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天麟道:“有劳了。”遂就书案坐下,翻阅朱批孟子。二女婢端上一碗青茗,便自悄然退下。
彭天麟知庞镇寰必不放心自己,这二女婢即是他遣进来监视的,说不定庞镇寰亦在暗中窥伺,目光虽凝视着朱批孟子,但脑中盘算偷晤庞老爷子之策。他脑中思念电转,突然忖出一策,不禁面上泛起愉悦的笑容,于是起身将朱批孟子放回架上,另抽下一册元人词曲,踱步回座,吟哦出声。
他兴之所至,在案旁取过一张宜笺,磨墨濡毫,信笔一挥,写下阕词曲:“惜霜蟾照夜云天,朦胧影,画勾栏,人情纵似长情月,算一年年,又能得几番圆,欲寄西江题叶字,流不到,五亭前,东池尚有荷新绿,尚不如饯,问何日藕,几时莲。”并题燕云彭天麟寄思淮扬十里珠帘,勾栏曲院旖旎风光偶作。调寄「系裙腰」,他那—手好字令人击赏,笔力遒劲,直透字背。
忽地,两女婢进入书房,各提着一支食盒,在一张小巧精致云石方桌面取出酒菜及火锅鸡肉稀粥,娇声唤道:“彭老爷请用。”
彭天麟掷笔之起,谢了一声,缓缓向桌面走去,只见数碟下酒小菜配得极勾精致,红糟馒、炸南肝、虾油腐乳、清蒸蒋腿、香油响螺,另一盘扁食产,无一不是色香俱佳,令人食指大动。他浅饮慢酌,其味秀永,只觉两婢尚随伺身后,不禁朗笑道:“老朽已有三日未洗澡了,有劳两位准备热水一桶,好好除一身羊臊臭味。”二婢低首噗嗤一笑,应命退出。
彭天麟食用一饱,走入邻室沐浴间拴好房门,须臾,间内起了扬荡泼水声。一条身影疾逾电闪掠入书室,正是玉面朱唇,剑眉星目的庞镇寰,嘴角含着一丝耐人寻味微笑,目光凝注在彭天麟所书的词墨。此刻,彭天麟已在壁缝中偷觑,只见庞镇寰仰面忖思一下,悄命二婢低声道:“我须出外一行,日落之前必然赶回,你们两人尽量设法阻止彭老爷出外。”说罢一闪而杳。
两女婢相视嫣然一笑,紧立在门外等候彭天麟浴罢走出,突然,只觉一缕冷风侵入胁下,神智立昏,宛如泥塑木雕站在门外。彭天麟疾闪而出,一缕轻烟般射出窗外,翻上一株笼荫大树的翳叶中。他对庞府地形极熟,宛如一头灰鹤,沿枝掠叶穿行,避过了无数伏桩暗卡,显然他展出了绝世轻功,身如飞絮,悄无声息。
天色约莫将近未时之刻,距黄昏日落尚有两个时辰,他计划半个时辰返还,如无阻拦已足够用,如此不但无虞庞镇寰发觉,两女婢亦可茫然无知。庞老爷子所居高楼外更是伏桩密如星罗棋布,不能迳扑向高楼,他沾身一株参天古柏之颠,高与楼顶相齐,但距高楼约莫有十五丈远,但此刻已难不了他。
彭天麟认定庞老爷子所居的方位后,身形倏地潜龙升天冲霄拔起七八丈高下,半空中一个转侧,身化大鹏展翅,斜滑掠下,如弹丸飞坠落在屋面上,平贴在瓦沟内。他轻轻揭开两面屋瓦,施展缩骨功,疾沉揉落承尘板上,伸出一支右臂,将两块屋瓦复归原位。
就在此前后一瞬眼功夫,三条身影疾如箭射腾上屋面,只听一声惊噫道:“莫非我眼花了不成。”
