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她放下了茶杯,“那有甚么稀奇?”
“当然了,每天在这里喝茶还不稀奇?”
“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她笑着解释,“我在顶楼唱歌,休息的时候下来喝杯茶,有甚么稀奇?”
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漏洞很多,她干吗不在顶楼喝咖啡?为甚么要走下来?
但是我只点点头。还有:谁是詹呢?我不明白,她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没有再提。
“你胃口很好。”我说。
她点点头。桌子上的食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她看看钟。“时间到了,我得走了,再见。”
她放下几张钞票,起来了。我看到她穿着长长的裙子。
我也说:“再见。”
她向我笑笑,向大堂走去。
我等她走了,马上到大堂去看照片,看她是不是的确在顶楼唱歌,但是唱歌的是一个金头发女人,与一个菲律宾男人,没有她。
当然这是我意料中事,如果她在顶楼唱歌,这里的侍者就会认得她。
她说了谎,对一个陌生人,也许她有她的道理。她或者不愿意告诉我太多的事情,也许她有点害怕。
但是我失去了她的踪迹。
她说这谎,是为了要暂时脱身吗?我不明白。
任何人只要查一查,就可以晓得她这样是说谎了。
我叹了一口气,我掏出一支烟来抽。只好回家了。对于这个女孩子,我还是甚么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她有很柔轻的长发,不太黑,可是卷曲得很美丽,她的嘴唇有点润湿,她有一个习惯,她喜欢用手拨右边的头发,这种手势,证明她一直是不安的。
这样年纪的女孩子,为甚么要出来一个人坐着呢?
事情好像很神秘。
回到家,我马上开暖炉,洗一个热水澡。
我想也许这样会使我好一点。我实在有点胡涂了。
然后小丁打电话来了。
小丁说他病了,所以没去,小丁发了烧,躺着不能动。
忽然之间,我不想把经过情形告诉他了。
他问:“你有甚么事情?”
、
我说没有,只是因为他忽然之间走掉了,我有点担心。
小丁说他在养病,我放下了电话。
忽然之间,我把那个女孩子占为己有了。
我有种对不起他的感觉,他毕竟先看见她。
而且他很喜欢她。但是我好想找出她的底细。所以我不打算将经过告诉小丁。
小丁这人专门搞歪事情,让他在床上多躺躺好了。
我捧着头想,明天我还去那里找她吗?我们好像掉班了,我的确是要再去的。
我在白天把稿子赶好了寄出,心里面不想去,但是又去了。
我叫了咖啡,侍者好奇的看我,我那样子,就像一只笨蛋。我低下了头,然后她又来了。
见到我她一怔,但是我看得出,她晓得我今天会来,她心里其实一点也不惊奇。
我笑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但是我也不怎么笨。
她走过来,坐在我对面,她也笑了。
我马上开口:“你并不在顶楼唱歌。”
“你对,”她毫不在意的说。
“你说谎。”我说。
“难道你没有说过谎吗?”她问。
我再一次的笑了,她很厉害。
“你说过我不像坏人,可是干吗不对我说真话?”
“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想把自己说得好一点。”她耸耸肩。“人总有虚荣心的。”
“那你到底是干甚么的呢?”我问。
“你一定要知道吗?”她问。
“也不一定。”
“那我不说可不可以?”她实在不想说。
“当然可以。”我说。
她舒了一口气,“那我不说了。”
“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了?”我问她。
“可以的。”她点点头,“今天我原本可以不来,但是我来看你。”
“你怎么晓得我一定会来?”我问她。
“我有那种感觉。”她说:“你一定会来。”
“詹是谁?”我问。
“一个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她说。
“我猜得到。”我说,“长得像我吗?”
“高度很像。”她笑了。
“他在那里?”
“你怎么问这么多问题?”地瞪着我,“你又干那一行的?”
“我?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我是写稿的。”
“写稿?作家?”她跳起来,“真的?”
