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码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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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码短篇集-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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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利一推开病房门,即可听见病人呻吟之声。

  马利猜测不错,老人一见张丽萍,已经呼出一口气,静了下来,丽萍缓缓走到他身边,替他收拾凌乱的被褥,又轻轻拍拍他的手。

  病人示意要喝水,丽萍扶起他,把杯子递到他嘴边。

  马利松口气,“我且出去照顾别的事。”

  丽萍颔首,表示愿意留下。

  她看清楚了病人,像一切绝症患者,他受到肉体上极大折磨,心灵亦已残缺不堪,死亡对他来说,应是一项解脱。

  病人挣扎着说:“我有话讲。”

  丽萍嗯地”声。

  在柔和的灯光里,她秀丽端庄的脸容在雪白的看护帽子制服衬托下看上去十分圣洁,老人用混浊的双目凝视她,忽然叹息一声。

  “你真像”个人,”他停一停,“她叫陈金莲,是我小表姐。”

  丽萍不作声,静静听病人倾诉。

  “你会听我忏悔吗,这件事要是不说出来,我死不瞑目,事实上,我自从做了这件事之后,从无一夜睡得安稳。”

  丽萍点点头。

  老人喘息几下,“金莲是我表姐,比我大一岁,我一直暗恋她。”那骷髅似脸庞露出一丝笑意,看上去可怖之至,“为着她,一切都是值得的,只听她说声你好吗,空气都因此甜蜜起来。”

  窗外有救护车呜呜声划破寂静。

  老人的神情转为痛苦:“好景不常,读大学之际,金莲认识了同校医科学生方某,他俩如形附影,寸步不离,”他咬牙切齿,“我被妒忌啮咬,寝食不安,心中只余恨根根,不住燃烧,我觉得小表姐无情,那方某又耻笑我,我一定要报复!”

  他咳嗽起来,几乎力竭了,可是片刻双眼又发出亮光来,坚持把话说完。

  丽萍知道这种现象叫回光反照,很多时候,病人临辞世的时候会有片刻清醒。

  他说下去:“我终于想到报复的办法。”

  丽萍挪动一下身子。

  “你还年轻,又住在外国,恐怕不知道近代历史,让我告诉你吧,彼时我们国家内战,两党斗争,急急诛杀排除异己,我在妒火燃烧之下,竟跑去举报方某,指他是敌方地下党员。”

  丽萍的白帽子仿佛颤动一下。

  “稍后,方某人便遭逮捕,又过了一阵子,闲说遭到枪决,我满心以为,金莲可重归我所有,可是,唉,真想不到,”他忽然握住看护的手,“她竟会服毒自尽。”他浑身发抖,显然是痛苦到极点。

  丽萍只得再给他喝一口水。

  老人颓然倒下,“这便是我的罪行,我若不说出来,死不瞑目。”

  丽萍握着地的手。

  “我一日比一日后悔,不知如何赎罪,后来,我学会了做生意,我发了不少钱,办孤儿院,捐奖学金,以为多做善事可换心安,可是一闭上双目便看到他们浑身鲜血,二人微笑着向我走近……”

  这一次,他是真的力竭了,声音渐渐微弱,眼睛里精神逐渐消逝。

  他喉咙扯气,双手掩住胸膛。

  张丽萍是个有经验的看护,知道病人不行了,按动警钟。

  马利赶进来的时候病人刚刚咽气,睁着眼睛,面部肌肉扭曲,样子狰狞。

  马利扯上白布覆住他的面孔。

  这时,丽萍同马利说:“你明知我是土生儿,根本不晓中文,一个字听不懂,为何叫我前来?”

  马利笑笑,“又何必听懂,他不过想在临终前找个同胞倾诉平生委屈,你已做了件好事。”

  丽萍点头,“我虽然不知他说些什么,也听得出他非常激动。”

  马利笑着复述文豪福克纳的名句:“生命充满声浪与愤怒,毫无意义。”

  两个年轻的看护离开病房,忙着去应付其他病人的需要。

  
  









痴恋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密码》

  志珊这一轮显得没精打采,时常觉得疲倦,周末坐在好友雪清家中,唉声叹气,百般无聊。

  雪清责问:“世界上只有两个巴仙人口,可以似你我这般丰衣足食,为何尚闷闷不乐?”

  志珊搔着头,十分无奈,“生活本身是重担,寻寻觅宽,快到三十,心中唯一想得到的却一点影踪也无。”

  雪清说:“不是已经拥有若干名利了吗?”