“哼,一晚折腾,虚疲过度,整个下午,就见你打盹三次,不是眼花则甚?”话虽是这么说,三人似不放心在屋面巡了一圈,纵身跃下。
庞老爷子躺在榻上,闭目假睡,他如此度过了无数光阴,窗外花开花落,巳成过眼烟云,心如止水不波。他耳力听觉异常,一丝衣袂破空声令他双眼一睁,只见一个老者目露侧然之色,站立在榻前。他只听此人道:“老爷子,我是九荫,你老人家谅不会忘记。”庞老爷了目露惊愕之色,怔怔地望着彭天麟一瞬不瞬。
彭天麟以内力将语声逼成一线送入庞老爷于耳中,他一再声明他是九荫,将自己所遇扼要不繁,避重就轻说出。庞老爷子面泛喜容,用手指着口表示不会说话,彭天麟疾指两指朝庞老爷子喉结穴点下。只见庞老爷子鼻中微哼一声,须臾吐声道:“孩子,难得你有此存心,老朽变死可瞑目。”
彭天麟道:“老爷子,九荫誓必救你老人家出困。”
庞老爷子凄然又息道:“慢说老朽四肢不能动弹,无能安然逃去,这庞府中高手如云,庞镇寰武功已臻化境,徒然送死而巳。”
彭天麟冷笑道:“九荫已见识过庞镇寰武功,亦不过……”
语声未了,庞老爷子已自叹息一声道:“孩子,你错了,他最擅装作,深藏不露,非习成白阳图解,无法克制庞镇寰,更无法救老朽出困,何湘君这孩子似有知人之明,重托于你,你不可辜负于她。”
彭天麟心神—震,诧道:“老爷子认得何湘君?”
“老朽与她父赤手屠龙何昆仑是八拜之交,有何不识。”
“赤手屠龙何昆仑生死下落不明,老爷子可知情么?”
庞老爷子长吁一声,道:“这是一个谜,非至你与何湘君习成白阳图解绝世武功后,无法揭开。”说时目中突流下两颗豆大泪珠。
彭天麟道:“看来老爷子定有一番隐痛的经历,我非探出不可。”犹豫了一下道:“老爷子曾密将一函付与韩维武有庞镇寰非我儿之语,那么老爷子真正来历可否赐告。”
庞老爷子摇首道:“此非其时,老朽知你欲救老朽出险,但须以天下武林为重,救老朽逃出反激使他走极端,武林杀劫一肇,将无休无止了。”
“老爷子说得庞镇寰如此厉害,目前白阳图解尚是一个难解之谜,他何不乘机图霸武林。”彭天麟言下似有不信之意。
庞老爷子微微一笑道:“老朽只知白阳图解可制他,但武林中绝学浩瀚如海,失传者不知几许,或许有人可制他的命也未可知,他焉能不凛戒?唉,孩子,这些话老朽说来是多余的,但愿你能习成惊人绝艺……”说此忽顿住不语,似知这极不可能,欷嘘叹息不已。
彭天麟心中一动,突然抓起庞老爷子两手,以掌心相抵,吐出两股阳和热流,徐徐透入庞老爷子体内。庞老爷子长叹一声道:“孩子,你心意可感,但庞镇寰施诸老朽身上的手法恶毒之极,万一弄巧成拙,反为不美。”彭天麟不答,闭目行功,以三元真气搜索老爷子体内有何异征。
半晌,彭天麟睁目收掌道:“老爷子说得不错,庞镇寰毒辣已极,以七种险恶点穴手法,再用无名奇毒,阴阳相冲,互为克制,外人不明,若妄解穴道,老爷子必死无疑。”
庞老爷子不胜骇异道:“九荫,你何处习得搜宫过穴旷绝武学。”
