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菊君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客厅一片静寂,她忽然也说起风土人情来。
她轻轻地道:“温哥华这个地主呢,最适宜过半退休生活,居住环境真是没话讲。”
年轻人却说:“名片上四个字,是夫人亲笔所书。”
是,菊君听说过,夫人字临瘦金体,书临石涛。
年轻人有一把坚毅的声音,找他作代表的确是上佳人选。
岑菊君终于忍不住问:“为何找我?”
年轻人像是一早算定必有此问,不徐不疾回答:“因为岑女士是小说作家。”
岑菊摇摇头,“夫人找一个说故事的人作甚?”
年轻人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着岑菊君,“因为夫人有故事想说。”
菊君大为震惊,她不由主站了起来,险些打翻面前茶杯。
年轻人似预期有这些反映,沉默不语,待对方恢复镇定。
菊君心里想:这位夫人的故事!那可是与中国近代史有着极大的、不可分割的关系,她的故事一旦揭晓,一切历史上谜语可迎刃而解。
岑菊君张大了嘴,自知十分失态,也顾不得了,这件事太令她震荡。
年轻人继续说下去:“夫人愿意把故事告诉你,由你执笔,她少年时的生活,她与姐妹的感情生活,以及稍后,牵涉到政治的一切来龙去脉。”
岑菊君看着年轻人,“我所有的不过是一支秃笔。”
年轻人笑了,“见仁见智,岑女士不必太谦。”
“你们应当去找C先生或者N君。”
年轻人答:“夫人认为,一个女子的故事,由一个女子来写比较适合。”
“啊。”
“岑女士,夫人已届九六高龄,她觉得,这是她说话的时候了,你愿意听听我们的条件吗?”
“请说。”
出版社早已联络妥当,该书将同时用中英文出版,稍后才研究是否需要译成其他文字。这是付给岑女士的第一笔润笔费,请过目。”
年轻人取出一张银行本票,菊君一看,只觉得是天文数字。
年轻人低声说:“这个故事,一定会叫作者名扬国际。”
他所说的,都是真的。
“夫人愿意招待岑女士在纽约住上一年,先把故事大纲整理出来。”
一年实在是很合理的时间。
“这段时间内,岑女士就不可以做任何其他工作了。”
岑菊君轻声说:“也不方便常见家人吧。”
“周末是假期。”
岑菊君忽然微笑,写了那么久,不是一直盼望扬眉吐气,名成利就吗,现在终于来了。
“夫人估计写作时间恐怕不少于两年,岑女士,你愿意与你们订一张为期三年的合约吗?”
菊君几乎可以听见一个自己同另外一个自己说:喂,你还在等什么,还不飞身扑上?这大概是本世纪最动人最有阅读价值的故事,每个写作梦寐以求的题材。
可是,她却迟缓着不开口。
年轻人的神情开始有点迫切,英俊的脸上开始冒汗。
这时,囡囡推门而入“妈妈”。她走进,把自园子摘来的一小束紫色的勿忘我奉献给母亲,“妈妈,花。”
岑菊君抱小女儿片刻,然后平和地笑了。
在该刹那,她心中下了决定。
她同年轻人说:“小船不可重载,夫人看错了人,在下并不懂得写那样沉重的故事。”
年轻人愕然,像是不相信有人会推辞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岑菊君的声音虽低但清晰,“我不会离开家庭,我得每一天都年头女儿,请告诉夫人,我感激她的盛情,写她的故事,是任何写作人的最高荣誉。”
年轻人大惑不解,“可是,你拒绝了”。
岑菊君神清气朗,“因为我并不想比目前更出名,也不想比现在更多稿费,还有,更不想知的比此刻更多”。
“上述三者,都有碍养生,而且,同生活快乐与否,一点关系也无”。
岑菊君笑着站起来送客。
纠缠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密码》
高一峰在大门前与女伴话别,两人都有点依依不舍,他紧紧搂着地,深深凝视她,正想吻她,两人的脸庞越贴越近……
忽然之间,一道强光直向他们射来,两人吃惊,本能地用手遮住眼看过去,发觉原来是一辆汽车的车头灯,接着车号大响。
高一搴又惊又怒,他心中已有分晓,知道这是谁。
他反应迅速,连忙推开大门,同女伴说:“你先进去躲着,千万不要出来。”
然后转过身来,铁青着脸,盯着那辆车子。
高一峰的女朋友住在郊外一列复式别墅其中一间,四周环境非常幽静,此刻邻居养的犬只被车号吵醒,纷纷吠将起来。
有人开亮了灯,到窗前探视。
高一峰大声喝道:“方宇嫦,你再不走,我可要报警了。”
车门打开,一个女子走出来,仰头哈哈大笑。
高一峰咬牙切齿骂道:“你这疯妇,你还要纠缠到几时?”
这时,邻居在窗前喊:“要吵架往屋内去,不然我要打三条九了!”
那方宇嫦见目的已经达到,一对鸳鸯已被惊散,立刻上车驶走,她风驰电掣奔向市区,一边大声尖笑,劲风自车窗扑向她的脸,吹得头发散乱,她状若癫痛,五官狰狞,笑着笑着,她落下泪来,高一峰说得对,她似足一个疯妇。
那边厢,高”案正向女伴解释:“她是我前妻。”
那年轻女郎已吓得面无人色,“我从未见过那种场面,你离婚不是已有十年了吗?”
高”笔叹口气:“我忘记告诉你,她一直没有放过我。”
“什么,她一直跟踪及骚扰你?”
“是。”
“有无威胁你人身安全?”
“有。”
“可有实践?”
“曾受警方控诉藏有攻击性武器。”
那女郎几乎没哭出来,“高一峰,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高一拳急急辩道:“这正是她目的!”
女郎急急摇头,“太危险了,我不想与她作对,你请回吧,我们到此为止。”
高一笔深深失望,“你不支持我?”
女郎已把大门打开送客。
高一拳咬一咬牙,离开女友寓所。
方宇嫦自离婚后一直没有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