  “不不不,雪清,我盼望恋爱。”

  雪清嗤一声笑出来,走到厨房去张罗简单午餐。

  是的,志珊自十五六岁起就渴望被爱:他视她为宇宙中心,他恋恋她走过的路,她的一颦一笑,都受他歌颂,他爱她至海枯石栏,他为她默默流泪,辗转反侧……

  志珊陶醉地把头靠在沙发上冥思,他听她的话,小心翼翼,视她为一件珍贵的薄胎瓷,温柔而灼热的眼神时带爱慕的忧郁,是,她渴望被这样一个人深爱。雪清打断了她的梦,“冯志辉不是对你很好吗?”

  志珊取起三文治吃,她都不想提到这个人,冯志辉是那种带她去打网球然后叫她坐在太阳伞下等一个小时的人。

  志珊认为,她已经过了与异性互相试探年纪,可是对于恋爱,她永远不觉太老。

  雪清说:“大学下周举行旧生会你去不去?”

  “年年都在聚餐当儿比事业与身家,真没意思。”

  雪清拍拍她肩膀,“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物质对我们来说十分重要,不要嫌老同学庸俗。”

  “你去的话我也去。”

  志珊本来就长得漂亮,当晚随便打扮一下,穿上袭丝绒晚服,加上有点心思不属,神情十分飘逸动人,男同学纷纷主动与她叙旧。

  她站到露台上透透新鲜空气,没想到惊动了一个人。

  “廖志珊,”那人轻轻叫她,“你来了。”

  志珊一怔,那句叫声里充满了感情,不是寻常招呼。

  那人自一棵棕榈树旁走出来,他身段修长,眉目清秀,样子有点熟悉,这是谁?

  “志珊,你忘了,我是林世立,这几年一直留在伦敦。”

  志珊想起来,“当然,你是建筑系的林世立,听说在伦敦开设事务所。”

  可是他似乎不愿说经济实惠的事,“听,志珊,这首曲子,让我们跳舞。”

  志珊笑,“好呀。”

  林世立的手似有点颤抖,“志珊,在毕业舞会中,你拒绝与我共舞,记得吗?”

  志珊一怔,“我一定是闹情绪。”

  “不,你当晚的舞伴张子幸不放人。”

  志珊讶异,陈皮芝麻,这林世立君竟记得如此清晰,她有点感动。

  他凝视她,“你不觉得这里人多嘈吵?”

  志珊问:“你有更好建议?”

  “来,志珊,我一直没有勇气向你剖白,今晚可是我作出明确表示的时候了,请到舍下稍坐。”

  志珊笑,“你仿佛有话要说。”

  她跟他离开舞会,天有微雨,他脱下外套,搭在志珊肩上,才去把车子开过来,外套上,尚余他体温,志珊有种奇异感觉。

  林世立住在山上,“老房子一直没卖掉,你与其他同学来过一次,记得吗?”

  好像有,志珊不是很肯定。

  林世立已经说下去:“你来借书,你喜欢看爱情小说,当天我推荐《咆哮山庄》与《红楼梦》,你说中学时期已经看过。”

  志珊看着他笑,“你堪称有电脑记忆!”

  老房子十分宽敞舒服,志珊刚想坐下,林世立过来握住她的手,“志珊,我爱你。”

  志珊错愕,“世立,我们已有好几年没见面──”

  林世立把脸理到她手、心中,“志珊,现在我已有事业基础,我可以坦白告诉你,自从第一次在大学见到你,我就一直爱着你。”他的声音几乎是哀伤的,因为爱恋根本是痛苦的一件事。

  他拉着志珊的手,走到一扇门面前,将它打开。

  那是一间书房,骤眼看没有什么异样,可是当志珊留神,她不禁打一个突。

  书房内陈列的一切,都似曾相识,这是怎么一回事?桌子上放着的,是她团皱扔掉的笔记,纸角还有她的笔迹:如此闷课!在书架上,是她多年前遗失的手套、帽子以及钢笔。

  银相框内全是她的照片,许多肯定是偷拍的,因为她正低头在图书馆温习。

  志珊越看越奇,眼睛睁得老大,一只碟子里有半块饼干,难道这是她多年前吃剩的吗?

  然后,音乐开始,林世立走过来,“志珊,这是你拒绝与我跳的那只舞,让我再请你跳一次好吗?”

  曲子是老的田纳西华尔滋,志珊额角开始冒汗,她表面上一点消息都不露出来,欣然与林世立共舞。

  林世立全然陶醉在舞步中,满足感完全像一偿夙愿的人。

  舞后他取出一管口红,“志珊,请为我涂上这个胭脂。”

  “这是谁的唇膏?”

  “志珊,是你用剩的,我自字纸篓拾起收藏,当年你最喜欢这个颜色。”

  志珊旋开口红,看到一只俗艳的银粉红色,她手微微发抖,将唇膏涂好。

  “我累了,想回家休息,我们明天见好不好?”