彭天麟突目泛怒光,道:“往昔,因庞镇寰乃老爷子独子,九荫逆来顺受,但今非昔比,九荫必助老爷子解开禁制逃出虎穴,与庞镇寰决一雌雄。”
庞老爷子闻言心情大慰,精神一振,微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孩子,你竟有如此毅力恒心,老朽颓为已久的壮志又被你重新激起,拨云雾见青天指日可期,不过老朽要问你如何解开这七重禁制。”
彭天麟沉吟一下,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九荫意欲藉庞镇寰之力自动解于您老人家所受禁制。”
庞老爷子不禁一怔,道:“孩子,你是白日做梦么?”彭天麟忙附耳密语数句,身形倏地上腾,重施故技,揭开屋瓦,回至榴花轩。
只见二女婢尚是泥塑木雕立在门外,彭天麟微微一笑,掩好房门,二女婢突然眼珠一转回醒,怔忡之际,彭天麟已启门而出,呵呵大笑。突然,只见庞镇寰满面春风走入书室。彭天麟心中一惊,暗道:“好险,倘迟回片刻,行藏败露无疑。”抱拳一揖道:“彭某打扰府上于心不安。”
庞镇寰微笑道:“彭老师说那里话,在下如非强敌环伺,焉能如此慢客。”说着语音微微一顿,接道:“在下已布置周详,但据手下严报,群邪化整为零,形踪飘忽隐秘,看来寒舍此后风声鹤唳,一夕数惊,为此在下不胜担忧。”
彭天麟尚未答言,一个劲装汉子快步走入,神色匆惶,向庞镇寰禀道:“有一寿姓壮年武林人物气势汹汹要强见少主人。”
庞镇寰诧道;“姓寿,武林中竟有姓寿人物?他的形貌穿着如何?强欲见我为了何故?”
劲装汉子答道:“此人穿着一袭黑色镶白长衫,肩背一支不足二尺金剑,姜黄脸膛,陷目耸鼻,浓髭如刷,欲见少主人索赠宝珠。”
庞镇寰立时神色一变,道:“彭老师与在下同往一见此人如何?”
彭天麟道:“彭某遵命。”两人先后急步趋出而去。
远远望去,只见那寿姓武林人物已进入宅内青石宽敞箭道中,十数庞府武士散布此人身外严密戒备着。庞镇寰趋数步,朝寿姓汉子一揖,含笑道:“寿老师要找在下为了何事?”
寿姓汉子目中突吐出两道湛蓝森厉寒芒,打量了庞镇寰两眼,沉声道:“明人不说假话,寿某此来意欲向庞少侠索赠定风移墨宝珠,如此府上可化灾难于无形。”语音咄咄逼人之感。
庞镇寰哈哈朗笑道:“江湖传言本是空穴来风,寿老师为何深信不疑。”
寿姓汉子面现怒容,道:“寿某万里迢迢远来不易,镇老师岂能让寿某空手而回。”
庞镇寰冷笑道:“在下没有也是枉然。”
寿姓汉子面色一变,右手疾向肩头一挽,只听一声呛啷龙吟过处,一道寒气逼人的金黄色剑芒射出。庞镇寰由不住神色一变,只见寿姓汉子手中那口短剑吐出寒芒足有三尺长,眩眼欲花,知是一口干锤百练奇珍异刃,厉声道:“寿老师意欲如何?”
寿姓汉子眉梢杀机逼露,冷笑道:“我寿人杰以本身剑学求取二珠,少侠诿称没有,殊非英雄行径。”
庞镇寰知解说无用,哈哈大笑道:“寿老师系耳闻来我这府中寻事生非,曾有人保全首领么?”