“为甚么这样惊奇?”我淡淡的问她,“也是一种职业。”
“是的,不过我没有猜到,我以为你是教师。”
“我像吗?”我问。
“你学问一定很好,”她看着我,很是羡慕,“我呢。我没有念过甚么书,我不认得甚么字。”
“你──?”我觉得奇怪,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稀奇吗?”她问:“我只上过小学。你也许不知道,很多人只上过小学,现在还有很多人不靠学问赚钱。”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不熟。”
“你很幸福。”她说:“但是我不该对你说这种话,是不是?我们应该很开心的说说话。”
她打开皮包,拿出镜子照了照,那种镜子,在马路边随时可以买得到。那只手袋,显然也是假皮的廉价货。
她是一个只可以远远看的女孩子,长得好像也不错,但是说起话来,完全不是那种味道,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这样子来认得一个女孩子,有什么意思,多邪门左道。这种事情小丁可以做,怎么我也在做呢,我的天。
但是无论怎么样,她是一个相当可爱的女孩子,知识不会很丰富,谈话不会很有趣,但是不讨厌。
我不想让她看出我心中的意思,于是笑了笑。
但我说过,她实在是聪明的女孩子,她已经晓得我有轻视她的意思了。
她于是问:“我说得太多了是不是?”
我缓缓的摇头。
“真的没有?”她很担心的问。
“没有。”我说。我心里很不好意思。
她低头,用匙羹揽杯子里的茶。
她那种神情,实在是不错的,小丁每天晚上看到的,也正是这样的神情,如果她出生在稍微好一点的家庭里,我想她会更好一点。
她说过她只念到小学,目前这样,对她来说,已经相当不容易。
她忽然抬起头来,“你用什么名字登小说的?我想看看,一定写得很好。我从来没看过小说。”
“没看过,怎么会得说我写得好?”我问。
“我对你有信心。我不喜欢看小说,因为我看得实在太慢了,而且没有空闲。”她说。
“可是你好像很有空,”我说:“你怎会在这里。”、
“坐在这里,对我是很重要的。”她严谨的说:“那不同。”
我皱了皱眉头,她说这话,实在古怪了,我不太懂。
但是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她自己觉得对就行了。
她又问:“你有女朋友吗?”她盯着我看我的脸。
我一怔,说:“以前有一个。”
“你不要她了?还是她不要你?”她问我。
才第一次与我好好的讲话,她问了这么多。
“两样都不是,她去念书了。”我耐心的解释。
“是。”她说:“我怎么会这么笨?早该想到了。”
她有这样重的自卑感,我有点怜惜她。
我看看时间,发觉晚了,我迟疑着,我好不好说要送她回去呢?
“你要回去了?”她问我,“是不是?”
她真是聪明,看到我每一个动作,我记得以前我对秀兰,也是这么的特别细心。
(啊!秀兰。)
我点了点头。
“你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她马上说。
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我说。
她很爽气,“没关系。我反正来了,多坐一阵。”坐在这里,有点什么特别的意思呢?
我不明白。
但是忽然之间,这个女孩子没了神秘感,我也没了好奇心,我想我明天是不会来了。
而且我想我还是告诉小丁关于她的事情。
我的心念转得很快。
如果她今天晚上不来就好了,今天晚上不来,我还可以对她有许多幻想。幻想,真是最美好的东西,她的出现使我回到了现实。
现实说:现在这么冷,还逗留在外边做什么。
于是我不客气的站起来,我说:“那我先走了。”
她好像也晓得我第二天不会再去的样子,抬头看着我。
她忽然说:“你是像詹,特别是你说‘我要走了’的时候。”
我只好再笑一笑,走了。
外头的空气真是冷,我每喷出一口气,都成了白雾。
我将围巾在脖子上多绕了几个圈,走到车子那里去。
我想起那个女孩子,她穿的衣裳可真的异常单薄。
我又想起,我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我开动了车子,十分钟后回到家里,我拨了电话。
小丁在家里。
我把情形向他说了一遍,他简直跳了起来。
“什么?”他说:“你?你──”
“别唱京戏了。”
“你好!”