  杯世立并没有反对,廖志珊是他的女神,他不会逆她意思。

  他送她回家,一路上絮絮谈著有关志珊过去一切,并且表示,今次,他有把握,他会赢得志珊的心。

  志珊回到家,丝绒裙子背脊已湿透,她惊怖地呕吐,将大门重重下锁。

  之后,雪清再也没听过志珊说盼望有人痴恋她。

  
  









复仇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密码》

  “马惠贞!你有什么资格做我们的同学。”

  “马惠贞,识相的自动退学。”

  “谁不知道你母亲是个舞女!”

  一班女学生追在马惠贞身后叫嚣,开头还隔着三四公尺,马惠贞涨红了脸,越走越急,可是那四五个同学的步伐也跟着加快,贴住她继续耻笑。

  “你妄想同我们平起平坐?”

  “你是什么东西。”

  “何必辛苦考试,承受令堂的衣钵便一了百了。”

  马惠贞掩住耳朵飞奔,可是那几个女学生绝不放弃,兴奋地追在后边。

  冲过马路时引起车辆急刹车,险象环生。

  其中一名说:“算了,放过她吧。”

  另外一个答:“快,跟大家追上去。”

  终于把马惠贞逼至一个角落,有人伸手去抓她,马惠贞奋起反抗,出力反击。

  “哗,打人,打人!”

  众女生扑上去痛殴马惠贞,把她掀翻在地上。

  第二天,马惠贞受召到校长室,班主任与训导主任都列席。

  马惠贞手脚都擦了红药水,脸上黏着胶布,她想,这次我的沉冤或可得雪。

  可是校长铁青着脸一开口便说:“马惠贞,现共有五位同学一齐告你当街挑衅引致打架,可有此事?”

  马惠贞不相信双耳,“诬告!”

  “这次意外导致警察到场,令校誉蒙活,现不得不勒令你退学。”

  马惠贞气得浑身颤抖,“不关我的事,是她们追着我──”

  训导主任一挥手,“马同学,听说,你母亲在夜总会任职?”

  马惠贞瞪大双眼,不再言语,她握着拳头,知道她未进校长室之前,他们已将她定罪。

  校长与训导主任只想每天工作顺利完成,月底领取薪水,任何令他们生活不愉快的因素必须迅速铲除,不用细究,作育英才有教无类云乎哉,不过说说而已。

  班主任咳嗽一声,“马同学,你功课本来不错──”

  马惠贞淡然站起来,“我会退学。”

  校长立刻递一封信给马惠贞:“这是给家长的信。”

  刹那间马惠贞像是长大了十年,她轻轻接过信件,转头离去。

  接着,她回课室收拾书包课本,听到背后有冷笑声,哼唧的语气讽刺地私语:“终于走了”、“从此天下太平”、“不正经的女孩子”……

  一沉百踩,哪顾得黑白是非,即使有朝水落石出,这般嘲弄过她的人也不会站出来致歉。

  马惠贞硬着头皮挺直腰身走出校门。

  站在大太阳底下,她有点晕眩,路面柏油被晒得软化,马惠贞更有踩在五里雾中的感觉。

  忽然听到有人叫她:“马小姐,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喂,别老不睬人好不好?”

  马惠贞一看,是个熟口熟面的小流氓,这样的人在这条街上少说有十来个,平时在学校区留连,有机会便为组织吸收新血,专门伺机乘虚而入。

  马惠贞很镇静,笑一笑,“带我去见你大哥。”

  小流氓一怔,“我大哥不胡乱见人,你有话同我说一样。”

  “快去传话,迟者自误。”

  “明人跟前不打暗话,你妈也受他保护,你知道吗?”

  小流氓得意洋洋取出手提电话,拨通号码,说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叫你去缘缘冰室等,看,对你多好。”

  不到一刻钟那大哥就来了,高大英俊,廿余岁,穿非常考究的西装,骤眼看像哪个男歌星,他坐下来,耐心听惠贞的故事。

  惠贞一五一十把委屈告诉他,不自觉落下泪来,那大哥无比耐心,掏出雪白手帕给惠贞抹眼泪。

  “你放心,我会帮你另外找学校读书,从此我们像兄弟姊妹一样,还有,今日之事,我会替你摆平。”

  惠贞睁着大眼睛,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大哥把手按在她肩膀上,“你就坐在这里看好戏。”

  惠贞拼命点头。

  当日下午,放学时分,学生们陆续走出校门,惠贞看到陷害她的对头笑着出来等车,说时迟那时快,不知自哪角落窜出几条大汉,对牢女生拳打脚踢,校门口顿时大乱,哭叫声大作,有人报警,可是大汉得手后迅速逸去。

  惠贞看到校长全身簌簌发抖赶出来,一边气得跳脚,校誉终于还是保不住了,最后,救护车前来把那几个女生抬上担架。

  惠贞感觉到复仇的快意。

  当世上无人为你伸张正义的时候,你非得自己解决事情不可。

  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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