寿人杰亦报之傲然狂笑道:“你太小看了寿某,此剑一出,立即横尸如丘,血流成渠。”
猛然一个庞府武士身如激弩扑出,寒光电奔,一式「五岳盖顶」向寿人杰劈下。寿人杰冷哼—声,身形不闪不避,手中金剑一式「指天划日」挥出。金黄色寒芒一闪,那名武士刀势立被逼开,一声惨叫出口,武士仰身倒地不起。
只见那武士由头顶至印堂而鼻准、人中、下颔显出一线血痕,渐渐裂开身躯立分两半,鲜血凝结,五脏六腑原封不动,宛如置在水晶版下,清澈无遗,纤毫毕现。庞镇寰看得心头猛震,只觉寿人杰剑学委实诡异霸道,想不出这剑学源自武林中何人。
正在忖思之间,武士中有两人窜出,横刃凝式待一击出手,庞镇寰知这两人身手甚高,亦未出言阻止。他此刻是想在观察寿人杰真正来历及剑学变化,再找出克制之策,多送几条冤死性命还是合算。只听寿人杰阴冷笑声道:“对寿某用车轮战术未免不智,寿某早已有言,我这金剑一出,立即横尸如丘,血流成渠,转眼之间,你这庞府鸡犬不留,庞镇寰,何不献珠留命。”庞镇寰闻言不答。
彭天麟神色淡漠,料定庞镇寰决不致冒然出手,脑中徐思对策,他不为庞镇寰,而是何湘君。一双武士突暴喝出声,分攻「飞虹掣电」、「巫山云断」两招,招式辛辣神奇,配合更是严密,泛常人之辈无法幸免这两招合击之下。
寿人杰不禁冷冷一笑,金剑一式「惊虹离华」斜出,寒芒疾吐暴仲,飞向两武士右臂砍去。只闻两声微响,一双武士手臂齐肘被削坠地,寒芒暴卷,头颅接着离肩飞向半空,更令人惊骇的是点血均无。庞镇寰震惊得面色铁青,示意八名武士围攻出手后,即命一人速去请公孙先生。
八名武士改变搏敌之策,远远在寿人杰剑势之外挥招攻击,此进彼退,在寿人杰无法顾及之处攻出一招。此一阵法意外收效,寿人杰吐剑半途,只觉身后一股寒劲如割,刃风袭至,他立即回身挥剑洒出。岂料他回身之际,突闻身后高喝一声「打」。数十点暗器,以满天花雨手法罩袭而至。
经一前后呼应,配合严谨之策,与少林罗汉阵式有异曲同功之妙,须知庞府武士一身武学内外兼休,都是武林上乘高手,被庞镇寰网罗,应不时之需。寿人杰深明这一点,不敢大意,冷笑一声,金剑幻成一个光团,将袭来暗器悉数震飞开去。
他藏身光团内,令人不见他的身形,使八武士迷惑不敢冒昧出手进招,但八武士似训练有素,暗相契合,每两人前后备闪电攻出一招配合得严谨异常,以八支兵刃同时出手,宛如长江大河,叠湖猛浪袭去。于是,寿人杰一时之间采取守势,俟隙出手。只见一名武士领着一瘦长老人奔来,面肤宛如染色一般,靛蓝如漆,目中神光如炬,却显得有点呆滞。
庞镇寰立时问道:“公孙先生可胜得此人么?”
老人定睛望了寿人杰一眼,道:“公孙入云愿请一试,虽不胜亦不致落败。”
庞镇寰道:“如此,公孙先生小心了。”
公孙入云在武士手中要过一支长剑,迈步向寿人杰走去。只见光团中突然爆射出八道金黄色寒芒,射向八名武士而去,势如奔雷,认穴奇准,八名武士似不及闪避,寒芒穿胸而过,惨叫出声,横尸在地。光团一敛,显露出寿人杰身形,张嘴哈哈狂笑中途,只见公孙入云身如山岳迈步走来,不禁笑声嘎然而止,目光慑人,沉声道:“你也要送死么?”
公孙入云道:“未必见得。”长剑呼地攻出一招「长虹吸水」,飞虹掣电指向寿人杰的心窝。
剑势未至,寒劲之气已自逼人。行家伸手,便知有无,像寿人杰如此剑学名家,最是识货,即知公孙入云剑学造诣高绝,金剑一式「云断巫山」封出,挥出一片金色光芒。「叮叮」金铁交鸣,两剑交击。公孙入云身形迈前了一步,寿人杰身形摇撼了几下,又自稳住。
只见公孙入云手中长剑断去了寸许剑抄,寿人杰足下沉陷了两寸。公孙入云口中绽出了春雷似的大喝,断剑迅疾无伦攻出五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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