“没甚么,小丁,就是因为你生病了,才没告诉你,而且她──也没想像中的好。”
“胡说。”
“你听我说好不好?”
“你一点朋友道义都没有,你这个人,我瞧不起你─.”
“小丁,你会不会太言重了一点?”我问他。
“你怎么会这样对我?你跟她说了些甚么?”
“闲谈几句。”
“有没有约会她?”小丁问:“老实一点!”
“没有。小丁,她不是仙女,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还真的很多,不相信,今天晚上你可以去与她多谈几句。”
“我一定去,我病死了也得去。”小丁说。
“别这么梁山伯作风好不好?”我笑了。
“你不能拿人家女孩子开玩笑。”他挂上了电话。
我摇了摇头,挂上了话筒。
早晓得他的反应这样强烈,我就不该把这事情告诉他了,我想。小丁究竟是我的朋友,何必小题大做。
但是我、心里却真是很想念那个不知道叫甚么名字的女孩子,她有一种很原始的味道,甚么都不懂,但是她有感情。
太典雅的女孩子有一个缺点,太理智的女孩子也有缺点,懂得太多的女人更是不妙,像她那样,应该可以满足男人的自大。
但是我不想那样对她,那样对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公平的,况且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她又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女孩子。我喜欢秀兰。受过教育,可以谈天,旨趣相同,但是她就是太理智了一点,使我难以应付,她跑了。
第二天,我到出版社去一趟,为稿费问题与老板吵了一场,结果是老板让了步。
我心情有点开朗,与老板吵架得到胜利,是值得庆祝的事情,我决定下午去喝杯啤酒。
我选定了一家酒吧,那种有点心的酒吧。时间也不太早了,约莫五点钟左右。座位上有几个水兵。
这种现象,都是我们看惯了的,我并不以为奇。
我叫了啤酒,但是当送啤酒的女侍出来时,我呆了。
“你.?”我问。
那个女侍穿短短的裙子,黑色的网袜,头发披在肩上,这不是她吗?
她也呆住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在这里做女侍,怪不得了。
但是做女侍又有什么不好,虽然裙子短一点,虽然工作时间怪了一点,她没有必要苦苦隐瞒。
“你……”她意外的问:“这是巧合吗?”
我点点头,“是的。”我说。
“我可以陪你坐一会儿,”她笑笑,“请我喝一杯。”
“好。”我爽快的说。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她问:“这地方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的。”我说:“我顶喜欢这里,只是不常来上,今天忽然经过,进来喝一杯啤酒,这是相当出名的酒吧。”
“可是你是个作家。”
“别笑我好不好?”我说。
她意外的睁了眼睛,不明白我的话。
我也没有再加解释。
“露露!”那还有人叫她。
她摆摆手,表示不过去。
“你叫露露?”我问她。
“是的。”
“你原名叫什么?”我又问。
“露露好听,”她很稚气的说:“我喜欢这名字。”
我实在没话好说了,她觉得露露好听,我能再问吗?
但是我说过,与她在一起,很有优越感。而且,人只会觉得安全,因为她太容易对付。
我喝着啤酒。
“我老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她说:“你晚上会来吗?晚上我们换长裙子。”
这是她穿长裙的理由?她每天出现在咖啡店的时候,都穿一条长裙子。
我又想到了小丁,如果他晓得在这里可以找到他的梦里情人,不知道有什么感觉。
“为什么我总是偶然见到你?”她笑问。
她的脸被过浓的化妆糟蹋了,我看不清她真正的脸容。
“嗯?”她又问:“为什么?”
“啊,我也不晓得。”我说:“也许这地方实在很小。”
“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朋友,我很开心。”她说。
“你──今年几岁?”我问,我是忍不住了。
“十八。”
“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十八。”她说:“我看起来比年纪大,是不是?”
“不,与你年纪一样,很小。”我告诉她。
我没有哄她,她说话实在像个小孩子。还是那种很爽直的小孩子。不知道会受人计算的小孩子。但是看上去,她的确是成熟的。
那样的打扮,那样的身裁,实在不容易。
我看了她一眼,又想起了小丁。
我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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